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蘇晚卿被侯府認回的那天,沒有帶我一起走。
她帶走了我們的兒子沈念安,因為這是侯府的嫡係血脈。
還帶走了她的青梅竹馬,謝居臣,因為他長得像侯府早逝的小少爺。
而我,因六年鄉野生活的粗礪,再沒了當年的書生風采。
她精神失常的父親一見我就會厲聲斥罵。
所以她跟我說,「硯哥,待父親病愈,我便來接你回府。」
「我不會讓念安忘記你的。」
我一年又一年地等。
她們沒有再來過。
等念安及冠,我終於忍不住跑去見他們時,我的兒子親昵地依著謝居臣,厭惡地瞧著我說,「你是誰?為何要來攪亂我的家?」
這一世,我打算先離開。
我不貪戀她們的侯府富貴,此後相忘於江湖。
1
蘇家來的那天,長長的鎏金儀仗把我們村子堵得水泄不通。
她們來找失蹤六年的千金小姐。
我的妻子蘇晚卿。
我們這裏太偏僻了。
侯府這六年裏尋遍天下,甚至以為她確實已經香消玉殞,也沒能找到這個山坳深處。
村口的小童蹦蹦跳跳找到我們家報信的時候,蘇晚卿正在教我們的兒子沈念安練字。
沈念安筆鋒一頓,宣紙上暈開一團墨漬。
蘇晚卿神情專注,「念安,為娘怎麼教你的?寫字是練心,心要靜。」
我知道接下來蘇晚卿會同她的家人相認,馬上就要回到晉陽城。
蘇家人走後,蘇晚卿依舊是波瀾不驚的模樣。
侯府傾心栽培的千金啊,即使失了記憶,在這個山村蟄伏了這許多年,刻在骨子裏的雅致與氣韻也沒有消減半分。
而我,比她還要平靜。
我照常去山上采我的藥材。
路過的王大娘見了我不禁打趣,「沈書生啊,你都要跟著蘇姑娘去城裏享福了,還上什麼山?」
那天,蘇晚卿跟蘇家人說,她要收拾一下,讓她們第二日再來接人,還說她要帶兩個人一起回去。
村裏的人都說我祖墳冒了青煙。
全然忘了蘇晚卿剛流落至此,什麼也不記得,什麼活計都不會幹時,隻有我肯像照顧幼童一樣照顧她。
村子小,她住在我家裏壞了她的清譽,這才嫁了我。
那天,也僅僅是請了幾個鄰居,備了幾壺薄酒,就算成親了。
婚後,我們也算舉案齊眉。
那時,她是我一個人的妻子。
如今她要走,自然該帶走我和孩子。
但我知道不是。
前世,蘇晚卿確實帶了兩個人回侯府。
卻沒有我。
思及此,我隻是對王大娘笑了笑,「這一季的百年何首烏格外好。」
好藥材換的銀錢,夠我離開這裏,另尋生路。
2
我回來時,謝居臣正在教念安詩詞。
他說,「你可要好好學,晉陽城像你這般大的孩子,都能吟誦不少佳句了。」
沈念安學得極為認真。
謝居臣含笑摸摸他的頭,「念安天資聰穎,不像......」
沈念安伸出手抱住謝居臣的腰,「多虧謝叔父一直教我,要是跟我爹一樣,隻會說村言野語,回去可要貽笑大方了。」
蘇晚卿原本在看醫書,聞言,隻是抬頭瞥了一眼。
之後,竟露出溫婉的笑意。
真是和諧美好的畫麵啊。
這樣的畫麵,我看了兩世。
謝居臣,也是我們村子的人。
隻是幼時家道中落,父母早亡,後來外地的族人找來,接他進城讀了書。
後來不知為何,又回到我們村。
一開始,我是感激他的,因為有次沈念安貪玩,落了水,是謝居臣見到救了他。
可那以後,事情漸漸不對勁了。
他來我家,看到了蘇晚卿。
她端正著身形,一手扶卷,另一手懸腕寫字,那纖白如玉的手指揮灑著墨香。
他湊上前去,「蘇姑娘,您是有學問的,沈兄可真有福。」
蘇晚卿常念的經史子集、詩詞歌賦,我都不懂。
她與我,隻說些夏日的暑熱,冬日的嚴寒。
可是,謝居臣那句話中,對我的嘲弄,我聽懂了。
我在一旁,拘謹地立著。
後來,謝居臣三天兩頭來我們家裏,還央求著蘇晚卿去學堂兼職授課。
從此,便一口一個「蘇先生」。
那之後,我每每去送午膳,都能看到謝居臣坐在蘇晚卿旁邊。
她將我燉了一夜的野雞湯,小心地盛在謝居臣碗裏。
沈念安在一旁開心地咯咯笑,「爹,謝叔父最喜歡吃你做的菜了。」
是啊,我養這母子,起早貪黑上山挖藥材跟鄰居換老母雞。
辛苦打理後山那片荒地,掐最嫩的菜心兒。
自己舍不得吃一口,如今,就被她們這樣拿去討好另外一個人。
上一世,這樣的話,我當眾講了出來。
蘇晚卿蹙著眉,抿著薄唇,對謝居臣微微斂衽致歉,「謝公子,抱歉了,是我夫君失態了。」
仿佛我丟了天大的臉。
沈念安倒是直接,「你不給謝叔父吃,我也不吃了。」
謝居臣像個主人一般,拉過沈念安的肩膀,「念安,我平時怎麼教你的,不能這麼跟爹爹說話。」
沈念安對著謝居臣小嘴一撇,「對不起啊,謝叔父。」
謝居臣護著沈念安,看我的眼神,沒有絲毫歉疚。
那一刻,我的兒子、我的妻子,讓我成了個徹頭徹尾的棄夫。
我心下慘然。
謝居臣生得溫潤如玉。
而我成日上山采藥,下地幹農活,透著一股子野勁。
娶了蘇晚卿之後,更是和少年的清俊相去甚遠。
她們湊在一起,確實更像一家三口。
就像前世,謝居臣跟著她們一起回去,外人從沒懷疑過他不是沈念安的父親。
起初沈念安喚他居臣哥哥,他笑著說,「還是叫我叔父吧。」
後來的後來,我才明白他的小心思。
3
蘇晚卿見我背著藥簍進屋,起身躲了躲。
大概身上的草藥味,又衝到她鼻子了。
看見我藥簍裏滿滿的藥材,她終於露出一些愧色。
「怎麼還去做這些苦差事?」
「現在......有銀錢了。」
後半句,她說得極輕。
前世,她走後,我會定期收到一筆銀兩。
剛夠我在村裏的生活開銷。
想多走遠一步,都不可能。
我沒有解釋,隻是說,「閑著沒事,習慣了。」
說罷,拿起桌上的針線,開始縫香囊。
熏蚊蟲的草藥,一星期就沒了效力。
沈念安腿上已經被叮咬起了一片紅疹。
不知為何,我再沒有前世的心疼。
沈念安見我縫香囊,略微有些嫌棄,「爹,進了侯府就不會再有蚊蟲了,你沒必要做這些東西給我們。」
是啊,她們侯府的人,一向是不稀罕我的任何東西的。
前世,那輛鎏金馬車走之前,我流著淚,往沈念安懷裏塞了許多東西。
然而,都被扔在了半路,甚至還沒到村口。
村頭的大娘一看就是我的針腳,帶回來給我時,看我的眼神,既憐憫,又嘲笑。
我隻以為,那是蘇父的意思。
可是,當我特意到縣裏買了一輛馬車,想著能與她們保持聯係。
每次探望,沈念安都很不耐煩。
「我的騎射課開始了。」
「謝叔父叫我了。」
我又省吃儉用、長途跋涉,偷偷去他的書院找他。
他看見了我。
卻飛奔進了謝居臣的馬車。
生怕我喊出他的名字。
看到那逃走的身影,我終於意識到,不是香囊味淡了,是人心空了。
後來,我再也沒有去找過他。
直到他及冠。
那時我積勞成疾,大夫說我沒有多少日子活了,我去信給蘇晚卿,她沉默許久,隻是說,「我給你尋個大夫吧。」
可我不想治病,我還想最後見見兒子。
所以我穿了我最好的衣服,用所剩不多的積蓄做了頭發,去了他盛大的冠禮。
「念安,你不記得爹爹了嗎?」
可他親昵地依著謝居臣,厭惡地瞧著我說,「你是誰?為何要來攪亂我的家?」
蘇晚卿在一旁什麼也沒說。
侯府的精明勢利,刻薄寡恩,在她們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觥籌交錯的宴席,我像一隻陰暗的老鼠,被趕到街角,最終被一輛疾馳的馬車撞倒。
躺在地上望著天的時候,血淚從我眼旁滑落。
老天待我,如此刻薄。
然而再一睜眼,我卻回到了蘇家來認親的那一天。
這次,我不會再做那般可憐可悲的蠢人了。
4
所以我沒有如前世那樣,苦口婆心地非要給她們做香囊和藥枕。
我隻是淡淡地說道,「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是答應給小桃做的。」
沈念安顯然有些反應不過來。
我雖偶爾對他嚴厲,卻是極為疼愛他的。
平日裏有好東西都會捧到他麵前。
他撇撇嘴,「小桃不是好孩子,她一點都不尊敬先生!你為什麼要給她做?」
小桃是村子裏難得不怎麼追捧謝居臣的小孩。
因此,在學堂裏,也總是被孤立。
其實,她沒有做過任何頂撞謝居臣的事。
她隻是更喜歡我。
她說我身上的味道好聞。
是香香的。
是啊,曾經蘇晚卿也會把頭埋在我懷裏,說我有一股子「草木清香」。
可後來,她選擇的,還不是謝居臣那渾身的書卷氣。
前幾天,我就看見小桃白白嫩嫩的小胳膊被蚊子叮了不少腫塊,便答應給她做幾個藥包驅蚊子。
她們母子不稀罕的東西,自然有別人稀罕。
我平靜地縫著針腳,「我想給誰做就給誰做。」
沈念安不樂意了,「你壞!我要去找謝叔父!他說要帶我去縣城吃宴席,教我怎麼用餐具。」
他眼珠一轉,「爹爹,你還沒吃過宴席吧?」
我頭也沒抬,隻是說道,「嗯,沒吃過,你去吧。」
他一拳打在棉花上,弄不懂是哪裏出了問題。
從前,我總愛吃謝居臣的醋,他帶沈念安去做什麼,我都要盡力跟著。
可最後,偏偏是沈念安給了我最後一刀。
5
沈念安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以後,蘇晚卿來到我身邊。
「硯哥,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你有氣衝我來,別牽扯孩子。」
「我們明天一早就走,別搞得大家都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