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長清花了整整半日,才把裴雲瀲這些年送的東西收拾出來。
褪色的木簪,上麵還刻著她的名字,是青澀的少年帶著真心刻下,紅著臉送她的第一樣東西。
厚厚一疊畫紙,是他說過隻為她一人作畫,帶著愛意的丹青那麼深情。
還有她及笄時他送的珠花,生辰時他親手做的木梳,甚至他求來的平安符。
沈長清蹲在地上,指尖撫過每一件舊物,眼眶發燙。
那些被她珍藏了數年的回憶,他的那些好,現在都變成了刺向她的刀。
她抱起這堆東西扔進炭盆,濃煙嗆得她咳嗽不止,眼淚混著煙灰往下掉。
“在做什麼?”
熟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沈長清脊背一僵。
裴雲瀲剛從外麵回來,看見炭盆裏的火光,眉頭瞬間鎖緊,“這些東西……”
“放著占地方。”沈長清猛地起身,背對著他將最後一把碎紙扔進火裏,“不如燒了幹淨。”
她聲音發緊,不敢回頭看他的眼睛。
可裴雲瀲顯然心中有事,並沒有注意她在說什麼,將藥包遞過來:“長清,我有位同僚夫人安胎,你那裏是不是有禦賜的安胎藥,借我一用。”
沈長清心中諷刺,那安胎藥,分明就是要拿給季初荷的。
可笑的是,當年她小產之後,他下令全府都不許出現和孩子有關的東西,安胎藥更是被放得落灰。
可如今,他記掛著別人的安胎藥,卻看不見她通紅的眼眶。
裴雲瀲終於注意到她的憔悴,心裏微動,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長清,身體不舒服嗎?是不是我最近陪你少了?”
沈長清偏頭躲開,轉頭要走,“侯爺多慮了”,卻被他一把拉進懷裏。
他輕吻著她眉心,柔聲道:“最近公務太多了,今日我陪你出去逛逛可好?”
侍從這時匆匆跑來:“爺,那邊還等著您回去……”
也被他毫不猶豫打斷,“我給夫人準備了驚喜,陪她看完再說。”
車停在京城最大的首飾鋪,掌櫃見了裴雲瀲,忙迎上來:
“裴大人,您要的頭麵做好了。”
裴雲瀲含笑帶著她去看,鎏金櫃台裏,一頂鳳釵靜靜躺著,珍珠串成的流蘇垂落,綴滿紅寶石,燭光下流光溢彩。
“這是我親手雕的。”裴雲瀲看著她,深情的眼中含著笑意,手上密布傷口,“娘子該消氣了吧?”
沈長清望著他掌心的新傷疊舊疤,喉間像堵著團浸了水的棉絮。
從前收到他送的木簪,她都愛不釋手,如今這般精雕細琢的鳳釵,卻讓她覺得指尖發寒。
她看著那鳳釵,還沒開口,一道嬌柔的女聲自門口傳來,裴雲瀲頓時一僵。
“夫人好福氣,有這麼疼人的夫君。”
掌櫃也稱羨道:“是啊,裴大人連來了三個月,隻為了親手給娘子打這套頭麵,真是羨煞旁人。”
那女子戴著紗笠站在門口,隆起的小腹格外顯眼,款款走來,笑道:“隻是,這步搖華麗,需得年輕貌美才撐得住,夫人您……”
她上下掃了眼沈長清,紗笠下的眼睛帶著挑釁:“夫人若是不介意,不如讓給我?”
裴雲瀲的手猛地攥緊沈長清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他將鳳釵狠狠插進她發間,冷斥聲道:
“放肆!這是我給夫人的,輪得到你多嘴?”
他發火的樣子看似是維護,可那聲音裏的刻意,那眼神掃過門口時一閃而過的慌亂,沈長清看得清清楚楚。
屈辱感漫上心頭,沈長清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沒讓自己當場失態。
多可笑。
他的維護,像一場拙劣的戲,他演給旁人看,演給沈長清看。
隻是不知道他有沒有想過,如果她知道這一切……她心裏該有有多疼。
鳳釵插在發間,卻沉甸甸的,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紗笠下的哽咽響起來,季初荷的聲音委屈至極:“我隻是覺得好看罷了……夫人喜歡,我這就走。”
腳步聲倉促遠去,沈長清冷冷地看著裴雲瀲眼中的神情越發愧疚。
不過片刻,他就轉過身,強裝鎮定道:“長清,我忘帶銀票了,你在這等我,我去去就回。”
沈長清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悶痛的感覺湧上來。
明明早就知道了一切,可親眼看著他為另一個女人失魂落魄,看著自己像個笑話被丟在原地,那痛還是尖銳得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沈長清站在原地,腳下像灌了鉛,可她還是抬起腳,一步步跟了上去。
她想看看,自己這顆心,到底還能承受多少傷害……
巷子裏的哭聲纏綿,季初荷伏在裴雲瀲肩頭抽噎:
“原來是我不該追來,擾了你們夫妻和睦……”她麵色楚楚可憐,“隻是雨這麼大,你半日也沒回來,我太擔心了,才追了出來,沒想到,你原來是在陪姐姐。”
裴雲瀲的聲音也軟下來,摸著她被打濕了的發:“是我不好,怪我方才語氣重了。”
“隻是,你明知道這是你不要,我才拿來給她的,還和我生什麼氣?”
季初荷的手撫上肚子,低聲道:
“我真羨慕姐姐,不但有裴郎的寵愛,之後還能養育這個孩子,不知道,日後我還有沒有見到這個孩子的機會……”
又意識到了什麼似的,慌張道:“是我僭越了,裴郎當我沒說。”
羨慕?
因為她的嫉妒,她的父母橫死街頭,連夫君都和她有了一個孩子。
沈長清扯出一抹慘笑,她有什麼好羨慕她的?
裴雲瀲將她攬進懷中,柔聲道:“庫房裏還有兩對赤金鐲,明日讓人給你送去,至於孩子……日後我會告訴他,你才是他的母親。”
雨聲突然砸下來,季初荷驚呼著往他懷裏縮。
沈長清躲在廊柱後,看他低頭吻去她唇角的雨水,看他將她打橫抱起時眼底的急切。
那些曾經隻給過她的溫柔,如今正分毫不差地落在另一個人身上。
心臟像是被鈍刀一點點割開,疼得連呼吸都困難。
掌櫃的舉著傘追出來,馬車已經走遠了,“夫人,這點銀子哪用急著付?改日讓管家送來便是。”
他欲言又止地看著她,“裴大人許是……真有急事。”
沈長清苦笑一聲,抬手將發間的鳳釵拔下來,放到了掌櫃手中。
“他哪裏是缺這點銀子,不過是找個由頭罷了。”
“稍後錢會送過來,至於這鳳釵,我不要了。”
沈長清頂著雨往回走,眼前模糊成一片,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她一步步往前走,腳下的路滑得厲害。
恍惚間竟看見十六歲那年,也是這樣的雨天,裴雲瀲背著發高熱的她跑遍半座城求醫。
他的布鞋陷在泥裏,卻把她的裙擺護得幹幹淨淨,他說,隻要他在,就不會讓她受一點累,吃一分苦。
可如今,他能抱著別的女人離開,任由她在雨裏自生自滅。
冷意順著腳底往骨頭縫裏鑽,頭暈得厲害,她眼前一陣陣發黑。
沈長清扶著斑駁的牆根喘著氣,喉間湧上腥甜——
濺在青石板上的血,轉瞬間就被雨水衝散了。
他把真心捧給她,又親手碾碎,曾經許過她一生,現在,卻也能把同樣的愛給別人。
鳳釵,她不要了。
裴雲瀲……她也不要了。
意識消失的最後一刻,她眼前一黑,重重倒在了裴府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