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蕭玦被侯府認回的那天,沒有帶我一起走。
他帶走了我們的兒子雲念,因為這是蕭家的嫡長孫。
還帶走了他的青梅竹馬,蘇婉清,因為她長得像蕭家早逝的小女兒。
而我,因生子的煎熬,再沒十八歲的嬌俏。
他精神失常的母親一見我就會拚命尖叫。
所以他跟我說,「雲舒,等我母親病愈了,我就接你回府。」
「我不會讓念兒忘記你的。」
我一年又一年地等。
他們沒有再來過。
等念兒及冠,我終於忍不住跑去見他們時,我的兒子親熱地挽著蘇婉清,厭惡地看著我說,「你是何人?為何要來攪擾我的家門?」
這一世,我打算先離開。
我不沾染他們父子的富貴,此後山高水長不相關。
1
蕭家來的那天,長長的鎏金馬車將我們村子圍得水泄不通。
他們來找失蹤六年的世子。
我的夫君蕭玦。
我們這裏太偏僻了。
蕭家這六年裏找瘋了,甚至以為他確實已經死了,也沒能找到這個山溝溝。
村口的小童蹦蹦跳跳找到我們家報喜的時候,蕭玦正在教我們的兒子雲念練字。
雲念筆一頓,暈開一團墨。
蕭玦神情專注,「念兒,我怎麼教你的?寫字是練心,心要靜。」
我知道接下來蕭玦會同他的家人相認,馬上就要回到晉都。
蕭家人走後,蕭玦依舊是波瀾不驚的樣子。
侯府傾心培養的世子啊,即使沒了記憶,在這個小山村窩了這許多年,刻在骨子裏的風骨與氣度也沒有減掉半分。
而我,比他還要平靜。
我照常去山上采我的靈芝。
路過的王婆見了我不禁調笑,「雲舒啊,你都要跟著蕭郎君去城裏過富貴日子了,還去林子裏采什麼靈芝?」
那天,蕭玦跟蕭家人說,他要收拾一下,讓他們第二日再來接人,還說他要帶兩個人一起回去。
村裏的人都酸溜溜說我祖墳冒了青煙。
全然忘了蕭玦剛流落至此,什麼也不記得,什麼農活都不會幹時,隻有我肯像照顧孩童一樣照顧他。
村子小,他住在我家裏壞了我的名聲,這才娶了我。
那天,也僅僅是請了幾個鄰居,發了幾個紅蛋,就算成親了。
婚後,我們也算舉案齊眉。
那時,他是我一個人的夫君。
如今他要走,自然該帶走我和孩子。
但我知道不是。
前世,蕭玦確實帶了兩個人回蕭府。
卻沒有我。
思及此,我隻是對王婆笑了笑,「這一季的鬆茸格外好。」
好藥材換的銀錢,夠我離開這裏,另謀生計。
2
我回來時,蘇婉清正在教念兒詩詞。
她說,「你可要好好學,晉都像你這麼大的公子,都能吟詩作對了。」
雲念學得極為認真。
蘇婉清笑著摸摸他的頭,「念兒真是聰慧,不像......」
雲念伸出手抱住蘇婉清的腰,「多虧婉清姐姐一直教我,要是跟我娘一樣,隻會說村言野語,回去可要丟人了。」
蕭玦原本在看書,聞言,隻是抬頭看了一眼。
之後,竟露出和煦的笑意。
真是溫馨美好的畫麵啊。
這樣的畫麵,我看了兩世。
蘇婉清,也是我們村子的姑娘。
隻是父親好賭,母親早死,後來外麵的親戚找來,接她進城讀了書。
後來不知為何,又回到我們村。
一開始,我是感激她的,因為有次雲念貪玩,落了水,是蘇婉清見到救了他。
可那以後,事情漸漸不對勁了。
她來我家,看到了蕭玦。
他直挺著脊梁,一手背後,另一手懸腕寫字,那纖長幹淨的手指恣意揮灑著。
她湊上前去,「蕭郎君,您是有文化的,嫂子可真幸福。」
蕭玦常念的天文地理、詩詞歌賦,我都不懂。
他與我,隻說些夏天的蚊蟲,冬天的嚴寒。
可是,蘇婉清那句話中,對我的譏諷,我聽懂了。
我在一旁,局促地立著。
後來,蘇婉清三天兩頭來我們家裏,還央求著蕭玦去私塾兼職教書。
從此,便一口一個「蕭夫子」。
那之後,我每每去送飯,都能看到蘇婉清坐在蕭玦旁邊。
他將我煨了一夜的參湯,小心地盛在蘇婉清碗裏。
雲念在一旁開心地咯咯笑,「娘,婉清姐姐最喜歡喝你燉的湯了。」
是啊,我養這父子,起早貪黑挖藥材跟鄰居換老母雞。
辛苦打理後山那片荒地,掐最水嫩的菜尖兒。
自己舍不得吃一口,如今,就被他們這樣拿去討好另外一個人。
上一世,這樣的話,我當眾講了出來。
蕭玦蹙著眉,抿著一張薄唇,對蘇婉清微微彎腰致歉,「婉清,抱歉了,是我娘子失態了。」
仿佛我丟了天大的臉。
雲念倒是直接,「你不給婉清姐姐喝,我也不喝了。」
蘇婉清像個主人一般,拉過雲念的肩膀,「念兒,我平時怎麼教你的,不能這麼跟娘親說話。」
雲念對著蘇婉清小嘴一扁,「對不起啊,婉清姐姐。」
蘇婉清護著雲念,看我的眼神,沒有絲毫局促。
那一刻,我的兒子、我的夫君,讓我成了個徹頭徹尾的棄婦。
我心下慘然。
蘇婉清生得溫婉白淨。
而我成日上山采藥,下地幹農活,透著一股子野勁。
生了雲念之後,更是和少女的纖細相去甚遠。
他們湊在一起,確實更像一家三口。
就像前世,蘇婉清跟著他們一起回去,外人從沒懷疑過她不是雲念的母親。
起初雲念喚她婉清姐姐,她笑著說,「還是叫我姨母吧。」
後來的後來,我才明白她的小心思。
3
蕭玦見我背著藥簍進屋,站起身躲了躲。
大概身上的藥草味,又衝到他鼻子了。
看見我藥簍裏的滿滿的靈芝,他終於露出一些愧意。
「怎麼還去做這些苦差事?」
「現在......有銀錢了。」
後半句,他說得極輕。
前世,他走後,我會定期收到一筆銀錢。
剛夠我在村裏的生活的花銷。
想多走遠一步,都不可能。
我沒有解釋,隻是說,「閑著沒事,習慣了。」
說罷,拿起桌上的針線,開始縫香囊,
熏蚊蟲的草藥,一星期就沒了功效。
雲念胳膊上已經被咬起了一片紅疹。
不知為何,我再沒有前世的心疼。
雲念見我縫香囊,略微有些嫌棄,「娘,進了府就不會再有蚊蟲了,你沒必要做這些東西給我們。」
是啊,他們蕭家人,一向是不稀罕我的任何東西的。
前世,那輛馬車開走之前,我流著淚,往雲念懷裏塞了許多東西。
然而,都被扔在了半路,甚至還沒到村口。
村頭的大娘一看就是我的針腳,帶回來給我時,看我的眼神,既憐憫,又揶揄。
我隻以為,那是蕭母的意思。
可是,當我特意到縣裏買了一部傳音寶,想著能與他們保持聯係。
每次傳音,雲念都很不耐煩。
「我的騎射課開始了。」
「婉清姐姐喚我了。」
我又省吃儉用、長途跋涉,偷偷去他的書院找他。
他看見了我。
卻飛奔上馬車。
生怕我喊出他的名字。
看到那跑走的身影,我終於意識到,不是香囊味淡了,是人心空了。
後來,我再也沒有去找過他。
直到他及冠。
那時我積勞成疾,郎中說我沒有多少日子活了,我傳音給蕭玦,他沉默許久,隻是說,「我給你安排醫館吧。」
可我不想治病,我還想最後見見兒子。
所以我穿了我最好的衣服,用所剩不多的積蓄梳了發髻,去了他盛大的及冠禮。
「念兒,你不記得娘親了嗎?」
可他親熱地挽著蘇婉清,嫌惡地看著我說,「你是何人?為何要來攪擾我的家門?」
蕭玦在一旁什麼也沒說。
豪門的精明勢利,刻薄寡恩,在他們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觥籌交錯的宴席,我像一隻陰暗的老鼠,被趕到街角,最終被一輛疾馳的馬車撞倒。
躺在地上看著天的時候,淚水從我眼旁滑落。
上天待我,如此刻薄。
然而再一睜眼,我卻回到了蕭家來認親的那一天。
這次,我不會再做那般可憐可悲的蠢人了。
4
所以我沒有如前世那樣,苦口婆心地非要給他們做香囊和藥枕。
我隻是淡淡地說道,「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是答應給小桃做的。」
雲念顯然有些反應不過來。
我雖偶爾對他嚴厲,卻是極為疼愛他的。
平日裏有好東西都會捧到他麵前。
他撇撇嘴,「小桃不是好孩子,她一點都不尊敬夫子!你為什麼要給她做?」
小桃是村子裏難得不怎麼追捧蘇婉清的小孩。
因此,在私塾裏,也總是被孤立。
其實,她沒有做過任何頂撞蘇婉清的事。
她隻是更喜歡我。
她說我身上的味道好聞。
是香香的。
是啊,曾經蕭玦也會把頭埋在我脖子上,說我有一股子「藥香」。
可後來,他選擇的,還不是蘇婉清那渾身的脂粉味。
前幾天,我就看見小桃白白嫩嫩的小胳膊被蚊子咬了不少腫塊,便答應給她做幾個藥包驅蚊子。
他們父子不稀罕的東西,自然有別人稀罕。
我平靜地縫著針腳,「我想給誰做就給誰做。」
雲念不樂意了,「你壞!我要去找婉清姐姐!她說要帶我去縣城嘗胡餅,教我怎麼用銀筷。」
他眼珠一轉,「娘親,你還沒嘗過胡餅吧?」
我頭也沒抬,隻是說道,「嗯,沒嘗過,你去吧。」
他一拳打在棉花上,弄不懂是哪裏出了問題。
從前,我總愛吃蘇婉清的醋,她帶雲念去做什麼,我都要盡力跟著。
我生雲念時九死一生,我抓著蕭玦的手斷斷續續地說,「保,保孩子。」
在後麵的許多年裏,我也一直覺得孩子比夫君更重要。
可最後,偏偏是雲念給了我最後一刀。
5
雲念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以後,蕭玦來到我身邊。
「雲舒,你是不是在惱我?」
「你有氣衝我來,別牽扯孩子。」
「我們明日一早就走,別搞得大家都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