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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華帝姬舜華帝姬
小饞

第3章

情厄

1

赤盞悅如做了二十年北齊皇後,隨著褚巍一同打下江山,育有兩子一女,地位牢靠。

她素日裏養尊處優,如今保養得宜,瞧著也不過三十出頭的模樣。

宮人捧著銅鏡,“今兒新婦來拜見娘娘,娘娘可要將新得的那套鴿血紅寶石的首飾賞她?”

赤盞悅和對鏡瞧了瞧,理了理釵環。

“一個外邦來的帝姬,又嫁給老六那個廢物,本宮賜給她頭麵,也要看她受不受得起。”

她隨意從妝奩中揀出一支金花果紋如意簪來,隨手扔到妝盤上,“一會兒將這物什賞她罷了。”

“是。”

“對了。”她忽然想起什麼,“阿度那孩子又野到哪裏去了,今日陛下與宗親都在,叫他早些來。免得陛下又同他生氣。”

宮人安撫道,“娘娘放心,二爺親自去尋大爺了,誤不了時辰的。”

“那就好。”

赤盞悅和放下心來,她再次對鏡整理妝容,正要再修修眉毛,誰知好好的一管螺子黛,竟然無緣無故地斷成兩截。

她心裏莫名起了慌亂,沒了妝扮心思,隨手將螺子黛扔回妝奩,“走罷。”

她到時,宗親已經三三兩兩地到全了,一對著紅裳的新人站在堂中央,赤盞悅和挑剔的眼神流過。

雖說今日要拜見宗親,但謝舜華並未討好地選擇北齊服飾,而是照常穿戴南朝的大袖裙衫。

赤盞悅和心裏有了感覺,這恐怕不是個好相與的。

謝舜華見一女子盛妝而來,目中無人,滿座之人都得起來對她行禮,猜到她大抵就是左都元帥赤盞暉的親妹,北齊皇後赤盞悅和了。

赤盞悅和坐下,今天她不得不早起,此刻已經困了,困倦之下愈發煩躁,“犬牙呢,將犬牙給我牽來。”

侍衛牽來一頭蒼猊犬,是尋常獵狗的兩倍大,黑背黃腹,儼然一頭猛獸,走過女眷中央時,森然牙齒間還發出聲聲低吼。

倒是無人被嚇到,反而有人嘖嘖讚歎。

“娘娘這頭蒼猊犬,天下難尋啊,到底是大爺最孝順,從雪山裏捕來,又親自馴養好了,送給娘娘解悶。”

提到寶貝兒子,赤盞悅和的臉色好了些,頗為驕傲,“阿度是孝順。犬牙,過來——”

那蒼猊犬聽到她的呼喚,掙開侍衛的牽絆,朝她奔去,跪伏在她身前,哈著嘴,搖尾乞食。

赤盞悅和當即心神大悅,“來人啊,給犬牙準備些新鮮吃食。”

於是宮人不知從何處驅趕來一個光腳奴隸,他四肢匍匐著上殿,後背瘦骨嶙峋,還要被宮人以長鞭驅趕,全身傷痕淋漓,血腥氣味撲鼻而來。

蒼猊犬嗅到血腥味,興奮地吠叫一聲,奔上前去,當殿啃殺起來,奴隸毫無抵抗還手之力,慘叫連連。

北齊人都興奮地看著這一場屠殺。

赤盞悅和狀似和藹問道:“吾馴養愛寵,沒嚇著你們夫妻倆吧。”

褚紹瀾退後一步,麵色蒼白地搖搖頭,赤盞悅和隻當他病弱膽小,並不放在心上,轉而去捉謝舜華的臉色。

謝舜華不曾掩飾,一臉凝重。

那奴隸的臉部,被刺了一個“南”字。

這是一個南朝人。

這一場屠殺,是特意用來羞辱她的。

奴隸渾身被蒼猊犬撕扯開一個又一個的口子,血肉模糊,鑽心的疼,他掙紮著向前,想逃走,卻被蒼猊犬咬住一條腿往後拽。

他絕望地抬起頭來,卻猛然瞧見南朝的衣衫首飾,他不由得朝她伸出手去,“救我,救我——”

赤盞悅和沒有動作,隻微勾了唇角。

她倒要看看,這位帝姬,有沒有血性保她的子民。

2

出乎她意料的,謝舜華平靜地看著蒼猊犬將那奴隸撕成了碎片。

她挑挑眉,有些嘲弄,“帝姬倒是與旁的南人不同,這樣的場麵倒也不怕。”

謝舜華平靜微笑。

“我自幼長在屠戶家中,見多了人殺畜生,第一次見到畜生殺人,一時間既覺得新鮮,也覺得害怕。可見素日還是要少造殺孽,天道輪回,說不準哪日,自己就成了砧板上的肉。”

這是拐著八百個彎兒用話刺人呢。

赤盞悅和聽了,臉色自然算不得好,她冷哼一聲:“你們南人慣會用一張嘴顛倒黑白,給人挖陷阱的。但你既嫁到北齊來了,吾也少不得教你兩句,往後最好收收你的牙尖嘴利,否則,小心我將你舌頭拔出來喂狗。”

謝舜華不言不辯,屈膝道,“是。妾謹聽娘娘教誨。”

她恭順至極,卻叫赤盞悅和不知將氣往何處發了,如同一拳打到棉花上。

她正要發怒,卻見二皇子褚紹寅腳步匆忙地入殿。

他麵色凝重,叫赤盞悅和心頭一跳。

她往他身後看去,未看見自己最疼愛的大兒子,心已經有了預感,突突地跳著。

“阿娘,大哥,大哥昨夜飲酒後騎馬去了京郊眼下山,遇上狼群,被,被撕成碎片了——”

饒是她已有了準備,也不免被這消息一下子打懵了。

她怔怔往後仰,一群婦人爭著圍上來攙扶。

“娘娘——”

赤盞悅和被人猛掐人中才清醒過來,醒來便哭得昏天黑地。

“我的兒啊——”

鳳鸞宮內鬧成一團,謝舜華的認親禮自然是不了了之了,好在殿中的人她都見了,日後遇見,也不至於認不出。

她正準備與褚紹瀾一齊告辭,羽林衛抬著找回的一些屍骸回來了,赤盞悅和瞧了,心痛不已,側過頭去,直流眼淚。

這時,蒼猊犬忽然大叫起來。

素日飼養它的宮人輕聲訓斥,“安靜些。”

但蒼猊犬卻像突然發狂一般,不聽任何指令,隻一味地狂吠。

它力大無窮,陡然掙開了繩索,衝著女眷的方向衝了過來。

女眷驚叫連連,紛紛避讓開來,蒼猊犬卻不偏不倚,正正好咧開獠牙,朝著謝舜華撲去。

謝舜華驚詫,從靴子中抽出貼身藏著的剔骨刀,角度刁鑽地刺入蒼猊犬脖頸。

一刀,它就跌落在地,徒勞地掙紮,嗷嗷兩聲,嘔出鮮血,沒了氣息。

事情發生得太快,快到侍衛來不及反應。

謝舜華像是才回過神來一般,跪下身泣道:“娘娘,妾,當時——妾沒看清,妾犯下大錯,請娘娘責罰——”

褚紹瀾跪在她身前,呈保護姿態,“請娘娘責罰。”

赤盞悅和才失愛子,又失愛犬,被憤怒衝昏了頭,一股腦地全發泄在謝舜華身上,“你沒看清?那為何死的是犬牙不是你,我看你就是存心的,我今日非要給你些教訓不可——”

“夠了。”

褚巍威嚴的聲音響起。

他厭惡地看了看滿殿荒唐,他這些年實在是沒甚麼耐心了,尤其是在對著赤盞悅和的時候。

這個愚蠢的女人。

仗著赤盞家立下的軍功肆無忌憚,一點都不顧皇室體麵。

其實褚巍未必不覺得褚紹度之死有些蹊蹺,但赤盞氏這些年跋扈太過,褚紹度又是長子,無疑是她與赤盞氏最大的底氣和憑仗。

故而褚紹度死了,褚巍心裏除了一閃而過的悲傷,更多的是愉快。

因此他其實並不想主持什麼公道。

他十分不耐地訓斥赤盞悅和,“你究竟什麼時候能記住,你如今是北齊的皇後,國母,不是那個在帳篷裏隻知道吃生肉喝冷血的羊倌女了。”

當著眾人的麵被揭了短,赤盞悅和十分難堪,眼睛紅得要滴出血來。

她不甘地喊道:“陛下!我們的阿度沒了,那是阿度——”

“還不是你縱容出來的!”

褚巍一句話將她堵了回去。

赤盞悅和既憤怒又委屈,她心頭被巨大的悲傷淹沒,她很想不管不顧地同褚巍爭論。

但她發現,褚巍眼裏沒有一點悲傷。

他甚至有些生氣和不耐煩。

赤盞悅和理智回籠,側過臉去,將血淚吞咽進肚,她平複了心情,對褚巍道:“妾方才,聞聽阿度死訊,悲傷太過,這才口不擇言,還望陛下恕罪。”

褚巍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赤盞悅和又轉向褚紹瀾,和顏悅色道:“今日叫老六與老六媳婦受驚了,一隻畜生罷了。不值得請罪。來人,還不扶六爺與帝姬起來。”

立時有人將二人強扶起身。

赤盞悅和行至謝舜華身前,抹著眼淚朝她道:“我今日也是太過傷心,這才慌了神。你來久了也就知道了,我最是個心腸軟的人。”

謝舜華麵上微笑,“婆母教訓新婦,新婦哪有往心裏去的,母後見外了。”

場麵總算好看了些。

褚巍順了氣,連帶對著赤盞悅和的臉色都好了些,“這還有個皇後樣子。亂糟糟的,自己收拾收拾罷。阿度的事,早點操辦起來。”

赤盞悅和恭敬應是。

3

褚紹度死得並不光彩,素日也不得褚巍喜愛,故而喪儀簡單,以盡快下葬。

赤盞悅和看著簡陋的喪儀與三三兩兩來吊唁的人群,心中不免愈覺淒涼。

淒涼過後,便是怨恨。

她始終不相信兒子就這麼輕易地死了,還是死在塞外。

真的隻是一個意外嗎。

她站在經幡之後,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前來吊唁的賓客。

她的目光最終凝聚在堂前一女子身上。

她如旁人一般穿戴著孝服,發髻上隻點綴著幾顆珍珠,一身的素淨寡淡,反倒越發襯得她眉墨唇朱,明豔動人,站在那處就是讓人忽視不了的絕色。

赤盞悅和瞧她的眼神中大有深意。

原本阿度手中捏著河道府,他死後,這個位置就空了出來,好些人盯著,誰知最後交給了褚紹瀾。

不過也不稀奇,舜華帝姬陪嫁使團中有上百能工巧匠,可助北齊治水與農耕。

皇帝若不是看在這一點上,怎麼會將這眾人緊盯的肥差,交給素日沒甚作為的病秧子老六。

她來了,老六的境遇都跟著好了不少,連河道府的差事也能爭到手。

此刻她低眉垂眸,跟在褚紹瀾身後上前祭拜,看著老實恭順。

但赤盞悅和忘不了,她給犬牙的那一刀,既快又準,一刀就讓犬牙沒了氣息。

事後細細回想,這怎麼也不像她所展露出來的那般柔弱可欺。

直覺告訴她,兒子的死與這個女人脫不開幹係。

犬牙凶殘,卻不會無緣無故地去撲人。

犬牙是不是在她身上嗅到了什麼味道呢?

赤盞悅和不了解這位外邦帝姬,但她太了解自己兒子了。

他好色,人盡皆知。他既去了老六婚儀,見到了她,會忍住不染指這個弟媳婦嗎?

如果老六新婚當晚,阿度不是醉酒後馭馬出塞,而是去新房,準備行禽獸之事呢。

赤盞悅和的眼睛再次盯住謝舜華。

這個女人——

她會做什麼。

直覺回答了她,這個女人會將她那把鋒利的剔骨刀狠狠紮進兒子的脖頸,就像她殺狗那樣。

靈堂中暗流湧動,如同一股亂流。

謝舜華敏銳地察覺到,她正身在暗流之中,她抬起眼,與白簾經幡後正看著她的赤盞悅和四目相對。

赤盞悅和被抓住窺伺,並不慌亂,反而愈發冰冷地盯住她。

謝舜華頷首,微微屈膝,算是回禮。

她表麵平靜,心中卻起了波瀾,她總感覺赤盞悅和看她時,像一條冰冷的蛇纏在了她脖頸上。

她對褚紹瀾說,“恐怕我們要早做準備了。”

4

褚巍六十壽辰,自是北齊的頭等要事,年前宮裏就開始籌備。

到了聖誕當日,濟濟一堂,熱熱鬧鬧,褚巍十分享受這般萬人之上,被群臣簇擁之感。

他眼神掃過滿殿珍奇壽禮,尋常珠玉他並不稀奇。

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一瓶玲瓏補心丸上,聽聞這是神醫穀製來專供南朝皇室的,效用極好,能護心脈,強身健體。

北齊不缺旁的,最缺醫藥,尤其是這樣金貴的保命丸藥。

褚巍上了年紀之後尤其怕死,便更覺這個異邦兒媳的禮物送到了心坎上。

他不免心神大悅,對著褚紹瀾囑咐道:“老六如今也成親了,往後將身子調養好,與舜華好好地過。”

褚紹瀾一身象牙白衣裳,以金線勾勒四爪麒麟紋樣,豐神如玉,謝舜華站於他身側,兩人齊齊行禮,端的是舉案齊眉,一對璧人。

赤盞悅和坐於褚巍身畔,見到這對道貌岸然的夫妻,隻恨得牙癢癢。

她的阿度才死了半年,就已被人忘記了,陛下也全然不記得,而這對罪魁禍首竟然還在她眼前招搖。

她非要他們付出代價不可。

酒至半酣,一侍女忽然失手打翻了酒盞,席間幾名女眷叫起來。

“六皇子妃的裙子——”

象牙白的裙衫上被潑上了石榴紅的酒水,眼見顏色是毀了。

侍女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請罪,“求皇子妃饒恕奴婢。”

謝舜華倒是未曾生氣,“無妨。我去換一身就是了。”

侍女忙起身,“奴婢領皇子妃去後殿。”

謝舜華換好衣裳,從屏風後出來,不出所料地見到了赤盞悅和。

她坐著,滿眼恨意地問謝舜華:“我兒子,到底是怎麼死的?”

此處四下並無旁人,謝舜華笑起,坦然承認,“我殺了他。”

赤盞悅和一驚。

她怎麼都沒想到,謝舜華竟然輕易地就承認了,她準備的手段還一個都沒用上呢。

她站起身來,“你可知你方才招供了什麼!”

謝舜華朝她笑,“我知道,皇後娘娘。大皇子在我新婚當夜潛入我婚房,想要逼奸我,我自然不從,於是殺了他。這與您一直以來的猜測,不是一樣的嗎?”

“然後呢——”赤盞悅和顫抖著問。

“然後,為免暴露,我割下他的腦袋,將他的身體扔去喂狼。就這麼簡單。”

“賤人!”赤盞悅和被她激怒,“我殺了你!來人,給她上刑!上刑!”

侍女忙趕來攔著她,“娘娘,宮中不能動用私刑,陛下會同您置氣的。您忘了將軍與您商量好的,叫她在供詞上畫押,咱們拿給陛下看——”

赤盞悅和看著謝舜華的臉,恨得心頭如螞蟻啃食,斷然拒絕,“不,現在就殺了她。我現在就要殺了她!動手!”

此刻前殿之中,褚紹瀾向褚巍道:“舜華換衣,久久未歸,兒子去尋她。”

褚巍剛要應允,卻見青衡衝入殿中,跪伏在地,“陛下,救救我們皇子妃罷。皇後娘娘,皇後娘娘非說是皇子妃殺了大皇子——”

滿堂賓客鴉雀無聲。

褚巍惱恨非常,赤盞悅和就非要在今天鬧事嗎。

他麵如冰霜,“皇後糊塗了。老大是自己醉酒後摔在狼堆裏的,與舜華帝姬有什麼幹係。”

左都元帥赤盞暉站出,“陛下,娘娘愛子心切,但素來也不是魯莽的人,不若陛下前去看看。”

褚巍煩躁不堪,腳步匆匆地到了後殿,一眼看見的,是赤盞悅和站著,氣焰咄咄逼人。

而謝舜華被幾個宮人架著從禦湖中拖上來,發髻散了,一身濕漉漉,狼狽不堪。

“舜華。”褚紹瀾連忙上前,從宮人手中接過錦被,將她救下來,用被子裹住她。

“朕看你是失心瘋了。私刑傷人,你要幹什麼!”

褚巍一臉厭惡地對著赤盞悅和。

赤盞悅和指著謝舜華道:“陛下,是這個南人帝姬,她自己承認了,就是她殺了阿度,然後將阿度拋屍荒野。”

謝舜華此刻從褚紹瀾懷中幽幽轉醒,亦是痛哭,“妾才嫁至北齊,哪有能耐殺得了大皇子。娘娘要妾認,妾認就是——”

赤盞悅和對她的轉變,十分吃驚,“你方才,你不是這麼說的。”

謝舜華垂淚,“妾的命攥在娘娘手中,娘娘說什麼,妾豈敢不認。”

她如此楚楚可憐,旁人不會覺得是她殺了褚紹度,隻會認為是赤盞悅和太過傷心,牽連無辜。

褚巍淡淡斥道,“皇後,鬧夠了沒有。”

赤盞悅和滿臉眼淚,“臣妾是一個母親,母親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難道還不能為他討一個公道嗎!”

“父皇。”謝舜華忽然開口,“娘娘實在懷疑妾,還是解了娘娘的困惑罷,否則妾身負不白之冤,夜裏也不得安枕。”

褚巍也覺有理,問赤盞悅和,“你既堅持是舜華殺了老大,有何憑證呢?”

“臣妾自然有憑證。”

赤盞悅和信誓旦旦,“近身伺候的人自然知道當夜阿度在哪,陛下可召來問問,是不是阿度進了老六府中後就再沒出來過。

“阿度這孩子是魯莽些,喝了酒失了分寸,可老六夫婦竟對大哥下此毒手,他們也得給我兒償命!”

褚巍此刻已經不想再同她計較了,按了按眉心,示意底下人去將人帶來。

人很快到了。

褚紹度仗著權勢滔天,沒人敢動他,身邊不愛多帶人伺候,隻有一個叫肖五的侍衛跟了他多年。

肖五跪伏在地,向褚巍稟道:“回陛下的話,大爺當日的確去過六爺府邸吃酒。”

“吃酒之後呢。”

“大爺吃醉酒後,便馭馬去了春香樓,想點檀香姑娘陪侍,哪知檀香姑娘當晚已有恩客,拒了大爺,大爺惱怒,於是馭馬出城去了——”

謝舜華既要殺人,就不會毫無準備任人宰割。

當晚自有一個“褚紹度”囂張跋扈地出了六皇子府邸,又在春香樓與人爭風吃醋。所見者眾多,板上釘釘。

堂堂皇子,竟是與人在青樓爭風吃醋才氣急敗壞,丟了性命。

褚巍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這實在是太丟臉了。

他冷著臉問赤盞悅和,“夠了嗎?還要朕傳春香樓的人來對峙嗎?”

赤盞悅和懵了,“不,怎麼可能呢——”

她狠厲地指著謝舜華,“你,一定是你。你動了什麼手腳?!”

謝舜華掩麵垂淚。

“娘娘未免太高看了舜華。如果當晚大哥是潛入新房要行不軌之事,妾隻是一個柔弱女子,如何能夠反抗,還能殺了大哥,安然將事情遮掩過去呢。”

赤盞悅和仍然不信,指著她道:“你一個人不能,不是還有老六嗎!”

褚紹瀾忽然嘔出一口鮮血,咳得驚天動地,“是,娘娘說的是,陛下,我與舜華,陛下都得查探,不能讓大哥枉死。”

他經年累月裝病慣了的,唇瓣毫無血色,氣息微弱,仿佛赤盞悅和再多說一句,他都能立刻倒地死去。

褚巍指著褚紹瀾,“你是說,老六能殺了老大?”

赤盞悅和百口難辨。

她忽然發瘋,“我就說,南人最是奸猾,一張嘴顛倒黑白,我今日非得撕了她的嘴。”

她撲上來要打謝舜華。

謝舜華瑟縮可憐地站在原地,青衡擋在她身前,挨了赤盞悅和一巴掌。

赤盞悅和被人拉開。

褚巍已經失去耐心,“皇後失德,幽居中宮。無詔不得出。”

赤盞悅和無力地滑坐在地。

謝舜華被褚紹瀾攬在懷裏,兩人瑟縮在一處,一個病秧子,一個南人帝姬,在這宮裏簡直是任人欺淩。

褚巍見了也難免不忍,“老六去河道府上任,帶著舜華一道罷。”

否則他真怕她留在此處,不知哪日就被赤盞悅和這個瘋婆子給藥死了。

謝舜華在褚紹瀾懷裏,乖巧柔順地道謝。

5

春去秋來,兩河河道順利疏通,褚紹瀾也累了官聲,漸漸走至人前。

北齊以戎馬立國,但如今既已建國,少不得要開始治理民生。

眾臣逐漸發現,六皇子雖說身體病弱,不似他幾個哥哥一般強健,卻是少有的治國之材。

他處事不疾不徐,不偏不倚,凡事論一個理字,待人親和溫雅,但並不怯弱。

眾臣不由得在心裏嘀咕,若是來日新君是這般脾性就好了。

可惜了,六皇子生母為南人,又娶了南朝的帝姬,是不可能繼位的。

但正因如此,眾臣反倒放心大膽地與他結交。

上次皇後被訓斥幽閉後,赤盞氏也安靜了許久,褚紹瀾趁此良機,不顯山不露水,一步步站穩了腳跟。

誰也無法如從前一般,肆意地踐踏這位不起眼的六皇子了。

而赤盞悅和用蠻力吃虧之後,赤盞氏不許她再輕舉妄動,從宮外送進一名巫醫伴在她身邊。

這巫醫是個聰明人,懂得順毛捋,常常哄著她,赤盞悅和仿佛想明白了一般,再不同褚巍頂嘴了,徹徹底底地消失了將近大半年。

直到秋日一場風寒,褚巍病倒,她才急急忙忙帶著巫醫趕來,衣不解帶地陪侍,精心侍奉,一直到褚巍病好為止。

褚巍醒來,沒想過第一眼見到的是她,又見她辛苦,熬得麵目憔悴,不免也生出幾分舊情。

他此次隻是染了風寒,卻如從鬼門關走了一遭,愈發感到身體衰老,多了幾分對生的感慨,不由得提及早逝的長子,夫妻倆抱頭痛哭。

如此一番,赤盞悅和從前所為,皆算是翻了篇。

她將巫醫獻上,給褚巍調養身體,巫醫於是獻上了一個秘方。

外人不知巫醫作為,隻知褚巍身子竟是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甚至隱隱有了返老還童的跡象。

年關將至,謝舜華與褚紹瀾從外歸來,宮中的太監早已帶著轎輦候在城門口。

馬車一到,太監便笑盈盈地迎了上來,“六皇子妃一路辛苦,快乘轎輦隨咱家進宮罷。陛下與巫醫大人正等著您呢。”

謝舜華早已有所耳聞,但她沒想到的是,這事兒會與她有關。

她不免心覺怪異,與褚紹瀾對視一眼。

褚紹瀾當即捂住心口,謝舜華輕車熟路地扶住他,歉疚地朝太監道:“如今天冷了,六爺身子愈發不好,身邊離不得人,煩公公去向父皇回稟一聲,我能否與六爺一同進宮。”

太監笑著,“不礙事,陛下說了,正好叫巫醫給六爺也瞧瞧。”

於是兩人一同進宮。

他們到時,宸元殿正是一派春意融融,殿內炭火燒得極足,一群穿著輕紗舞衣的女孩子赤腳踩在暖玉鋪就的地上,互相追逐打鬧著,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謝舜華暗暗觀察,不免心驚。

這些女孩子看著才十一二歲的模樣,也太小了些。

她眼神轉向褚巍,見他竟果真變得年輕了些,忽然想起在南朝藏經閣中讀到的秘聞。

前朝有貴族專養幼童幼女,以其精血為食,據說可延年益壽,青春永駐。

這樣的幼童幼女被稱為血奴。

成為血奴以後,他們至多隻有三個月的壽命,三個月後,油盡燈枯。

就如同熬藥後所剩的藥渣,被人毫不猶豫地丟棄。

這殿內亂跑的幼女,仿佛成了鬼魂,飄在謝舜華身邊,她對此厭惡無比。

她也在褚紹瀾眼中看到了同樣的厭惡。

褚巍坐於盡頭的龍椅上,高高在上地俯瞰著殿內,見謝舜華來了,他對巫醫道:“這就是舜華帝姬。”

一蒼老黑瘦的老頭緩緩從座上站起,他的眼神緊盯著謝舜華,目光一寸一毫地丈量著她的身體,像是十分滿意。

謝舜華暗道不好,她恐怕知道,褚巍為何叫她來了。

褚紹瀾也麵色凝重,站到她身前,呈保護姿態。

巫醫回轉過身,在褚巍耳畔輕聲道:“陛下,此女根骨奇絕,命帶福祿,若以她為血奴,效用是尋常幼女的百倍啊。”

褚巍聽著聽著,眼神漸變。

赤盞悅和太了解他了,知他已經心動,替他出麵,笑盈盈地對謝舜華道:“舜華啊,你也離京好些日子了,往後呢,外麵的事就讓老六操心去吧,你就留在宮裏,陪陪我與你父皇,盡盡孝心。”

說話間,侍女端著玉碗上前來,玉碗旁邊擱著一把鋒利的匕首。

謝舜華盯著那隻碩大的玉碗,赤盞悅和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舜華啊,巫醫方才誇你呢,道你血有奇效。陛下近來身子不好,你這做兒媳的,不會不願盡些孝心吧。”

褚巍也緊盯著謝舜華,他一直待這個南人頗好,眼下一點小小的要求,她總不能做不到吧。

褚紹瀾跪下,“父皇,舜華夙夜操勞,身子大不如前,不若兒臣代舜華——”

褚巍揮了揮手,“這事你替不了她。”

他仍然緊盯著謝舜華。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謝舜華拿起匕首,剛要劃開手腕取血,忽然聽見巫醫幹笑了一聲。

他說,“其實陛下也不必急於一時。還有更好的滋補方法。”

“哦?”褚巍好奇。

巫醫慢條斯理地道:“皇子妃雖根骨奇絕,但到底過了時候,就像花要入藥,也得取最嫩的花苞。若是血脈相連的幼兒,其實效用會更好——”

6

褚巍的心思轉得很快,北齊立國不過二三十年,當初趁著南朝內訌之時奪過的十來座城池,一向對北齊陽奉陰違,底下賤民還不時造反,總想並回南朝去。

南人狡詐又團結,他派去的官員無一不被排擠打壓,竟是一點實權也握不到手裏,偏明麵上還挑不出一絲錯漏來。

除非屠城,否則褚巍是拿這群南人一點辦法都沒有。

但南朝十城每年上繳的稅賦就有百萬之數,褚巍還舍不得這錢袋子。

隻得另想法子收服。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非要謝舜華前來和親,她這枚棋子,是他收複中原十城的一枚關鍵棋子。

謝舜華有孕,那她生下的孩子就帶著北齊皇室與南朝皇室血脈。

這個孩子降生,那些南朝人也能安分些。

褚巍眼神在兩人身上逡巡,定在了褚紹瀾身上,“老六身子還是太弱了——”

否則謝舜華怎會成親快四年尚無身孕。

赤盞悅和不懷好意地站起身來,“其實陛下老當益壯,完全可以——”

“不可。”

褚紹瀾斷然拒絕,他眼神狠厲地瞪向赤盞悅和,仿佛要將她扒皮抽筋。

謝舜華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她仿佛成了一隻柔軟的羔羊,被人肆意品頭論足後定下結局。

她鏘然跪下,決絕道:“妾受南朝儀製教化長大,一女不侍二夫,若有違背,寧願舍身成仁。”

褚巍將念頭在腦子裏轉了又轉,淡淡斥責赤盞悅和,“出的什麼主意,如此有悖人倫。”

赤盞悅和低頭認錯,她心中知道,褚巍已經動心了,早晚的事罷了。

褚巍試圖安撫謝舜華,“你與老六成婚三四載還未有身孕,朕與你母後著急罷了。叫太醫好好給老六開兩副方子,你們回去,吃了好好調養,早日有孕,為皇室開枝散葉才是正經。”

兩人走出宸元殿,忽見殿外陰雲密布,恐是風雨要來。

一路沉默無語地回府。

當夜,褚紹瀾留在書房,久久不曾回房。

謝舜華親自來尋他。

她知道他沉默不語,就已經是拒絕了。

她也知道,褚紹瀾心性高傲,連小事都不肯任人擺布,何況是生育之事。

但她不得不來。

他關了門,她就從窗戶跳進來。

她將打算全然講給褚紹瀾聽,末了,她說:“我們需要一個孩子。”

褚紹瀾斷然拒絕,“不行。這太冒險,你賭得太大,我不會答應你的。”

謝舜華還很冷靜,同他分析局勢,“赤盞悅和已經對我下手,我死之後,就是你。”

褚紹瀾抿唇,“我會想旁的法子。”

“但我等不及了!”謝舜華氣急,“你我都知道,褚巍不會放過我的。

“你放心,我不會生下他的。”

她向他保證。

“那也不該,不能——”

褚紹瀾被她惹得心亂如麻。

“至少,不能是褚巍。如果是他,我寧願是你。我還不能死,我還有很多事要做——你救我,哪怕可憐可憐我——”

她吻他,一滴溫熱的淚悄無聲息地落下,濕漉漉地淌過他的臉頰與心頭,他一霎時失神。

她沒有放過這個瞬間,抓住機會,將他撲倒在床。

溫香軟玉將他拖拽進萬丈紅塵中翻滾。

他呼吸急迫,似夢似醒,隻顧索取,不知天地為何物。

翌日清晨,褚紹瀾醒時,謝舜華早起了。

他穿戴好衣裳時,她已經在院子裏坐著研磨了大半個時辰的藥材了。

她不知何時學起了醫術,跟著江太醫學了這些年,已經頗有造詣,將自己的身體調養得很好。

此刻日光下,她氣色姣好,淡淡紅暈浮在白玉似的臉上,像桃花瓣,悠然自得地斟酌著藥草劑量,不慌不忙地往秤上加減。

她氣定神閑,衣裳整齊,半點瞧不出昨晚哭紅了眼哀求他的模樣,仿佛那是他的錯覺。

褚紹瀾不免氣短,他不得不承認一個事。

謝舜華的眼淚,不過是利用他的手段。

他不免暗暗譴責自己,大意了,怎麼會又對她心軟呢。

7

謝舜華如願以償地有孕。

太醫診出喜脈,向他們道喜:“王妃已有兩月身孕,胎像穩固,恭喜王爺了。”

初冬的日光裏,謝舜華撫著尚且平坦的小腹,臉上沒有喜悅,隻是鬆了一口氣。

兩人神色俱是淡淡,以至於太醫嘴角的笑都凝滯了,他不知自己表現得這麼高興,是否是不合時宜的。

謝舜華開口:“展晴,賞罷,好生送太醫出去。”

展晴應是,走前將屋中下人都攆了出去,自覺留二人獨處。

褚紹瀾沉默,他不知此刻該說些什麼。

他與謝舜華是因利而聚,他們之間配孕育一個孩子嗎?

孩子如果降生,是否會重複人生的悲劇。

但他注視著她的小腹,又不免有些動搖。

尋常人家的妻子懷孕,丈夫應當是怎樣呢?

心中越是茫然無措,他越是眉頭緊皺,說出的話也不那麼好聽,“你處心積慮的,現在滿意了?”

謝舜華答:“這隻是第一步。”

褚紹瀾說:“你知道,我不會留下這個孩子的。”

“你放心,我會在他出生之前解決掉赤盞氏的。我不會給我們兩人帶來麻煩。”

她懶洋洋地回答。

褚紹瀾此刻才硬起心腸,他想,這樣就對了。

他和她之間,從始至終不過是場交易罷了,他若動情,豈不可笑。

“希望你記得你的承諾。”

他輕飄飄留下這句話。

“當然。”她答道。

一個月後,上京京郊雪山上發現一株百年桃樹,此樹生長於溫泉邊,在數九寒冬,開的一樹繁花,雲霧蒸騰。

一雲遊仙人入宮賀喜,說這百年桃樹乃是壽公恩惠人皇的,問道近來宮中是否有添丁之喜。

這正正合上謝舜華有孕的消息。

褚巍聽完龍顏大悅,愈加重視起謝舜華此胎,當場冊封褚紹瀾為端王,赤盞悅和後槽牙都咬緊了。

謝舜華自從懷孕後就性情大改,格外跋扈囂張,脾氣也變得驕縱起來。

她一改往日低調,日日盛妝,每日坐著褚巍親賜的轎輦,大搖大擺地在皇宮中穿過。

凡是宮中有的,凡是她瞧上的,她全都要走。

侍婢憤憤不平,“她不就肚子裏揣個崽兒嗎,娘娘難道就這樣讓她踩到頭上來?”

赤盞悅和牙都快咬碎了,“且讓她得意一陣子罷。”

褚巍看重這個孩子,她不能惹怒了他。

但這並不代表赤盞悅和就毫無動作。

那位雲遊仙人三兩句話就讓褚巍給褚紹瀾封了親王,事後更是被褚巍留於宮中,十分優待,日夜禮敬。

褚巍如此信任於他,赤盞悅和自然不能讓這人歸於旁人麾下。

她作出比褚巍還要虔誠的姿態,各色稀世奇珍流水似的往雲遊仙人宮殿裏搬去,仙人感動非常,與她越走越近,素日也總在褚巍跟前說她的好話。

與褚巍身邊紅人走得近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

褚巍近來待赤盞悅和,乃至赤盞氏都親近許多。

赤盞悅和愈發信重這位仙人,素日裏遇到大小事宜都不免問上一問。

甚至宮殿中的格局風水無不按照仙人的囑托一一變更。

說來也怪,赤盞悅和照著他的布置一改,當天晚上就睡了個好覺。

謝舜華也不再進宮招惹她。

日子就這麼平順地到了除夕。

8

又是一年新春佳節,褚巍心情頗好,除夕夜在宮中賜宴。

謝舜華有孕,座次僅次於赤盞悅和。

她笑語款款,穿一件八達暈燈籠紋錦緞襖,下著印金白綺褶裙,罩著件燈籠紋知金白緞貂袖,這身打扮既喜慶又襯膚色。

她有孕後身體豐腴,麵染紅暈,俏生生地坐著,就是新春第一討喜的人兒。

褚巍瞧著顯然心裏舒暢,席間更是關懷了幾句,還順帶著囑咐褚紹瀾:“老六來年幫著朕看看折子,處理處理家務事,都是當爹的人了,穩重了,也該進中書曆練曆練了。”

赤盞悅和想反對,被謝舜華笑語盈盈地打斷,她站起身來,蔥根似的手指撚著酒杯:“新春之際,兒媳敬父皇,一願父皇萬壽無疆,二願北齊江山永固,三願新春佳歲,百姓來年無恙。”

“好!”

褚巍十分給麵子地笑起,痛飲一杯酒後道:“不過舜華啊,你有身孕,就不要喝酒了,來人,給端王妃的酒都換成果子香。”

“是。”

赤盞悅和身旁的侍女上前,替謝舜華換上了旁的菜式,酒一律換成甜果水。

除夕宮宴一直到此時都尚且安穩。

直到謝舜華突然抓住褚紹瀾的手,麵露痛色,“殿下——”

褚紹瀾立即起身,麵露急色,“怎麼了舜華。”

謝舜華疼得說不出話來,展晴在一旁叫出聲來,“王妃,王妃見紅了——”

褚紹瀾立刻將她打橫抱起,大步奔出,斥道:“太醫呢,去請太醫!”

酒至半酣,忽然出了這樣的大亂子,褚巍麵色沉重,眼神轉向赤盞悅和,頗有些淩厲,“這是怎麼回事!”

赤盞悅和也有些慌亂,她也不知道啊。

“陛下,妾冤枉,妾再愚蠢,也不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害她啊。”

她就是再恨謝舜華,她也不會蠢到用自己的人在褚巍眼前下藥,這是赤裸裸地挑釁他的權威與耐心。

褚巍麵色沉沉,“查!給朕查!”

大殿之上,眾人大氣也不敢出,全都低眉垂首,唯恐被注意到。

太醫很快來報,垂著頭,生怕自己被遷怒,聲音越說越低,“端王妃喝的果子香裏無毒,王妃的脈象中,查探不出緣由。”

褚巍眼眸沉沉,有深怒。

“查不出是什麼意思。”

太醫的頭更低了,“臣試過王妃今日入口的所有菜式了,全都無毒,臣實在不知,紕漏究竟出在何處。恐怕是,巫蠱之禍。有人給王妃下了詛咒。”

此刻後殿傳來謝舜華淒厲的慘叫聲。

不一時,褚紹瀾進殿,他半身都是血,眸中沉痛,走得搖搖欲墜,無力地跪到褚巍身前。

“父皇,舜華自有孕以來,一直謹小慎微,飲食出行無一不遵照醫囑。今日無故見紅,兒疑惑,還望父皇做主。”

褚巍麵色沉沉,“去請巫醫來。”

9

按理說,巫醫是赤盞悅和這邊的人,但不知為何,她此刻心突突地跳動不安,就像那日,她得知了阿度的死訊。

“不,不,陛下,巫醫近來感染風寒,恐怕不能前來。”

她絕不能讓事態順著他人的算計走下去。

赤盞悅和完全地慌了神,她沒想到,她這樣阻攔,反倒愈發顯得她心虛起來。

褚巍盯了她一眼,忽然厲聲喝道:“還不快去請巫醫來——”

小太監小跑前去,正遇上前來報信的侍衛,兩廂撞了個滿懷。

侍衛跪倒在地,“陛下,禦湖中打撈起一具屍體,經過宮人辨認,正是巫醫——”

赤盞悅和完全愣在了原地,怔怔道,“怎會如此——”

褚巍氣極反笑,“好啊,好。皇後手腳利索,此刻已經斬草除根了是吧。”

赤盞悅和快瘋了,怎麼會這樣。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為自己辯解:“陛下,臣妾對天發誓,臣妾絕對沒有做過任何傷害謝舜華腹中孩兒的事。

“臣妾陪伴陛下多年,怎會不知陛下對這孩子的看重,臣妾已經失去了阿度,隻有陛下是臣妾的倚仗。惹惱陛下對臣妾有何好處?恐怕是有人要借這個孩子來誣陷臣妾!”

褚紹瀾在一旁涼涼開口:“娘娘的意思是,我與舜華,親自下咒,害了自己的孩子麼?”

赤盞悅和冷笑,“謝舜華就是個瘋女人,誰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來!”

“好。”褚紹瀾朝著褚巍磕下頭去,字字泣血:“求父皇做主,徹查此事。舜華已經失去孩子,萬不能再不清不楚被人潑了臟水。”

褚巍麵若冰霜,“查。現在就查。還皇後一個清白。”

當晚,羽林衛在鳳鸞宮中搜出了深藏在皇後寢殿內的怨靈人偶,上麵紮滿銀針,所寫的生辰八字不是旁人的,是褚巍的。

彌尊仙人見了,連連念著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陛下,還好,那孩子是替您擋了一劫啊——”

此話一出,再無轉圜餘地。

赤盞悅和被廢除名位,幽居深宮。

10

褚紹瀾當夜歸家時,已是黎明將至。

他顧不得換一身衣裳,就直奔謝舜華的院落。

她腹中孩子康健,已經快五個月了。是用藥,生生發作起來的,這種痛苦,不亞於真正生一個孩子。

甚至會更痛。

褚紹瀾回來時,她已經疼得沒力氣再喊了。

他疾步走到院外,“王妃怎麼樣了?”

展晴答道:“王妃的胎相一向穩固,此前喝下的落胎藥竟沒有作用,王妃又管江太醫要了一劑更猛的。”

一碗新煎好的藥被侍女端著,送入了謝舜華房中。

鬼迷心竅的,褚紹瀾抬腳跨了進去。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是來做什麼的,難道孩子竟還有一絲存活的可能麼。

可如果這個孩子真的生下來,他就能護住他了嗎。

褚紹瀾生生在屏風前頓住了腳步。

他聽見青衡哭著勸她:“帝姬,這藥不能喝啊,您不要小殿下,還不要自個的身子了嗎。

“小殿下倔,不肯走,帝姬您又是何苦呢。”

“不——”

她說。

“把藥端來——”

青衡拗不過她,流著淚將藥端了過來,閉了眼,不忍看。

謝舜華端起藥,卻被人握住了手腕。

她抬眼與褚紹瀾對視。

他眸中神色複雜,他說,“算了,留下吧。”

他們對視的那一眼,有一萬年那麼長,他竟然看到謝舜華笑了,她很輕,卻很堅定地說:“不被期待的孩子,不該來到這世上——

“我們都是這樣——”

她輕輕掙脫他的阻攔,一口氣喝完了一整碗落胎藥。

褚紹瀾無言地看著她。

她疼得一臉一身都是冷汗,臉色慘白,哪怕疼暈過去,眉頭依然緊緊皺起,整個人蜷縮成一團,背脊兩扇蝶骨薄如刀刃,像是要將裏衣刺破。

她素日裏不管是牙尖嘴利,還是心機深沉,亦或野性難消,總歸是生機勃勃的,有著無窮無盡的勁兒,去和天鬥,和人鬥。

她第一次,脆弱成這個模樣。

其實他有一瞬想問她,如果他說,他是期待的,她會願意將這個孩子帶到這世上來嗎。

恐怕不會。

他最終也沒有問出口,隻是默默地走掉,替她帶上了門。

11

在謝舜華養身的那個春天,朝中風波並未平息,她好些時候躺在床上,半夢半醒,意識模糊不清,五感還在,身體卻沉重得不像自己的。

初春,天和暖起來,窗外的花兒朵兒也都開了,小丫頭們沉寂了一個冬天的唇舌活躍起來,在窗邊七嘴八舌地說著些什麼。

“哎,聽說了嗎,南朝新出了一位人物,年紀輕輕,卻是連打幾次勝仗,所向披靡。官家封他作神武將軍呢。”

“我知道我知道,據說還長得十分俊秀,是個白麵儒將。”

“可不是,出身名將如雲的蕭氏,曆代鎮守邊境,蕭小將軍如今也能獨當一麵了,是多少邊境女兒的春閨夢裏人呢。”

聽見“蕭小將軍”這四個字時,謝舜華瞳孔無意識地睜大了一瞬,她聽見小丫頭們對他的想象,不由覺得好笑。

她想說他不是這樣的。

什麼所向披靡,什麼英俊神武,還是南朝邊城女兒的春閨夢裏人,她聽著就莫名有些想笑。

她認識的蕭飛燼,是一個愛哭鬼,嬌氣,幼稚,小心眼,她給他挖一個坑,他往裏跳一個坑,笨得要命。

她這麼想著,眼前不由得浮現年少時,和他在田莊上追風箏的樣子。

小丫頭們嘰嘰喳喳地笑了一陣,有人嗔道:“南邊的事你們這麼興奮做什麼,難不成你還能嫁他?”

另一小丫頭被打趣了,惱羞成怒:“我雖是不能,可我聽著也是歡喜的。這樣的英雄人物,若非容貌出眾,慧質蘭心的女子,誰又能配得上呢——”

“誒,我聽聞,官家有意將禮部尚書小女兒指婚給神武將軍呢,蕭家祖母病重,恐怕不日就要完婚了——”

窗外的談話戛然而止。

謝舜華的思緒飄遠了。

他要成婚了。

他終於要成婚了。

她已經來北齊快六年了,他也該成婚了。

記憶遠了,越來越遠,她悵然凝視帳頂,日光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柔和的光暈映在那人挺拔的山根上,側臉隱沒在陰翳中。

一雙眼睛注視著她,將她的神態盡收眼底。

褚紹瀾問她,“你在想什麼?”

她沒答話,反問他:“你這時過來做什麼?”

答案顯而易見,他心中掛念,想來見她。

但話到嘴邊,他隻是淡淡:“閑來無事,走走,見你門前花開了,便進來看看你。”

赤盞悅和被廢,赤盞氏已倒,褚巍近來大病一場,對他十分倚重,他身上還有許多亟需處理的政務,無論如何是說不上清閑的。

她這樣犀利敏銳,其實很容易就能察覺到他在說謊,他盼著她再多問一句,他便能順理成章地說出真話。

但遺憾的是,她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下去,“我乏了,殿下自便罷。”

她翻身睡去。

褚紹瀾臨走前,又深深看了一眼她。

他進來前,聽見幾個丫頭在嚼南朝神武將軍的舌根,他未曾開口,那幾個丫頭就已經永遠地消失在了他眼前。

他原本並未放在心上,轉身邁入內室,卻見從來警惕機敏的妻子,對他的到來一無所知,隻茫然地仰倒在床上,日光映出她兩頰上淺淺的淚痕。

什麼事叫她這樣傷心。

蕭飛燼嗎?

褚紹瀾不信。

他不了解她的時候,還曾利用蕭飛燼的身份,試圖用這份舊情欺騙誘哄她逃婚。

但這女人,不動聲色地識破了他的偽裝,還差點把他永遠地留在那片湖底。

褚紹瀾敢肯定,就算那日真的是蕭飛燼到了,她也不會逃婚的,甚至不會有一刻的動搖。

她理智冷靜得可怕。

不管她當初與蕭飛燼是如何郎情妾意,她既舍棄了他,就不會回頭,往事也就如煙霧輕飄飄地消散了。

她已經和親,嫁給他,賠上全副身家為他奪嫡鋪路,一樁舊時婚約而已,她這樣冷心冷肺的女人,難道還會為一個再無可能的人無故傷懷嗎。

褚紹瀾不信。

但她臉頰上淌過的那一滴珍珠似的眼淚,卻像是淌進了他心裏,結成了米粒大小的硬疙瘩,無礙觀瞻,卻總不甚舒服。

他深夜蹙眉,將展映喚進來,“南朝那個神武將軍——”

他想叫人去查查,最好是能將兩人那時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事無巨細地告知於他。

但又覺得自己這般實在太沒格調,她已經嫁給他五六年,他卻還在揪著她年幼時的一點舊情事不放。

故而褚紹瀾糾結非常,眉頭蹙得緊,說完上半句後就無下半句。

展映原以為是主子有何指教,一直低頭聆訓,然而等了半天也沒等來吩咐,不由得抬頭偷看主子神色,卻見他神色嚴肅,一絲不苟一言不發地思索。

展映自覺善察人心,主動道:“主子是要查蕭飛燼?他在南朝軍中是有些威望,這些年南朝兵弱,將才少,帥才就更少了,他倒算得上一個人物。主子是想未雨綢繆,提前除了他?”

褚紹瀾聽了,眼眸一垂,沒說話。

展映拿不準他的心意,當晚還是將暗樁在南朝所寫的神武將軍密報遞上他的案頭。

褚紹瀾最終沒有看。

蕭飛燼再如何,也都是昨日之事了。他現下更要緊的,是籌謀如何將皇位牢牢抓在手裏。

無緣無故地憂心忡忡,乃是懦夫所為。

隻有手掌大權,他才能主宰他想要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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