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廟正中央生長著一棵靈株。
我告訴公主,如果這棵靈株未能開花,我也將在人間消散,再無輪回。
公主立刻派重兵把守那棵靈株,並日夜攀登萬裏長階,親自為靈株灌溉露水。
可那日遊園戲水,她卻將盛開的花摘下,別在男寵耳邊。
靈株上最後一滴露水滑落,徹底枯萎。
刹那間我筋脈寸斷,千百年修為毀於一旦。
我倒在長階之下,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付如煙,你明知靈株是我真身,它若枯萎,我也會魂飛魄散!”
付如煙撫摸著男寵輪廓分明的臉龐,冷冷一笑。
“隻有皇上會相信你的話,你騙不了本公主。”
“不過是一朵花而已,用在美人的身上才正好!”
一夜之間,我白發蒼蒼。
我拖著殘損的身體拜見聖上。
“臣婿曾以靈株身份求取雨露,免大周國土旱災,以報皇室灌溉之恩。”
“而今臣婿身消道隕,恩怨償盡,此後大周年歲收成,與臣婿再無幹係。”
1.
皇上坐在榻上,蒼老的眼睛留下兩行濁淚。
“如煙這個逆女!朕千叮嚀萬囑咐,靈株是你的真身,她竟敢把聖花摘了!”
“她這是要你的命啊!”
我拖著蒼老的身軀,疲憊地笑笑。
付如煙不是不知道這些,也不是想要我的命。
隻是比起我,男寵的笑顏更珍貴。
所以盡管我百般阻攔,她卻還是撥開重重兵甲,將靈株中心的花朵一把摘下。
看著我倒在長階之下,虛弱無力,她卻撫摸著男寵的臉,誇讚嬌花配美人。
在我求救時,居高臨下地睨著我。
“沈予懷,你真當本公主好糊弄?”
“不過是一朵花,隻要裴淩高興,我將那破草連根拔起都無所謂!”
我回過神,見皇上又哀求說:
“予懷,朕這就命人取清晨的第一捧露水,來為你灌溉可好?”
我搖搖頭,輕聲說:“來不及了。”
隻有付如煙知道必須花開我才能活下去,所以她特地在花開的那一瞬將其摘走。
此刻,我隻覺得寸骨寸痛,而身體,也在漸漸消散。
皇上還想說什麼,付如煙身邊的丫鬟卻突然稟報,路過我時,將我狠狠一撞。
“啟稟皇上,公主說裴淩公子要歇息,要駙馬過去伺候。”
她說著,用嫌惡的眼神瞪著我。
付如煙身邊個個都是人精,公主府的丫鬟侍衛知我失了寵,早對我沒有半分尊卑。
我晃了晃身體,雙眸緊閉,皇上狠狠錘著龍椅。
“逆女!逆女啊!”
皇上命人將人轟出去,隨即在丫鬟的攙扶下起身。
“撲通”一聲,顫巍巍跪在我身前。
“予懷,如煙是朕唯一的女兒,嬌慣壞了,不知輕重。朕懇求你,看在先皇日夜不疲為您求取仙露,登山灌溉的份上。”
“求您修行歸來,還保佑我大周風調雨順。”
皇上說完,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
我驚得後撤半步,滿心苦澀。
千年前,我因在天界做錯了事,被罰九九八十一日不許碰水,活活幹渴而死。
是大周先帝不辭辛勞,奔赴千裏為我求取一捧露水,救了我的命。
那時起,我便答應大周先帝,以真身保佑大周世代無虞,碩果豐收。
可如今我的真身已被摧毀,千年修為也毀於一旦。
大周的將來,我實是有心無力。
我將淚水逼回眼眶,上前將皇上扶起。
“皇上,我已保佑大周數百年雨水豐沛、年收有餘,邊疆的將士供給充足,這些年打了不少勝仗。”
“如今我修為已毀,很快就要消散而去。”
“大周的以後,就看你們的造化了。”
2.
辭別皇上,我剛走出寢宮,就被付如煙的暗衛綁回了公主府。
府內,他二人絲毫不避諱下人,在榻上滾作一團。
裴淩將付如煙摟在懷裏,把玩著付如煙的腰帶。
“公主,您讓駙馬來伺候奴一個男寵,駙馬不會發怒嗎?”
付如煙摸上他的手,語氣溫柔,挑釁地看向我。
“什麼男寵,在本公主心裏,你就是本公主唯一的駙馬......”
話音未落,看到我的模樣,她瞳孔驟縮。
裴淩見狀,也爆發出尖叫。
“公、公主!那是什麼!好恐怖......”
付如煙一麵安撫他,一麵冷眼看我。
“沈予懷,你又想耍什麼把戲?”
我因真身被毀,鶴發童顏,但也不想再解釋。
因為無論我說什麼,付如煙都不會相信。
我身為駙馬,卻比不過他這個男寵。
就像我從未刁難過他,付如煙卻因為男寵寢殿出現一隻黑貓,就大罵我用邪術害他。
裴淩靠在付如煙懷裏,懶懶地看向我,眼裏閃爍著得意的神色。
“公主,他這副樣子在公主府裏裝模作怪,也太不把您這個公主放在眼裏了吧?”
“不如把那株草殺了,正好奴還缺一隻手環......”
付如煙挑眉,我卻瞬間渾身冰冷。
“不行!花雖已謝,但那株身仍聯係著我的神魂!若將它也拔掉,我真的就魂飛魄散了!”
“付如煙!你不能這麼對我!”
“魂飛魄散?”
付如煙冷哼一聲,從榻上站起身,一手掐住我的下巴。
“這種把戲,你以為本公主會相信?”
“也就隻能騙騙皇上那個老糊塗了!”
她一把將我甩開,我的額頭撞上琉璃盞,瓷片將我的額頭劃破,血流如注。
很快,她命侍衛將靈株殺死,編織成草環。
當著我的麵,親手戴在男寵手腕。
我隻覺得身體又輕了些,我的雙手逐漸變得透明。
我嘶吼著,想要奪回靈株,卻被她的侍衛按在地上。
“公主,駙馬裝得也太像了吧,奴都要落淚了。”
付如煙不再看我,而是拉起裴淩的手,在上麵深情地落下一吻。
“當初,你不顧性命之憂,救本公主於漠北。”
“今生,你便是要星星要月亮,哪怕是本公主的命,本公主都照給不誤!”
我被按在地上,隻覺得一切都是那麼諷刺。
明明是我冒死用身上最後一捧甘露救下她,她卻願意為裴淩獻出生命。3.
裴淩打量著草環,笑得花枝亂顫。
“公主您看,這手環周圍竟有微光,當真是稀罕好物。”
“難怪駙馬這樣不情願,隻怕戴了這草環,就覺得可以贏走公主的寵愛了!真是好險!”
付如煙笑著靠進他懷中。
“我大周皇朝曆代為國為民,太廟裏長出這等神物,是上天的保佑。”
“你是本公主的人,自然受皇室庇佑。”
“再者,他便是披星戴月,本公主心裏也隻有你一人。”
我忍著渾身的劇痛,聽到這話忍不住發出一聲冷笑。
大周地處荒漠,連年旱災,能有如今,全靠我一人。
更遑論那年漠北之戰,軍營缺水,旱死多少人。若非我將最後一捧水贈與她,她早就命喪北疆。
我看著麵前這個女人,隻覺得她從未如此陌生。
當年幼小的她貴為公主,卻眨著一雙星星一樣的眼睛看著我。
虔誠地說。
“皇上說你是大周的貴人,我知你不染凡塵,若能做我的駙馬,我會對你好。”
一介女子,卻已心係黎民百姓,我知她並非庸庸碌人。
後來她主動接替先皇為我灌溉一事。
小小一隻小心翼翼地捧著露水,爬行十萬長階,隻為見我一麵。
那年漠北之戰,她甚至拒絕我的水,意識模糊之下,仍呢喃著要把水給將士們。
我承認,我動了凡心,她是個胸懷天下的公主。
但這一切,終止在裴淩出現之後。
他一身大漠裝束,用不標準的中原話說他才是付如煙的救命恩人,隻是那時他聽不懂中原話,才鬱鬱而逃。
付如煙聽罷,第一次對我露出近乎仇恨的神色。
“本公主將你當做大周的貴人,敬你愛你。你竟敢戲弄本公主,你這妖孽!”
“既然你說靈株是你的真身,那本公主倒要看看,你這仙是真是假!”
餘下三月,她嚴令禁止任何人給靈株灌溉。
我倒在床踏上,險些活生生渴死。
4.
聽到我冷笑,付如煙勃然大怒。
他一把拽住我的頭發,強迫我抬頭。
“大膽賤奴,對本公主和本公主的男人不敬,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我直勾勾地回視她,看得她冷笑連連。
他叫來侍衛,目光冰冷。
“好啊,既然你自詡什麼靈株降世,那株草總該有法力!”
“來人,把這株草燒了,給裴淩煉長生藥!”
我的肉身是靈株修煉而來,隻要靈株還存在,我的肉身便能存在。
一旦靈株被焚毀,肉身即刻枯萎,我將徹底不複存在。
付如煙看著我臉色越來越蒼白,卻始終不開口求饒。
終於,她忍無可忍地尖叫。
“沈予懷,你究竟想幹什麼!”
我抬起雪白的臉,衝他揚起一抹笑。
“如煙,你可知我這一生最大的過錯是什麼?”
她神色一滯,目光卻依舊緊盯著我。
五年前,她在皇宮殿外長跪不起,路過大臣議論紛紛,她置若罔聞。
大雪紛飛,幾乎要淹沒小小的她。
今年的雪還在下,卻再也落不到曾經那個付如煙肩頭了。
我扯動嘴角,聲音很輕,一字一句。
“我最大的過錯,是信你會心係大周,心係我。”
話音未落,嘴角溢出鮮血。
付如煙臉色劇變。
下意識彎身扶我,卻接了滿手鮮紅的血液。
“你這是做什麼!不過是燒了一株草,何至於此!不要裝了!”
她語氣強硬,卻透露著一絲慌亂。
皇上闖入公主府,踉蹌而來。
半個時辰之前,皇上去太廟上香,先皇的牌位卻突然震動,碎裂成兩半。
他立刻便知是我出了事。
匆匆趕回皇宮,果然見我倒在付如煙懷裏,整個人輕飄飄的。
皇上沉沉跪地,雙目空洞。
“完了......皇室要完了......大周要完了......”
他悲痛欲絕地扇了付如煙一巴掌。
“孽障!予懷以靈株真身護我大周綿延百年,你卻因為一個男妓害他身消道隕,你叫先皇怎麼饒恕朕!”
即便到現在,付如煙仍固執地不肯相信。
她怒火中燒,尖聲道。
“夠了!什麼靈株,皇上不要被她騙了!不過是個妖孽!”
“什麼天理,皇室佇立百餘年,這就是天理!本公主倒是要看看,天能降下什麼懲罰!”
話音未落,天際驟然雷聲大作,烏雲滾滾,陰風怒號。
混沌中,隻聽一道鐘似的聲音自元神響起。
“靈株沈予懷,普度眾生,懲罰已盡,召回天界。”
聲音消散時,一束白光射向公主府,耀眼刺目。
我在付如煙震駭的目光中,化作無數花瓣,飛向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