成為攝政長公主暗衛的第九年,衛淩風決定離開她了。
他走進城南一間不起眼的藥鋪,用十兩銀子換來一顆假死藥。
掌櫃告訴他,服下這藥,脈象會逐漸虛弱,第七日徹底斷絕呼吸,三日後便會蘇醒。
衛淩風吞下藥丸,轉身朝攝政長公主府走去。
雪落在他肩頭,寒意刺骨。
他忽然想起九年前那個冬天,饑荒肆虐,他七歲,為了養活弟弟,用五兩銀子把自己賣給了人牙子。
可途中遇匪,同行的孩子全死了,隻有他,拖著滿身傷爬出來,倒在雪地裏等死。
是裴昭寧的馬車停在他麵前。
那年裴昭寧也不過十六歲,卻已權傾朝野。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奄奄一息的他,玄色大氅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想活?”少女的聲音冷得像冰。
他拚命點頭。
“從今往後,你的命是我的。”
她給了他一碗熱粥,一件棉衣,還有一把匕首。
九年來,她親手將他培養成最鋒利的刀,殺人不見血的暗衛。
衛淩風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對裴昭寧的感情變了質。
也許是那次他執行任務重傷,她守了三天三夜;也許是她教他寫字時,溫熱呼吸拂過耳畔;又或許是去年中秋宴,她被人下藥,纏著他在書房屏風後那荒唐一夜……
那夜過後,裴昭寧從未提及,他也裝作無事發生。
隻是每隔幾日,她便會來他房中,有時溫柔似水,有時沉默如冰。
她從不許諾,他也不求。
因為她是攝政長公主,殺伐果決,從不留情,她雖未給他名分,卻也從未對任何人動心。
直到那天,裴昭寧帶著一個男子回府。
衛淩風站在廊下,看清那張臉的瞬間,渾身血液凝固。
是他弟弟。
那個他以為早已死在饑荒裏的弟弟。
原來當年那五兩銀子,讓弟弟活了半年,後來被富商收養,可前些日子,富商一家遇馬匪截殺,隻有弟弟活了下來。
是裴昭寧救了他。
當年那個哭出鼻涕的小郎,如今已長成芝林玉樹,卻撲進他懷裏,哭得像個孩子:“兄長,我終於找到你了……”
那一刻,衛淩風以為老天終於開眼了。
可他很快發現,裴昭寧看衛承景的眼神不一樣。
她從不教衛承景殺人,反而請來最好的老師教他君子六藝;衛承景怕黑,她就在他院中掛滿燈籠;衛承景說喜歡梨花,她命從南疆移來數十株梨樹……
後來,衛承景被輸給裴昭寧的三皇子下了毒。
三皇子放話,想要解藥可以,隻要她把最得力的暗衛衛淩風,送去他那兒,給他賠罪一個月。
誰不知道三皇子是個變態?他宮裏抬出去的屍體,沒有一具是完整的。
衛淩風看向裴昭寧,希望她能說一句“不行”。
“一個月後,我接你回來。”她卻隻說了這一句。
那一個月,是衛淩風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三皇子被暗算後不能人道,奪權失敗後性情更加殘虐無道,有千百種法子折磨人。
他用鋼針挑斷他的手筋,又命太醫接好,隻為聽他慘叫;
他將他吊在冰窖三天三夜,看他像垂死的魚一樣掙紮;
最痛的那日,他命人取來一甕毒蟻,將他的雙手浸入蜜漿,再按進甕中,千萬隻螞蟻啃噬血肉的痛楚,讓他生生咬碎了牙。
他朦朦朧朧睜開雙眼,看見十指白骨森森,血肉模糊的指節上還掛著幾隻毒蟻。
被送回來的前夜,三皇子踩著他的臉冷笑:“裴昭寧為了個男人,連最得力的暗衛都舍得送來。你說,她是有多愛那個庶民?”
衛淩風沒有回答。
他隻知道,他心裏那簇為裴昭寧燃燒了九年的火,在那一個月裏,一點點熄了。
他簽過死契,這一生都是裴昭寧的刀,生死不由己。
除非他死了。
假死,是他唯一能離開她的辦法。
衛淩風拖著殘拜的身子回到公主府時,天已近黃昏。
他剛踏進府門,衛承景便帶著幾個小廝攔在了他麵前,一身月白色錦袍,通身氣派矜貴。
“兄長辛苦了。”衛承景笑得刺眼,“為了我的解藥,給三皇子賠罪了這麼久,身上肯定很臟。”
他拍了拍手,“來人,給兄長好好洗洗!”
話音未落,一旁的小廝猛地將一盆滾燙的熱水朝他潑來。
“嘩!”
熱水澆在身上,瞬間燙出一片血紅,衛淩風站在原地,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疼嗎?
當然疼。
可比起三皇子用銀針一根根紮進他指甲縫裏的痛,這又算得了什麼?
衛承景見他渾身通紅卻一聲不吭,撇撇嘴:“洗幹淨了,進去吧。”
衛淩風拖著疼痛的身體回到自己偏僻的小院,剛解開衣衫準備上藥,房門突然被推開。
裴昭寧逆光而立,玄色錦袍襯得她越發矜貴。
九年了,這張臉依舊讓他心跳加速,哪怕心已經死了。
“回來了?”她大步走近,“讓我看看你的傷。”
衛淩風默默轉身,露出遍布傷痕的後背。
裴昭寧的手指輕輕撫過一道猙獰的鞭痕:“怎麼弄的?”
“三皇子的蛇鞭。”衛淩風聲音平靜。
裴昭寧又指向一塊烙鐵印:“這個呢?”
“燒紅的烙鐵。”
每說一處傷,裴昭寧的眉頭就皺緊一分。
直到她看見那片燙傷:“這又是怎麼回事?”
“承景讓人潑的開水,說我臟。”
裴昭寧眼神一沉:“你說什麼?”
“承景讓人用開水潑我。”衛淩風直視她的眼睛,“他說我臟。”
話音未落,裴昭寧的臉色瞬間陰沉:“承景最是良善,聽說你為了救他甘願入狼窩,整日在佛堂祈禱,恨不得替你受苦,怎會做這種事?”
“衛淩風,你什麼時候學會撒謊了?”
衛淩風直視她的眼睛:“卑職沒有。”
“還敢狡辯!”裴昭寧猛地甩開他,“來人!拖下去鞭責二十!”
侍衛們麵麵相覷,卻不敢違抗命令。
衛淩風被按在院中的長凳上,第一鞭下去,皮開肉綻。
裴昭寧冷眼旁觀:“今日隻是小懲大誡,若再有人敢編排承景,這就是下場!”
第二鞭、第三鞭……衛淩風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嘗到血腥味。
他想起十歲那年第一次殺人,嚇得渾身發抖,是裴昭寧將他摟在懷裏,輕聲安慰:“別怕,有我在。”
如今讓他痛不欲生的,也是她。
二十鞭打完,衛淩風已經成了血人。
他艱地抬頭,想再看裴昭寧一眼,卻猛地噴出一口鮮血,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恍惚中,他聽見太醫戰戰兢兢的聲音:“公主,衛公子脈象虛弱,恐怕……沒多少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