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恨
1
蕭飛燼今年十九歲,他為謝舜華哭過三次。
第一次是他們初見那天晚上。
官家大開筵席,接待凱旋歸來的神武將軍蕭權及其家眷。
十三歲的蕭飛燼牽著那匹從西北降伏得來的汗血寶駒,驕傲地梗著脖兒,京城這些紈絝公子哥沒見過這樣品相的好馬,向他投來豔羨的目光。
蕭飛燼十分享受。
為了顯擺寶馬,蕭飛燼將它拴在瓊林苑最顯眼的那株大柳樹下,前來宮廷夜宴的人,一入瓊林苑就能見著那匹頭細頸高、皮薄毛細的棗紅色馬匹,步伐輕盈地漫步在河邊,悠閑地吃著草。
路過的人嘖嘖讚歎。
“可真是一匹好馬,淮南王府的馬場裏也沒有這樣的好貨色吧。”
蕭飛燼聽了,便狀似不經意地道:“是啊,這等品相的汗血寶駒,隻有塞北的草原上才有,我費了十分力氣才降得的。”
諸位於是嘖嘖稱奇,“小侯爺少年英雄,寶駒配英雄,再合適不過了。”
這時又有一人步入中庭,問詢道:“瓊林苑下那匹汗血馬駒是哪家的?”
蕭飛燼埋下頭去,努力不讓嘴角翹起來得太過。
有人應他:“你也瞧見了?那可真是一匹好馬啊!”
“是啊是啊。”那人毫不掩飾地讚歎道,不過話風一轉,又道:“不過,可惜啊可惜!”
蕭飛燼耳朵“噌”地豎了起來,“什麼可惜了?怎就可惜了,我跟你說,我的汗血馬駒全身上下挑不出一點毛病來的。”
那人一愣,麵露為難,“原是小侯爺的馬……”
蕭飛燼著急了,“我的馬怎麼了?你說,我的馬哪兒有毛病,你說,讓諸位都來評評理。”
那人搖搖頭,“小侯爺,您快去瞧瞧吧。帝姬將您的馬牽走了。”
帝姬?
彼時他尚未意識到這倆字究竟意味著什麼,但心裏也暗感不好,腳下如生風,登時衝了出去。
瓊林苑河畔大柳樹下,哪還有他那匹汗血寶駒的蹤影,隻剩下一截兒被砍斷的繩子,萎靡在地。
蕭飛燼跟著軍中斥候學過些許追蹤之術,他順著蹤跡,一路疾馳,追到瓊林苑外的一處偏僻宮殿裏,裏邊點了燈,少男少女的影子交錯,笑語聲聲。
蕭飛燼咬牙,一腳踹開了殿門。
裏邊的人皆華服錦裳,紛紛轉過頭來。
為首的少女身姿頎長,梳著雲尖巧額團髻,戴著白角團冠,天水碧素羅窄袖衫配著龜背紋提花羅褶裙,腰白玉環佩宮絛,同色天水碧羅鞋,笑語盈盈,眼裏藏著些精明算計。
她嘴裏喚著:“哎呀,舜華,小侯爺來了,你好像闖禍了。”
她不著痕跡地讓開,將她身後正在剖馬的少女完全暴露在蕭飛燼眼前。
此刻少女渾然不知有人進來了,纖白如玉的手指握著一柄小巧的剔骨刀,刀尖沒在血肉中,精準地穿梭在筋膜間,順滑地分開骨與肉。
而她身旁的木架上,是一張完整的馬皮,再加上她手裏的這最後一根骨頭,她拚湊完了一副完整的馬骨架,她站起來擦了擦手上的血跡,興奮地道:“好了!”
她顯然很為自己這一手剔骨術得意。
蕭飛燼眼看著自己心愛的汗血馬駒被剖成了三份,心頭大慟,眼前一暈,雙腳一軟,跌坐在地上,大聲嚎道:“我的馬!你們賠我的馬!”
2
蕭飛燼拽著謝舜華回到瓊林夜宴,往皇帝跟前一跪,把眾人都嚇了一跳。
蕭權眼皮一跳,對著蕭飛燼斥道:“豎子!你這是做什麼!官家在此,不得無禮!”
蕭飛燼此刻脾氣上來了,哪是一句兩句嗬斥得住的,他梗著脖子道:“即便她是帝姬,無緣無故殺了我的馬,也該給個說法吧!官家最是公允,總該為我做主的!”
“胡鬧!”
蕭權搶著跪下向謝康雲請罪,“臣隻此一子,素日溺愛長大,嬌慣壞了,今日冒犯帝姬,還望官家恕罪。”
“誒,你先起來。”
謝康雲大手一揮,“孩子們的事,你知道什麼呀。阿燼也不是無事生非的性子,想來是真受了什麼委屈。阿燼,你說。”
蕭飛燼眼圈紅紅,將他如何聽說馬沒了,如何追了出去,如何看到謝舜華手持剔骨刀將他的汗血寶馬大卸八塊仔仔細細說了一遍。
謝康雲聽完了,麵上神色莫測,“舜華,是你剖了阿燼的汗血寶馬嗎?”
謝舜華應道:“是,阿姊說她在宮裏長大,沒有見過屠宰殺生,很是好奇,所以我……”
她眼中瞳仁黑白分明,顯然並不覺得這是一件錯事,甚至有一些困惑。
好些朝臣與貴婦人看向她的眼神都有了隱隱的嫌惡。
“四妹妹,你怎能將殺生之事堂而皇之地掛在嘴上呢。”
方才那穿著水碧色裙衫的小女娘站出來打斷了她,輕巧地朝謝康雲行了個禮後告罪道:“父皇恕罪,方才諸姊弟都在,舜華一時興起,要向我們演示庖丁之術,怪女兒不好,未能攔得住妹妹。我替妹妹給蕭小將軍賠罪了。”
“分明是……”
謝舜華話未說完,已被謝康雲打斷,“好了,朕知道了。”
謝康雲轉過頭來,對著蕭權和顏悅色道:“蕭卿見笑了,舜華生母早逝,朕將她養在宮外,這些年疏於管教,刁奴才教了她些上不得台麵的東西,今兒個叫阿燼受委屈了,回頭,朕將宮中禦馬賜你一雙作補償。”
聽得“舜華帝姬”四字,蕭權神色一動,似憐憫似惋惜地看了一眼低著頭默不作聲的謝舜華,繼而向皇帝告罪:“本是小兒不懂事,衝撞了帝姬,哪有官家給他賠禮的道理,官家不怪罪,臣已不勝感激。”
蕭飛燼本還想說道,被坐在一旁的母親李氏狠狠瞪了一眼,他立刻偃旗息鼓,鵪鶉似的垂下頭去。
“竹月,帶帝姬回去。”
謝康雲聲線溫和地命令,他身旁一位衣飾嚴謹的老嬤嬤站了出來,向謝舜華冷肅道:“帝姬,請隨老奴走罷。”
謝舜華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跟在竹月身後走了出去。
宴飲繼續,喧聲笑語,觥籌交錯。
3
蕭飛燼坐於蕭權下首,表麵瞧著老實了,但心裏那股子憤憤之氣卻並未消解,他借口更衣,從筵席上退了下來。
他捏緊了袖中一架小巧的弓弩,這是進京之前,田叔做來給他防身的,箭上做了倒刺,一旦射中,刺入人的皮肉,便是極難清除,往往會攪得人血肉模糊,痛苦非常。
他今日非要叫那帝姬好好吃吃苦頭不成。
謝舜華剖了馬,身上血腥氣重,瓊林苑中今日人多,氣味混雜,但蕭飛燼還是精準地捕捉到了脂粉膩香之下的血腥味兒,一路追了過去。
他沒想到的是,要算賬的,並不止他一個人。
竹月不知被誰打昏在旁,謝舜華步步逼近謝舜玉,“二姐姐難道就沒有什麼話要對我交代一番?”
謝舜玉神情中得色明顯,她理直氣壯地反問,“馬是你殺的,皮是你剝的,骨頭是你拆的,這事與我有什麼幹係?
“難道我教唆你了不成?彼時眾姊弟都在,你倒問問他們,有沒有聽到一句,是我指使你的啊?”
“我們都看見了,是謝舜華自己動的手。”
“沒錯,這事同二姐姐沒有幹係。”
幾位皇子帝姬都簇擁在謝舜玉身邊,顯得謝舜華格外形單影隻。
謝舜玉也因著眾姊弟的擁護而顯得愈發理所當然。
“四妹妹,你可聽到了。這事,往後你不要賴到我身上來。”
謝舜華眼中流露出不解,“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謝舜玉高昂著頭顱,孔雀一般驕傲,“你生帶不詳,克死生母,南朝因你降生大敗,失了汴州國都,能讓你養在行宮已是父皇仁慈,你竟還妄想同我們平起平坐,簡直是癡心妄想。我就是要告訴你,謝舜華,你不配。你跟我們,不一樣。”
“我是想同你好好相處的。”
謝舜華直視著她,有些失望於自己的親姐姐竟然是這樣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人。
謝舜玉剛要笑,忽然什麼東西劈頭蓋臉地朝她砸了過來,她伸手去擋,隻抓到一個軟軟的東西,她尖叫出聲,臉上身上都濕了,頭發也未能幸免,謝舜玉用手一摸,粘膩且腥臭撲鼻。
大片的血汙了謝舜玉天水碧的裙子。
她崩潰地朝謝舜華喊:“這是什麼東西!”
“馬血啊。”
謝舜華為她解惑,“我還當你喜歡血呢,特意用馬腸給你裝了一兜。”
謝舜玉再次尖叫,她總算知道自己剛剛碰到的那個濕軟的東西是什麼了,惡臭在身邊揮之不去,她惡心地轉頭吐了出來。
這些皇城裏的皇子公主們,生來就珠環翠繞,連帳子裏都要熏上沉香,何時這般狼狽不堪過,仆婦不在身旁,便全沒了主意,拉著裙子頭發想清理幹淨,反而越動越亂。
幾人的兵荒馬亂反倒襯得謝舜華不動如山。
她站到謝舜玉跟前來,居高臨下地欣賞著她的窘態,她眼睛裏躍動著興奮、嗜殺,仿佛這是一場愉快的遊戲。
“既然你不願跟我做好姐妹,那我們就換一種相處方式吧。謝舜玉,我讓你這一回,往後,你最好別不知死活地再惹我。我能殺馬,就能殺人哦。”
謝舜玉被她眼中寒光所懾,不甘地將嘴裏的話咽了回去。
謝舜華不屑再看她一眼,她如同戰勝的將軍一般,笑了一聲,隨手將自己方才用來剖馬的剔骨刀扔了出去,刀刃反射月光,凜冽的寒意嚇得幾人又是一瑟縮。
她沒有回頭看,滿不在乎地離開了。
蕭飛燼不知自己在想什麼,竟不知不覺鬆了袖中拉緊的弓弦,鬼使神差一般,跟在了那少女的身後。
4
紫微宮雖是官家南狩之後新建而成,但臨安山靈水秀,造園者匠心獨運,宮苑中曲水潺潺,無數亭台樓閣巧妙地掩映在花木之中,奇禽異獸漫步期間,宛如人間仙境,半點不輸舊時宮苑,反倒越見奢靡。
此刻月上中天,銀光鋪滿宮苑,謝舜華順著水流的方向,漫無目的地走著,蕭飛燼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
他瞧見她上了橋,倚著橋頭,停了下來,橋洞下的粼粼水影照見她側臉線條清澈,美如朦朧月光。
許是方才隻顧著同她生氣,又見她與姊妹打架,蕭飛燼竟然未注意到,這女娘生就一張非常標致的鵝蛋臉,桃花眼眼尾上揚,嘴唇飽滿,麵相上天然帶著三分風流嫵媚。
但她眼睛的瞳仁卻黑得嚇人,月光下直勾勾地盯著人,像是未受馴化的野貓,眼睛漠然地直視活物,在打量,蟄伏,伺機而動。
她從袖中取出方才路上順手撿的幾塊鵝卵石,手指一動,石頭飛得穩健,落到水麵,接連三躍後,攪碎一溪月色。
“你還打算跟我多久?”
她眼睛沒看蕭飛燼,卻顯然知道他在那。
蕭飛燼從暗處走了出來,“我同軍中斥候學過追蹤,輕易不會叫人察覺,你怎麼知道我在跟著你。”
她見到他,“原來是你。”
她倨傲地抬著下巴,“我不知那是有主的馬,但你放心,我會賠你的。”
蕭飛燼走上橋來,站至她身旁,“我不是為那匹馬來的。”
她顯然不信,嘲弄地笑了一聲,“方才因著那匹馬,在爹爹麵前哭訴的,不是你麼?恐怕是想找我算賬,但又知道罪魁禍首另有其人,不好動手了罷。”
蕭飛燼被她戳破,臉漲得通紅,十分窘迫,“……什麼哭訴,我是太激動了,我才沒有哭。”
她轉過頭去,“哭就哭了,有什麼不好承認的。”
“我沒有。”他漲紅了臉欲要爭辯,被謝舜華打斷,“好了,我沒功夫同你爭論,你既不是為著那匹馬來,何以跟了我這麼久?”
他挨著她站定,手肘撐在橋上。
“我想知道,你既這樣聰明,為什麼會被舜玉帝姬哄騙來殺我的馬,你半點不曾疑心過她麼?”
“沒有。”
謝舜華幹脆地答道。
“為什麼?”
蕭飛燼實在很好奇,“拋開旁的不說,你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女娘,怎會這剔骨術的?”
謝舜華說:“照顧我的花娘子嫁了屠戶,我從小看著他們烹羊宰牛。看多了,又自己試了幾回,自然就會了。連三十年的老屠夫都說,他的手藝比不得我。”
謝舜華說起這些時,是驕傲的。
“可我回宮之後,人人都嫌我是不詳之身,說我本該日日吃齋念佛,竟還被屠戶撫養長大,一身的血腥臭氣。唯獨舜玉肯親近我。
“她不嫌棄我,還誇讚我厲害,說她們會的琴棋書畫,我這麼聰明,早晚也能學會,但庖丁之術,卻是她們這些養在深宮的帝姬們學不會的。她說我隻要在人前多露幾回手藝,大家就都會知道,我是一個怎樣冰雪聰明的小女娘。”
她說到最後,尾音顫抖,沒再說下去,但蕭飛燼已經明白了八九分。
她被棄養在外多年,她渴盼兄弟姊妹的親近。
所以今日,她聽舜玉的,將那馬剖殺給眾姊弟看,她第一次被他們擁在正中,享受著他們所有人的注視與微笑。
她以為,這是善意的。
蕭飛燼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他的怒氣不知不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在耐心地聽她說話。
聲音放低,不自覺地溫柔地哄她:“至少,那位花娘子待你很好的,對嗎?”
“是啊。”她想起什麼,柔軟地笑了一下,“可惜她死了。”
蕭飛燼一怔。
“她碰死在宮門前,我才被接了回來。”
蕭飛燼沉默,他月前才隨著父親凱旋回京,回京那日聽聞帝姬乳母碰死在了宮門前,他當時無意,沒有深究。
如今想來,大抵是那位忠仆,知曉帝姬不能混跡市井太長時間,但她人微言輕,什麼也做不得,隻能以死向官家稟明,帝姬已經長成,身邊不能無人照拂。
“我生下來就被養在行宮,身邊隻有花娘子照顧我,我小時候問她,為何旁的小孩子都有姊妹而我沒有,她說我的兄弟姊妹都住在宮裏,等我爹爹接我回宮,我自然也有了。”
她仰頭看天,清亮的眸子水一般清澈,聲音忽然低低的,“但我已經回來了,怎麼還是沒有呢。”
這小女娘雙眸含淚,叫蕭飛燼心上也好像忽然壓著幾塊大石一般地沉重,他沉默著,取出自己的手帕,遞到她跟前。
她低眸想看清他手帕上的花樣,忽然一滴滾燙的淚打在絲帛上,透過薄薄的布料,在蕭飛燼的掌心暈染開來,連他的心尖也跟著顫抖了一瞬。
他忽然感到心間有什麼東西被這滴眼淚澆灌,忽然飛速地抽芽生長,枝繁葉茂。
“你哭了……”
“才沒有。”
她迅速扯過蕭飛燼的帕子,轉過頭去,再回轉過頭來時,她又成了那善惡難辨,叛逆倨傲的少女,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脆弱,是他花了眼。
蕭飛燼適時嘲笑,將那句話原封不動地還給她:“哭就哭了,有什麼不好承認的。”
她自理直氣壯,“說了沒有就是沒有。”
“不就是沒人愛嗎,有什麼大不了的。”她轉頭去觀月夜下流動的湖水,仿佛心境在一瞬間開闊起來,“她們巴不得我去死呢,我偏不,我就要好好活。
“越是沒有人期待,我越要活得好好的。”
她說這番話時,笑容燦爛,蕭飛燼失神一瞬,胸腔內劇烈的跳動使得他慌亂地避開她的眼神,隨口答道,“你同我說這些幹什麼?”
“當然和你有關。”謝舜華手指定定地點向蕭飛燼,“你,是我親自挑中的朋友,往後,你就得向著我了。”
“你這個人真是霸道,誰要跟你做朋友。”
“那可由不得你。”
說罷,謝舜華施施然地下橋去,背影一派悠遊自在,宮禁森嚴,顯得她格外恣意放肆。
蕭飛燼撇了撇嘴,他才不要跟她做朋友呢。
5
蕭飛燼出身蕭氏大族,父親蕭權手握北境十萬大軍,母親懿德郡主出身王府,老王爺大半身家都給了郡主做陪嫁。
蕭權立過誓,此生不複娶,故而蕭飛燼是獨子,將來兩府富貴,皆歸於他一身。
蕭飛燼自出生起,就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連太後也格外偏愛於他,待他比待自己親孫子更好。
這也縱容出蕭飛燼性情飛揚,從不忍讓,哪怕與皇子起了爭執,他也是據理力爭,從不忍氣吞聲。
蕭飛燼順風順水的人生,在遇到謝舜華後,終於迎來了自己的報應。
資善書院的人都知道,舜華帝姬使喚蕭飛燼,就像使喚小狗。
身嬌肉貴的小侯爺,長這麼大連衣服都沒自己穿過,卻要給謝舜華鋪紙研磨,每天臭著個臉給她背書箱。
資善學堂的人都說,蕭飛燼心悅舜華帝姬,蕭飛燼為此一跳三丈高,“誰會喜歡謝舜華啊?我那是打不過她。”
至於打不過之外的原因,他是不會說出來的。
他偶爾會覺得,謝舜華很可憐。
她日夜苦讀聖賢經書,兩年內學完旁人十幾年所學的功課,連字也從歪歪扭扭到大氣舒展,從粗鄙鄉野到如今出口成章,若是放在薛皇後所生的那幾個兒女身上,早該被吹捧上天了。
但這樣天賦異稟的女娘,卻無良師益友指點教誨,她作為唯一一個能進資善書院學習的帝姬,是自己磨出來的。
她那些時日一天三趟地往官家書房跑。
而大多時候,官家都癡醉在書畫當中,專心地挑選該用兔毫還是狼毫來畫麻雀的一點胸羽。
“爹爹,江南水患,女兒借鑒李冰治水巴蜀的思路,寫了一篇策論……”
他頭也沒抬:“這並非女子之德,你應該向你的姐姐妹妹學一下怎麼做一個溫雅柔順的帝姬。”
謝舜華神情一黯,她垂下了遞文章的手,“爹爹,我想進資善學堂,女夫子教的,我都會了。”
謝康雲眉心一跳,“你好大的口氣,都會了,朕還沒聽過這麼狂悖的話。”
謝舜華堅持,“她隻教我《女則》《女誡》,這些是無用之書,我不屑於學,我要學,就要學治國之策。”
謝康雲神情一滯,像是在謝舜華身上看到了什麼遙遠的故人影子,他不再斥責她,而是用一種淡淡帶有歎息的慈父語調:“你倒是和你阿娘很像。”
謝康雲背過身去,“那些東西不要學,學多了,就亂了你身為女子的心,對你沒有好處。”
謝舜華回宮兩年,不論她有意無意地去探聽,都不曾得到過半點有關她生母的消息,宮裏所有人都對此諱莫如深。
她隻知道,她阿娘是明成皇後,她姓葉,除此之外,她對她一無所知。
這是謝康雲頭一次在她麵前提起生母。
她觸動,但她敏銳地察覺到,謝康雲比她更觸動,故而她抓住時機,“可阿娘若在世,她一定會讓我進資善學堂的。”
謝康雲挑好了狼毫,卻遲遲沒有動筆,長久之下,他歎息一聲:“罷了,你去吧。”
謝舜華獲準進入資善學堂的那天,她極其興奮,半夜翻出宮牆,跑到蕭府,將熟睡中的蕭飛燼拉起來看月亮。
蕭飛燼困得東倒西歪,隻覺身旁這小女子實在可惡,偏偏打也打不過,罵也罵不過,隻能坐在她旁邊生悶氣。
“謝舜華,我討厭你。”
謝舜華充耳不聞,全當沒聽到,繼續對著蕭飛燼喋喋不休。
“好好好,又討厭我了,你聽我跟你說——”
蕭飛燼本下定決心今夜一定不理她的,但偶然轉頭,見她滿眼憧憬地望著月亮,她問他:“蕭飛燼,你說,我阿娘該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我都沒有見過她。”
蕭飛燼不知不覺地,一顆心又軟了下來。
怎麼會有人生下來就沒見過母親呢。
於是他說:“既然官家說你同你母親很像,那你更要好好活著,活到你母親的年歲,你自然就知道,她是什麼模樣了。”
這野性難馴的小女子眼睛裏忽然就柔軟了,輕輕應他一聲。
6
蕭飛燼最覺得謝舜華可憐的時候,是那年春天。
三皇子從市井中娶回一個侍妾,民間都在議論這個妾侍該是怎樣的天姿國色,才能讓皇子不顧身份地位也要將她納回宮中。
不少宮女豔羨這女子的好命,從賤民一躍成了皇子近旁侍奉的人,但蕭飛燼知道,那妾侍並非絕色,也無甚特殊。
她能被三皇子看中,不過是因為,她的母親姓花。
秋晴跪到舜華跟前,哭得梨花帶雨:“求帝姬看在母親的份上,救一救民女,民女早有婚約,此番是被三殿下強搶入宮,民女不求榮華富貴,隻求能與心愛之人相守一生。”
舜華看她,久久未語,麵上瞧不出變化,但蕭飛燼知道,她在內疚。
她是唯一一個能進資善書院念書的帝姬,這等特權,是謝舜玉也不曾享受過的。
謝舜玉與謝舜遠一母同胞,他自然要為姐姐出氣,雖然他大多時候都從謝舜華這裏討不到好。
謝舜華從不懼他任何手段,但她沒想到,他們竟然會將主意打到花娘子的家人身上,花娘子為她而死,她的家人又因她蒙難,舜華是歉疚的。
故而哪怕她自己身處困頓,她也毫不猶豫地告訴秋晴,“我送你出宮。”
謝舜遠自不會忍氣吞聲,他帶著親衛追來阻攔。
“謝舜華,你未免太囂張了些,那是我過了明路納進來的妾,你什麼身份什麼地位把她劫走?”
秋晴見了謝舜遠,不免瑟縮發抖,謝舜華毫不猶豫持劍護在秋晴身前。
“我與你之間的仇怨,你隻管同我算就是,為難無辜之人做什麼?”
謝舜遠從喉嚨裏笑出一聲來:“謝舜華,你未免太自大了,誰說我是在遷怒無辜者,我就不能是與這小女子相愛,而她娘正好姓花麼?怎麼,全天下隻有你能與姓花的扯上幹係?”
秋晴一句話不說,隻眼淚婆娑地往謝舜華身後躲。
兩邊最後動起手來。
有蕭飛燼幫忙,謝舜遠的親衛沒一個能近得了謝舜華的身,最後反被她聲東擊西,越過人群,徑直挾持了謝舜遠後,冷冷命令道:“放秋晴出宮。”
謝舜遠卻沒有半點害怕,他臉上甚至有些奸計得逞的誌得意滿。
他說:“舜華啊,宮禁之內,你持劍劫持皇兄,這可是死罪啊。這個平民,就值得你做到這一步嗎?”
謝舜華麵上並無所動,長劍更往他脖頸上抵了抵,冷聲道:“放人。”
“胡鬧!”
不知何時,官家鐵青著臉站在了他們身後,他訓斥謝舜華:“舜華,發生了何事,你要將刀架在你皇兄脖子上才能說?”
謝舜華放開謝舜遠,跪下道:“謝舜遠記恨兒臣,強搶兒臣乳母的女兒入宮,兒臣不忍見無辜之人遭難,無奈之下才有此舉,還望父皇見諒。”
薛皇後在一旁冷笑,“我兒身處後宮,何種絕色不曾見過,何至於為報複你強搶姿色平平的女子入宮。實在荒謬。”
謝舜玉輕聲幫腔:“是呀,我素知四妹愛與皇兄瘋鬧,但強搶民女這般的名聲,如何能隨意安放,這是要令皇室臉麵蒙羞啊。”
“我不曾汙蔑任何人,我所作所為,不過是秉持著公道人心。”
謝舜華傲然挺立,她一向桀驁難馴,但的確不是會隨意攀咬與誣蔑人的性子。
謝康雲眼中疑惑不定,他開口問詢秋晴,“苦主來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於是秋晴“撲通”一聲朝著謝舜華跪下了。
“帝姬,求您了,成全我與三殿下罷。母親已經為您獻上了命,我也該去過自己的日子了,您不能因為您厭惡三殿下,便不許我嫁於三殿下啊。”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口齒清晰,一字一句,把罪名扣死在了謝舜華身上。
蕭飛燼最難以置信,他當即站出來:“你胡扯!明明是你自己跪到舜華跟前求她救你的!”
謝舜玉道,“小侯爺,我們都知道你偏心舜華,但這種時候,你還是要明辨是非的好。”
“我何曾偏袒她!事實如此!”
他喊得很大聲,可好像沒有人聽見。
謝舜玉輕飄飄道:“說句不好聽的,小侯爺,你是外臣,宮內的事,你又怎麼清楚呢,還是不要摻和為好。”
一句話將蕭飛燼話堵死。
最該申辯的謝舜華反倒十分平靜,眼裏看不出失望,她隻是問秋晴,“你想好了?”
秋晴哭著給謝舜華叩頭。
“求帝姬成全。”
謝舜遠狀似無奈,“舜華,我早說了,我們是兩心相悅,你總不信。”
謝康雲眼裏流出失望,“舜華,你真是,越長大,越不像個樣子。皇後跟朕說,要關你進三十三天,朕原本還覺得太過殘忍,可如今看來,你的確該受些教訓。”
三十三天,原是宮裏用來審訊一些罪大惡極的犯人所用的禁閉室,狹小無比,四四方方的暗室,人隻能勉強站立坐臥,黑暗中,見不得一絲光亮,也聽不見外界一絲聲訊。
沒有犯人能夠熬過這樣嚴苛的刑罰超過三十三天,由此得名。
蕭飛燼初聽時有些不敢置信,“舜華她,她怎麼能去這樣的地方呢。”
他左右環顧,沒有一個人認為這樣嚴苛的刑罰不該落在一個小女娘身上。
謝康雲也像是疲倦之極,按了按眉心,揮了揮手,內侍便自覺地上前,“帝姬,請吧。”
謝舜玉上前,狀似溫柔地關懷她,“四妹,在裏麵要好生反省,不要再執迷不悟了。”
她輕聲地在謝舜華耳畔道:“你敢欺負我弟弟,自然是要付出代價的。你要怨,你就怨你在這宮裏勢單力薄,無親無友。無人在意你。”
這話蕭飛燼也聽見了,他後來回想起來,自己或許就是在此刻做出了決定。
他不著痕跡地將謝舜玉推開,自己擋在謝舜華身前,以保護者的姿態,他向著謝康雲跪下。
“官家,我心悅帝姬已久,求官家賜婚。”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謝舜華也不例外,她上前來拉他,“不要為了替我逞一時之氣,把自己搭進去。”
蕭飛燼卻不動如山,“在這宮中,皇後娘娘慈愛關懷,二殿下與三殿下姐弟情深。舜華帝姬既是因無人教誨,無親無友,才落到如此地步。臣願為君分憂,教化殿下。”
蕭飛燼再次重複:“請官家賜婚臣與舜華帝姬。”
他不想下一次發生這樣的事,他又被謝舜玉一句“外人”將路堵死。
謝康雲眼中神色不定,最終他隻輕飄飄地說了一句,“此事從長計議。”
蕭飛燼最終還是沒能阻止謝舜華進三十三天。
她去的路上,蕭飛燼一直在同她說話:“舜華,我知道,錯的不是你。我就在三十三天外麵陪你,你在裏麵待多久,我就在外麵陪你多久,這宮裏沒有人在意你沒關係,我在意你。”
他說了很多,謝舜華都沒有回應他,就在他以為她什麼都沒聽進去時,她抬起眼眸,凝視他,竟然輕輕地笑了起來。
晚霞的雲光映照在她眸子裏,像是瀲灩的湖麵,她依然驕傲,她說,“蕭飛燼,你放心,我不會輸給他們的。”
蕭飛燼突然怔住,說不出話來。
他有些責怪自己,為什麼護不住她。
謝舜華見到他的眼睛,更輕鬆地笑了,撫過他的臉頰,替他揩眼淚,“關禁閉的人是我,你哭什麼。”
蕭飛燼也不知道。
為什麼明明受委屈的是她,她都沒有哭,怎麼他會這麼替她難受。
謝舜華問他,“你方才在官家跟前說的話,隻是為了給我撐撐場麵麼?”
蕭飛燼忽然臉紅,有些別扭地轉頭,小聲地回答,“當然不是。”
謝舜華於是就笑,明豔無匹,“好,那等我出來,我們就定親。”
她抱住他,在他耳邊說:“蕭飛燼,你是我親自挑選的親人。我就不信,我自己挑的,會比不上老天給我的那幾個。”
7
蕭飛燼出宮後,寫了整整十二頁滿滿當當的紙遞到軍營,告知父母自己要定親的消息。
蕭權對此表示讚許支持,他親自上書,求謝康雲賜婚。
謝康雲斟酌多日,薛皇後還大鬧一場,但謝康雲最終到底是許了。
也許是謝舜華出嫁以後,就與宮中再無幹係,他不必再夾在謝舜華與薛氏和她的兒女之間為難了。
舜華帝姬下降宣德侯府的日子是來年的正月十五,宮中久違地有了一段平靜的時日。
眾人都在翹首以待婚期,像是多年的恩怨終於迎來了終點。
蕭權信裏說,他必會在正月之前歸京,看著兒子娶新婦。
但蕭飛燼沒等到爹娘回來。
十一月,一紙訃告傳回京中。
北齊秘密來犯,神武將軍兵敗越城,以身殉國,其妻阮氏,自刎殉情。
蕭飛燼一夜之間經曆人生的大起大落。
出征前笑著對他揮手的父母親,成了城門處兩口漆黑的棺材,他恍惚身在夢中,卻無法清醒過來。
謝舜華緊緊牽著他的手,隻怕他經不住打擊就這樣倒下去。
蕭飛燼感覺到她的擔憂,回握她的手,雖悲痛欲絕,但麵上仍禮數周全地接回父母棺槨。
兩人一起操持了宣德侯夫婦的喪事。
蕭權雖已殉國,但他兵敗後一夜之間連丟五城,謝康雲不得不派使臣議和,不管議和結果如何,蕭權都不免被釘在無能的恥辱柱上。
官家的動向不明,底下朝臣也不該輕易表態。
蕭權生前神威凜凜,聲勢煊赫,死後,昔日好友連設下路祭的都少之又少。
蕭飛燼心寒之餘,竟不免慶幸,爹娘不必親自經曆這世態炎涼。
靈堂冷清寂寥,唯有謝舜華從始至終素服素簪地陪著蕭飛燼,反正他們婚約已定,是眾人皆知的未婚夫妻,她人前並不避嫌。
他們一起經曆著世間最慘痛的死別,謝舜華很明顯地感受到,蕭飛燼對她有了更強烈的占有欲望。
他亦步亦趨地守著她,仿佛她已是他世間僅剩的寶物,他不能忍受她離開他的視線,哪怕一刻鐘。
但她並未對此感到不適,她十分自然地承接住了他一切的不安脆弱,就像他從前所做的那樣。
他們像一對互相舔舐傷口的小獸,在叢林中熟悉彼此的氣味,確認隻有彼此是可以交付弱點的同伴。
十幾日的孝禮守下來,兩人都疲憊不堪時,宮裏忽然來人。
是謝康雲身邊最得臉的內侍,他半躬著身,畢恭畢敬地說:“帝姬一走十來日,官家派奴婢來接帝姬回宮。”
謝舜華累極,本是沒有多想就要跟著走,但蕭飛燼心裏卻忽然警鈴大作,謝舜華上馬車的前一秒,他將她攔了下來。
“別走。”
謝舜華詫異地回望,“你怎麼了。”
蕭飛燼語塞,他說不出緣由,但總覺得她這一走,很多事就會徹底改變。
謝舜華見他緊緊攥著自己的手,隻當他是這些天哀慟太過才離不得她的緣故,她不免安慰道:“我出宮這許多天,該回去了。”
往常說到這裏,蕭飛燼就該放手了,但這日,他卻異乎尋常地執著,他說,“我同你一起進宮。”
內侍並未阻止,笑笑,給蕭飛燼掀開了車簾,恭請他一同入內。
8
謝舜華回宮,先至紫宸殿見謝康雲。
蕭飛燼在紫宸殿外被攔下,帝後並未宣召,他不得入內。
謝舜華給了他一個眼神,示意他安心,蕭飛燼慢慢地鬆開了她的手,但眼神依舊緊緊跟隨。
謝舜華跟隨內侍入內。
殿內氣氛凝結,謝康雲坐在上首,薛皇後陪侍在側,下首坐著幾位文武重臣,還有幾個異域裝扮的男人。
他們眉骨高,眼窩深,身形高大強壯,神氣與南朝人的溫良儒雅迥然不同,透著侵略與野蠻之氣。
他們的眼神讓謝舜華很不舒服。
她向謝康雲下拜,請安問好。
那幾人也站了起來,為首的向謝康雲行禮,說的話謝舜華沒有聽懂,使臣在謝康雲耳畔說了些什麼,謝康雲眉頭緊鎖。
幾人離開之時,為首之人對著謝舜華一笑,精準地用漢文叫出了她的名字:“舜華帝姬,再會。”
謝舜華心中暗道不好,但她麵上不動聲色,隻當不明白,想逃,“父皇與重臣商議朝事,兒臣告退。”
禮部尚書“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還望帝姬深明大義,出塞和親。”
他一霎時喝破迷障,謝舜華強行按捺內心不安,麵上仍然平靜:“我已由官家賜婚蕭家,怕是當不得如此大任,諸位難道是要官家背信棄義嗎?”
謝康雲不能不猶豫道:“舜華說的是,她早已定與蕭氏,如何能出塞和親。”
有一人跪下:“官家三思。北齊如今已無心糾纏,切不可在此時惹惱北境。守小節而虧大德啊。”
幾個文臣一齊跪下,七嘴八舌說下來,謝舜華已然明白。
此次戰敗,北齊除了往年索要的布匹、絹緞、金銀翻了一番以外,這次他們還要求,南朝皇帝下嫁嫡公主和親。
北齊使臣態度極其傲慢,宗室女,妃嬪所生公主一律不要,定要皇後所出的嫡公主。
誰都知道他們的要求無禮且過分,但謝康雲不得不答應,因為他不答應,翌日就是兵臨城下。
但憑什麼是她。
謝舜華直視謝康雲,“皇後所出的公主,並不止我一人,不是還有謝舜玉嗎?”
“放肆!”
薛皇後被踩到痛處,又驚又怒地斥責她,“玉兒已經出嫁,如何能出塞和親?”
謝舜華冷笑,“皇後娘娘舍不得親女和親,就欺負我這個沒娘的孩子嗎?她成親了,我也已經定親,論情論理,怎麼都不該是我。”
“舜華。”
謝康雲叫她,他歎氣,像是忽然衰敗了十歲,“隻能是你。”
謝舜華抬眼直視他,她姐妹兄弟的父親,似乎不是她的。
她淡淡地:“是麼。
“——那要是,我死了呢?”
9
四下嘩然。
蕭飛燼不知殿中發生了什麼,隻是等得心焦,太陽漸漸掛上中天,他孤零零等著,連影子都縮成一團在腳下,不肯陪他。
謝舜華再出來的時候卻不是一個人,一群宮女太監團團把她裹在中央,警惕地,烏泱泱地把她擁上步輦,他跟她驟然隔開了人海,要追,卻被拂塵擋在麵前。
“小侯爺,我們娘娘請帝姬去,您暫留此地。”
他看見步輦上的舜華麵無表情,單手托腮,有點不耐煩地,兩個指甲一下下互相敲著,於是凝視她麵孔片刻,轉身便走。
越走越快。
那是他們倆的暗號,一長兩短。危,速離。
他用唇語問她:老地方?
舜華無言,默默垂下眼簾。
是。
他猜到舜華必然有了麻煩,大抵又是皇後作祟,可是沒想到,前腳剛剛回府,後腳退婚的聖旨也上了門。
天子開恩,言明可將旁的宗室女子賜婚給他。
他隻是跪著,遲遲不肯接過那道旨意,是對峙,他的背挺得直直的,怒視著內侍。
他聽見內侍尖細的聲音:“怎麼,小侯爺要抗旨?”
跪下來的是祖母,曾被先皇特賜不必跪拜的一品誥命夫人,她的龍頭拐杖倒在一邊,她的手顫抖著舉起來:“蕭府……接旨。”
蕭飛燼的心頭一辣,不得不跪下,卻默然下了決心。
是夜,宣德侯府。
蕭飛燼收拾了金銀細軟,提著長劍,就要出府去,他打開房門,卻見年邁的祖母正站在門前。
老來喪子的白老夫人顫抖著問他:“你要去哪?”
蕭飛燼眼圈一紅,心有不忍,偏頭答道:“我要去救舜華,她早已是我的妻,我同她一起逃,逃不了,我們就死在一起。”
他們有過約定,死生不負。
蕭飛燼對白老夫人跪拜:“祖母將孫兒從蕭氏族譜除名罷,所有罪責,孫兒一力承擔,祖母隻當不知。”
“你糊塗!”
白老夫人老淚縱橫,“祖母生了四個孩子,已經全部死了,現在,連你也要拋下祖母了嗎?
“你和那個孩子沒緣分!天子就是天,天不叫你們有緣分,有什麼辦法呢。”
蕭飛燼更深地叩頭:“孫兒不孝。”
竟是半點要回頭的意思都沒有。
他叩頭後站起身來,要出門去,卻在邁出門檻的那一瞬間,倒了下去。
白老夫人搖搖頭,她隻能用這樣下作的法子了。
她隻有這麼一個孫兒,她不能看著他去送命。
10
“說吧,我要知道真正的理由。”
謝舜華漠然地盯著她,薛皇後忽然釋懷地笑起來,“都說你聰明,從前我不服氣,如今看來,確實比我那兒子要強上百倍。”
薛芳英坐下來,是要長談的架勢。
“你的母親是我此生最恨的人,你不是好奇她是一個怎樣的人嗎?我告訴你,她是一個卑劣無恥的小人。
“她叫葉瀟瀟,她的兄長是鎮國將軍葉憑欄。官家從汴州南遷至臨安定都,葉憑欄與他一起建立了南朝,她愛慕官家,於是倚仗著兄長的軍功進宮,逼著官家娶她。
“大局未穩,官家不得不貶妻為妾,讓我,與我的孩子,一輩子都要低你們母女一頭。
“她奪了我的位置,若肯安分做這個皇後也就罷了。偏偏她永不知足,她不但要名分,還要官家的心,為了爭寵,出噱頭,鼓著官家禦駕親征。
“她贏了北齊幾次後貪功冒進,但北齊人豈是吃素的,聊城一役中,她戰死沙場,屍骨散落大漠,至今無人收殮,也算是報應不爽了。”
“你說謊,我阿娘怎麼會是這樣的人。”
謝舜華不信。
薛芳英笑一聲,將一卷卷軸扔到謝舜華跟前。
“不信是嗎?這是當年戰役隨軍史官的記錄,她貪功冒進,致使後背城池空虛無人看守,葉憑欄為守將,被俘後降了北齊,若非我父兄拚死守城,北齊馬蹄早就踏平南朝了。
“謝舜華,你問我憑什麼,你說,這難道不是你舅舅欠下的債?不是你母親欠下的債,你不該還嗎?!”
謝舜華漠然聽完,良久未語。
她不知道薛芳英這番話中到底真假幾何,但她已經確定了一件事。
不管她要嫁給誰,她都不會嫁給蕭飛燼了。
母親身亡大漠,屍骨無人收殮,當年真相為何,她身為人女,總不能棄之不顧。
她搖搖頭笑起來。
也不知道為什麼,每當她以為,日子馬上就要好起來了的時候,上天總是會給她當頭一棒,告訴她全是奢望。
也許流言是對的,她確實不詳,連帶著蕭飛燼這樣順風順水的人,也跟著她倒黴。
薛芳英話已說完,起身準備離開。
“北齊迎親的使團什麼時候到?”
謝舜華忽然在她身後發問。
“昨日已至,十日後接你還朝。這十日,你大可好好再看看南朝,同蕭飛燼好好道別。”
薛芳英此時慷慨地表示了善解人意。
謝舜華扯動嘴角,“後日就啟程吧。我的婚期不用告訴他。”
“連最後一麵都不見了嗎?”
謝舜華抬眼看薛芳英,隻覺她可笑之極,逼著她出塞和親的人是她,此時流露出近乎荒唐的憐憫的也是她。
她說,“不必了。如果今生已經注定無緣,那不妨狠心一些,對彼此都好。”
11
舜華帝姬出塞和親,場麵極大,帝後同乘,親送帝姬出城,紅妝鋪遍臨安,嗩呐聲聲,鑼鼓喧天。
蕭飛燼從夢裏驚醒,一身冷汗。
老田被他嚇了一跳,“小侯爺,你可算醒了。把老夫人擔心壞了,這幾日就沒合過眼……”
蕭飛燼顧不上那許多,攥著老田的手問,“舜華呢?”
“侯爺,您聽我慢慢跟您說,有些事不能強求……”
蕭飛燼心“咚咚”跳得很快,他聽不清老田在說些什麼了,他不知哪來的力氣拂開老田,跌撞著下床,嘴裏喃喃念著:“我要去找謝舜華。”
他隻著裏衣,赤足奔出宣德侯府,沒人攔得住他,一路沿著紅妝鋪過的痕跡追去,全然魔怔模樣。
他嘴裏喃喃念著:“謝舜華,回來,你不能去。”
他全然憑著胸腔內一股噴湧的心緒在堅持,他看不清眼前任何的場景,人聲模糊,很快地被他拋在腦後,他感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沉重,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長長的和親隊伍終於出現在他眼前。
“謝舜華——”
眾人紛紛詫異,不知從何處跑來一個隻穿著裏衣的瘋子。
護送謝舜華出城的禁衛軍統領認出了蕭飛燼,怕他惹出大禍,低聲吩咐手下人:“還愣著幹什麼,把他給我擋回去。”
侍衛領命行事,將蕭飛燼攔下,侯府的人也在此時追了上來,老田挾製著蕭飛燼,不停地勸他:“侯爺,您與帝姬沒緣分,回去吧,我們回去吧——”
眾人拗不過蕭飛燼,正僵持不下之時,一青衫侍女從鳳鸞上下來,快步走到他身前,朝他行了個禮。
她袖中取出一塊晶瑩無暇的玉佩,遞到蕭飛燼手中。
蕭飛燼怔怔看著,人像是已經癡了。
侍女卻仍嫌不夠一般,重複著謝舜華要求她轉達的話:“帝姬說了,此生與小侯爺無緣,隻當是她負了您,帝姬祝小侯爺往後覓得良人,兒孫滿堂。”
“覓得良人,兒孫滿堂——”
蕭飛燼忽然大笑不能止,笑著笑著,又是大悲,涕淚橫流,“好啊,好,好!我不負你,你卻先棄我而去——”
玉佩從他手中滑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我與謝舜華,此生以今日為界,永為陌路,永不原宥。我必仗劍踏平北齊,必叫她為今日薄情付出代價。”
他轉身,卻是嘔出一口心頭血來,加之數日來高熱不退,身體已到極限,緩緩地,緩緩地,倒了下去。
眾人大驚,“小侯爺——”
整個世界在一瞬間傾覆顛倒。
蕭飛燼合眼之前,仍看著車隊在越行越遠,那血紅的顏色,像是要一直鋪到天際去,而那頂最顯眼的鳳鸞,從始至終,都沒有停下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