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生給穀米講了這樣一件事:
東隊的轉運你認識吧?就是好運他哥,當過兵,秋冬農閑時節沒事兒總是斜挎著長火槍到處轉悠打野兔。他不但好打兔子,還好釣黃鱔,我的黃鱔鉤就是他幫我捏的,也是他教會我釣黃鱔的。前幾天他在北地野塘裏發現了一個黃鱔洞——在塘北堰,靠近水邊,一堆草蓋得嚴嚴實實的黃鱔洞。但凡大黃鱔都很狡猾,不是你想釣就能釣到的。轉運每天清晨霧蒙蒙時分就去那兒守候,他與那條老黃鱔較勁兒,他發誓一定要釣到它,要把它從草窩裏掂上來。但老黃鱔也不是瓤茬,當然不會束手就擒。它也知道了轉運的心思,也看到天不亮總在塘堰逡巡的人影。不,是它聽見的,但也許是它藏在另一處洞口看見的。反正它知道轉運在打它的主意,清楚轉運的心思。
老黃鱔自有老黃鱔的辦法,它叫來了另一條長蟲,蛇鱔同穴,這你知道吧?那是條大蛇,很多人都在北塘裏瞅見過這條蛇,所以北塘那兒人們輕易不敢前往,隻有轉運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當過兵摸過槍的信球輕車熟路,想去就去。老黃鱔請那條大蛇住在它洞裏,大蛇不明底裏,再說它們也經常換洞住,也沒太在意。但大清早那條蛇剛剛睡醒就聞到了曲蟮香,就在洞口,讓它垂涎三尺。你知道吧,長蟲除了好吃蛤蟆,偶爾也會品嘗一口曲蟮,隻是曲蟮不是隨便就能碰到的,碰到了當然不容錯失。
大蛇睡眼惺忪,悄悄鑽向洞口,猛地一伸脖頸,一口咬住了香噴噴的曲蟮——我的個乖乖,這可是條壯嘴的大曲蟮,不隻是填牙縫,說不定還能飽餐一頓呢!大蛇高興萬分,哇嗚,又狠狠用勁,而且慌著要用彎曲的顫動的長芯子舔舐品味——這時轉運感到了傳到手上的重感,知道大黃鱔終於咬鉤了。隻要它咬住鉤哪有可能再逃脫!轉運心裏撲騰撲騰狂跳,但壓抑著興奮的心情不緊不慢與釣鉤上的沉重較勁。他逐漸加大提拉的力量,那隻老黃鱔露頭了,虎視眈眈。轉運一直以為是老黃鱔呢,哪想到已經“狸貓換太子”了。
他差不多是拽著釣鉤,猛地朝上朝後用勁,哧哧溜溜,我的個乖乖,怎麼這麼長,這是條啥樣的黃鱔啊,真是沒見過啊!他已經後退到塘半坡,這個時候他還沒發現不對勁兒,哪有黃鱔這麼長的啊!他仍在朝坡上退,但那條蛇等不及了,也可能是嘴上太疼,它自己出溜撅拱後半截長身子一家夥跳出洞來,說時遲,那時快,大蛇一甩尾巴就纏住了轉運。直到此時,轉運還在發癔症,還沒意識到他釣到的是長蟲而不是那條老黃鱔,老黃鱔施了調包計。
但一切為時已晚,大蛇不依不饒,噌噌噌,尾巴打得啪啪響,將轉運纏了幾圈,又纏了幾圈。轉運有點出不來氣兒,有點憋悶,隻覺得身上像是被粗綆交錯煞緊,連肋骨都快要被勒斷了。他忽然明白自己遭遇了什麼,他嗅到了一股難聞的腥臭,也感到了透骨的冰涼,就像有人朝他嘴裏鼻子裏捂了一把冰片。轉運已經知道那是條大蛇,老黃鱔騙了他,而且大蛇在纏緊他,他危在旦夕,小命馬上就要沒了,就要一命嗚呼了。
可轉運是誰啊?轉運當過特種兵。有一天夜裏他站崗,一匹凶猛的餓狼來找他,可能是聞到了他身上的熱氣,想嘗嘗他那一身腱子肉。那狼從背後跳上了他的肩膀,想哇嗚一口咬斷他的脖頸。轉運站著沒動,風刮得吼吼叫,他當然知道拍他肩膀的是誰。他沒有扭頭,伸手一拽,一把抓住那狼一條腿,哢嚓一扭接著抓起呼嗵一摔,那頭狼腦漿崩裂,就躺在他麵前隻有抽搐的份兒了。轉運沒有受傷,隻是臉上被狼抓了幾道淺傷。你看見轉運臉上的傷疤了吧?那就是那頭狼留下的印跡。
還有一回轉運要送一封信,是戰備信,雞毛信,要走夜路。我的個乖乖,這回碰見的不是一頭狼,而是一頭豹子!花斑金錢豹!豹子就臥在路邊的樹撲楞裏、草窠裏,單等著轉運走過就鋪天蓋地上去一家夥按著這個肉墩墩香噴噴的人兒。豹子總是好做夢,不但是人好做美夢,豹子更好做美夢。它在這個夜裏饑腸轆轆,等著人來果腹。但它沒想到碰上的是轉運,是個一伸手就能抓住一頭狼摔死的人。要是它知道這人的力氣這麼大,可以和武鬆比試,那它可能就去別處覓食了。也是這頭豹子活該倒黴,它影影綽綽看到轉運急匆匆走來,肚子一吸就躥了出來。轉運就是平時走路也防著路邊飛禍,所以閃電般撲來的豹子並沒有使他驚慌失措。他在黑燈瞎火抬頭不見月牙的暗夜裏一閃身,躲過排山倒海般橫壓過來的飛物,接著一伸手撈住一條腿,他這時才不管它是誰的腿呢,拎起來轉圈——就這樣轉圈,雪生磨轉身子,學著黑夜裏轉運的動作,而且兩隻手做出握緊的姿勢,接著猛地朝地上摔去——轉運又是一摔,那頭豹子就被摔死了。這一次可不是腦漿崩裂,豹子的肋巴骨都給摔斷了,哢哢嚓嚓亂響,嗚呼哀哉!
徒手摔死過狼和豹子的人,這個世界上他還能怕個啥!你一條細細的長蟲真能捆死轉運?哼!轉運覺著那捆緊他的長蟲像是浸飽水的濕泥,死沉死沉,但他還是拖拉著挪到那棵柳樹旁。北塘北坡裏那棵柳樹,你見過吧,有一抱粗細,正瘋長的年齡,得風得水得太陽,樹皮脹得溝溝壑壑,裂開一道道粗糙的口子。
轉運出氣回氣已經有點困難,但他堅持著,將大蛇的身子貼緊樹皮,哧,哧,哧……轉運開始一下一下摩擦。大蛇隻顧用力纏緊,沒有操心轉運要做什麼。它想孫悟空再能,還能跳出如來佛的手心?你現在早已是我的盤中餐口中肉,我看你還能走幾步!就讓你走動幾步吧,活泛活泛身子,血肉味道更鮮美!但大蛇沒想到它纏住的是一個特種兵,他有對付它的各種辦法。這堆好肉曾經讓另外也想吃這堆肉的凶狼和豹子成了兩堆好肉。轉運不急不慌地摩擦,隻聽見大蛇的鱗片像剝玉米粒一樣脫落,每片都有蒲扇大小,塘半坡裏堆滿長蟲鱗,一踩一腳跟,都沒有轉運下腳的空地兒了。轉運整整磨了半上午啊,那條大蛇終於撐不住,一點一點被磨爛,磨死。腸子肚子撥浪鼓子,整個身體爛成好幾截。
雪生講得很投入,都忘了手裏正在拾掇的黃鱔鉤。他陷在大蛇出洞的那個恐怖的清晨,仿佛他就在場,站在北塘的塘堰上睜大眼睛看轉運怎麼對付纏緊他的那條大蛇。雪生講話時頭向一側梗伸,嘴也跟著一歪一歪,像是狗啃骨頭。他的眉頭皺著,前額的皺紋像幾根鐵絲擰在一起,中間朝上弓起。他的眼睫毛很長。他並沒有看穀米,甚至講到最要緊處也沒有盯穀米一眼,朝外翻翻露出眼白,像是水塘裏的鰱子在玩肚皮朝天的雜技。
雪生操心的事情多著呢,他在朝上看樹枝上的鳴蟬,他逮不著黃鱔但逮蟬是個能手。他們此刻就站在村裏東大坑旁的那排柳樹下,柳蔭並不稠密,陽光花花搭搭地灑下來。雪生皺紋間有細汗涔涔,但他一點兒也沒感到熱,穀米也不覺得熱,轉運的故事深深吸引著他們。那口北塘穀米當然去過,隻是不敢多去,尤其是夏天玉米高粱什麼的莊稼一長起來,他更不敢越雷池一步。穀米去年秋天去過那塊地裏薅草,是一群學生一起去的。他們為班裏割草,勤工儉學。那棵站在半坡裏的柳樹略略有點彎腰,但是長勢喜人,一蓬傘似的。緊鄰塘北堰是一處高岡,挖塘時塘土堆壘起來的。孩子們都喜歡高岡,放眼全是平坦得不能再平坦的土地,有一處異樣的高岡會讓人感覺敞亮,有大山的氣息。穀米就登上了高岡,他似乎也想在那兒找到更茂盛的青草。岡上種滿稀稀落落的穀子,砂薑土瘠薄,穀子並不茁壯,抽出的穀穗甚至比茅草穗也大不了多少,而且還沒有紅米,一律泛青泛白。蟈蟈喜歡在穀地裏轉悠,所以穀米左審右尋不是在找穀叢裏的茅草而是在探聽蟈蟈的虛實。
他聽見了一串蟈蟈彈琴的聲音。他循聲靜悄悄靠近,盡可能不碰響穀棵,當一陣風吹來時他才抬起一條腿,再輕輕放下。他的心都粘附在蟈蟈身上,哪還顧得上腳下。他踩到了一處軟軟的什麼——他發覺不對勁,就像是踩在一個人的肚子上。穀米低頭一看,猛地跳開嗷號一聲,有人也被這聲號叫嚇跑,隻遠遠地看著,一會兒又躡手躡腳圍上來,問他遇見了什麼。“是大長蟲嗎?”一個胳膊窩裏抱著一掐子青草的女孩兒緊張地問他。大家夥兒都聽說過這塘裏有一條大長蟲,好幾個在這塊田裏幹活的人瞅見過,說是頭在岡子頂,尖尖的尾巴還在水裏亂撲悠;說是紅芯子有尺把長,一閃一爍像火叢。穀米踩到的不是大長蟲,也不是小長蟲,而是一個死去的嬰兒!那個嬰兒小臉幹癟又青又黑,就那樣四仰八叉仰躺在穀叢裏,穀米一腳踩到了他的肚子上。穀米擔心踩破了嬰兒的肚子,更擔心他的腳——那腳竟踩在了死嬰的肚子上!他的腳變得沉重,他的心也一直懸著。其實這處高岡是一處亂葬崗子,是人們扔早夭的嬰兒的地方。當年嬰兒死亡率很高,村子裏幾乎家家戶戶都有過孩子早夭,不是啥稀罕事兒。但為啥早夭的孩子不埋葬而要露天扔在岡子上,好像沒有人說得清原委。
後來穀米在村口見到了轉運,而且問了他大黃鱔的事情。但轉運摸不著頭腦,瞪大眼睛吼一句:“什麼大和尚!”(他把“黃鱔”聽成“和尚”了)因而穀米有點懷疑北塘裏釣到大蛇的事情是子虛烏有。但根據當時雪生言之鑿鑿的樣子又不像是假的。轉運從部隊複員回村兩三年了,連穿回來的軍裝都早已沒了影兒,身上不見一絲綠,沒有星點當過兵的痕跡,更別提什麼特種兵了。轉運有點遊手好閑,名聲不好,當兵那三年還不斷地有媒人上門提親,但他一回村,連媒人的影子也見不著了。他雖然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但年紀已過而立,這輩子娶上媳婦的希望基本上成了泡影。但轉運根本不當回事兒,該吃吃該喝喝,該耍劣時一點兒也不收斂。他通常是嬉皮笑臉的,好逗孩子們玩兒,但要是惹惱他了就會六親不認,才不管誰大誰小呢,所以孩子們有點喜歡他又有點怕他。
他當時站在村口上,肩膀上站著一隻喜鵲。那隻喜鵲是他從它渾身光屁股沒長一根羽毛時養起的,跟他熟得很,叫幹啥幹啥。轉運手裏拿著一隻花蹦蹦(就是長著鮮豔的粉紅翅膀的臭椿蟓),掐去了翅膀暴露著肥嘟嘟的胖身體。他朝半空一丟,肩膀上的喜鵲奮不顧身,猛地飛起,精確地用嘴叼住了在拋物線下落階段的花蹦蹦。喜鵲嘴裏銜著那蟲子旋了半圈又落在了轉運的肩膀上,脖子一伸這才吞下去。轉運笑眯眯地朝喜鵲伸出一個指頭,讓它親切地空啄一下,眼睛卻看著圍著他的孩子們。
此刻穀米就站在他麵前,瞪大眼睛看著那隻喜鵲,還有轉運。他們都被喜鵲的表演驚呆了。還有這麼聽話的喜鵲?聽都沒聽說過。有人問轉運:“是在哪兒掏的喜鵲,是在東頭你家附近那棵大桑樹上嗎?”喜鵲根本不喜歡在桑樹上壘窩,所以轉運沒有理睬那個問話的孩子。
穀米卻問了另一個問題(重問了一遍):“轉運叔,你去北塘釣那條大黃鱔了嗎?”伸手不打笑麵人,轉運對於按輩分稱他為叔的穀米還是很有禮貌的:“什麼大和尚?北塘?釣——”他似乎有點猶豫該不該說這事兒,但最後還是話鋒一轉說了:“當然去了,還有我釣不到的黃鱔?”
根據轉運答話的口氣,穀米確定轉運對北塘的黃鱔並不熟悉,起碼對他自己親手磨死的大蛇知之甚少。穀米不再問他,隻是走近去逗弄喜鵲。轉運已經透支了他的嬉皮笑臉,開始翻臉不認人,眼瞪得像銅鈴大吼一聲,唾沫星子噴老遠:“你想讓它啄死你啊!離遠點!”
至於雪生手裏的黃鱔鉤是否與轉運有關也是個問號,那是用一根大號縫衣針捏的鉤,工藝並不複雜,不需要特種兵的什麼特種手藝,隻要把針在油燈燈頭上燒紅,然後用剪子的剪口卡著一彎也就成了。最好淬淬火,趁著燙紅未退朝水盆裏一扔,吱地一響一冒煙,就通體變得鋼硬無比。別說釣起一條黃鱔,就是釣起一頭豬也不至於墜直彎鉤。自行車的輻條也不是太難找,把一截細尼龍繩從針鼻裏穿過,再拴在輻條末端捏出的圓圈上,也就大功告成。再說雪生與轉運非親非故,一個住村東頭,一個住村中央,八竿子打不著,犯不著因為一隻黃鱔鉤牽連一塊兒。
那個暑假的末梢雪生確實熱衷於釣黃鱔,而且需要一個支持者或者傾聽者,而穀米是最佳人選。雪生與穀米門第隔得不是太遠,兩個人沒有紅過臉,好像關係一直不遠也不近。穀米有點崇拜雪生,雪生天不怕地不怕的,是那種能對著皇帝老兒揮拳頭的孩子——這一點讓穀米甚是欽佩,兩個人理所應當就成了好夥伴。雪生還得為他的興趣找到一個可依傍的後盾人物,而轉運自然是不二人選。
穀米和雪生交好,還因為上學期的一場無妄之災。穀米性格溫和,膽小,和夥伴發生糾紛最多是鬥鬥嘴,幾乎沒有過肢體衝突。他動手動腳的能力太差,當看見其他孩子打架互相揪扯對方的頭發時,他替他們心疼,心裏一直牽著扯著。但你不動手並不能保證人家不會對你動手。那天穀米放學時正輪到他值日,要打掃教室的衛生,他打掃完衛生一個人朝家走時就碰上了沒事找事的人。
那個大個頭的學生叫軍旗,是本大隊白衣店村人。軍旗和穀米一個年級但不在一個班,他們五年級有兩個班:五一班和五二班。沒人知道軍旗為啥放學後不回家,仍優哉遊哉地在路上晃悠。和他一樣晃悠的還有同村的兩三個學生,平時都是軍旗的跟屁蟲。軍旗仗著個頭大,拳頭硬實,說話很衝,三句話說不順就要上手。要是隔一天不打架他的手就癢癢,打架是他的嗜好。和他形影不離的那幾個人也沾染了戾氣,沾染了軍旗氣,總是無事生非。他們幾個也許是鑽在護路溝裏打撲克,也許是嘀咕偷偷摸摸的勾當。反正當他們嘻嘻哈哈地跳上護路溝要往前走時,一眼看見了急急慌慌朝另一個方向幾乎在小跑的穀米。穀米得趕緊回家,整個學校大院裏已經沒有人影,而回家的路上也空空蕩蕩了。
軍旗看著前頭如找草的兔子一般一蹶一蹶走動的穀米說:“這個小不點兒,我們揍他一頓怎樣?我的手有點癢癢!”他的提議得到了嘍囉們的叫好,他們一致擁護首領的戰爭決定。於是軍旗直衝衝地撞向前去。他也在小跑,但比穀米快多了。他沒有背書包,他的書包已經扔給手下的跟班們拿著。他們眼珠骨碌碌轉著,互相鼓勁,看軍旗將如何利落地收拾穀米,因為他們知道那是穀米——一個不敢打架的孩子。
對付這樣的孩子是他們的拿手戲,他們時不時要拿一個孩子“開開刀”,隻有這樣才能“長治久安”,才能讓同齡的其他孩子談虎色變,老老實實敗在他們手下。他們等待著捷報。他們還想看看這一場惡戰會不會還要帶點顏色,染上點鮮豔的血跡。不知為什麼,他們對紅豔的血充滿好感,鮮血似乎總是帶來喜訊。
軍旗就像一頭蠻不講理的野豬,或者熊瞎子,或者餓狼。他橫衝直撞,身子一歪把急慌走路的穀米撞了個趔趄。穀米朝外趔趄幾步,差一點摔倒。他嚇了一跳,弄不清是怎麼一回事兒。當他回頭看見是軍旗時,他馬上清楚遇見了什麼。他怒火衝天,血在血管裏呼呼亂響,鳥群一般盤旋直上,在頭頂那兒聚結,越聚越多。
穀米的眼睛圓睜。群鳥的翅尖劃破空氣發出尖利的嘶叫。他的心臟咕咚咕咚在胸腔裏亂撞,他有點約束不住自己,有點要爆炸濺散的勁頭。但那張圓咕隆咚的臉在獰笑,等待著他的反擊,隻要他衝上前去,那粗壯的身體就會如三頭牛拉的石滾一般朝他壓來,他實在是太弱小太瘦了,他很明白那戇實的骨骼撐起的一堆肉能輕易壓得他喘不上來一口氣。
鳥群衝天而起然後再度旋回,再度濃縮進他小小的顱腔,他的頭一下子大了。他眼一閉牙一咬猛衝上去,但他撲了個空,軍旗毫發無損,而且隻是那麼一閃身子,根本就沒當回事兒。接著軍旗的腿靈巧一伸,穀米的身體向前傾去,因為遇到了阻擋而蹎倒,他整個臉朝下,嘴裏一下子擁進了伺機蕩揚的塵土。但他迅速從地上爬起來,也聽見不遠處的叫好聲,軍旗的嘍囉們開始喝彩。穀米這次沒有再冒失地閉著眼伸著頭朝前撞。他一伸手摟住了軍旗外罩的前襟,死死抓住不放。軍旗穿的是一件新衣裳,是他娘千叮囑萬叮嚀不能弄破也不能弄臟的,但現在被穀米死死抓住了,要是軍旗再狠狠捶他,他更是不鬆手。穀米是一條狗,癩皮狗,哇嗚一口咬著人死活不丟。軍旗擔心著他的碧綠色的新衣裳,他手上的勁頭開始變弱,但這絕不是他饒過穀米的理由,要是穀米還是死抓著不丟,那他就顧不了這件新衣裳了,他首先要狠狠地收拾掉這個竟然敢向他發難的又瘦又小的小老鼠!
軍旗嘴一咧,一甩身子,差一點甩脫了穀米,但他甩不脫的,穀米用盡全力攥著,軍旗都聽到了撕裂聲,他替他的新衣裳心疼,但他更替他的麵子心疼。他不能認輸,尤其是那幾個平日對他唯唯諾諾的爪牙都在盯著他呢,要是他認輸了,以後還怎麼在他們麵前抬起頭來?
軍旗嘿地大吼一聲,就要發力,就要真正動手收拾穀米了。但這時他遇到了新的情況,一個家夥正朝這兒飛奔,那不是他的心腹,而是和穀米一個村的雪生。誰也不知道雪生從哪兒冒出來的,他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他根本不把斜挎在胸前的書包當回事兒,他已經取下了書包,一邊飛奔一邊把略顯沉重的書包掄圈兒,他要攢足勁兒把盛滿力氣的書包當作武器投向軍旗。雪生沒有軍旗個頭大,論力氣和軍旗不是一個量級,但是雪生那不要命的狠勁,總是讓軍旗倒吸冷氣。軍旗明白這可是棋逢對手,別看雪生個頭不起眼,但絕對是一架小鋼炮,惹惱了他就是地堡也能給你轟平。穀米的小爪子限製了軍旗躲避雪生投擲的書包,他覺得後背上悶悶地一響,這可是吃了大虧。他的呼吸被那隻棱角尖銳的書包砸斷,他的身體一瞬間鬆懈下來,不再對抗穀米的仍在用力的雙手。
“你個乖乖!我叫你欺負人!”雪生一邊大罵一邊不依不饒,再次拽回書包,再次甩動蓄力,馬上就要命中要害,這時軍旗口氣軟了下來。他抬起一隻胳膊遮擋,臉上竟浮起淺笑:“我沒惹你啊,你找我的事兒幹嗎?”他求饒地看著雪生。雪生手裏的書包沒有馬上朝軍旗投擲,但他並沒有放鬆警惕,他大聲質問:“穀米惹你了嗎?”有一兩點白色的唾沫星子黏附在他發白的嘴唇上,雪生處在盛怒之中。但戰爭基本宣告結束,穀米也鬆手了,軍旗沒有再賠笑臉也沒再發火而是瞅個空子跳開身子,他遠遠地離開這兩個人,悻悻地大踏步前行。那幾個嘍囉沒有過來幫忙的意思。軍旗無端地怒火中燒,他歪別著頭像是喝醉了,朝白衣店的方向走,他甚至沒有再多看他們一眼,像是他們根本不存在一樣……
此次事件之後穀米和雪生就越走越近,上學放學你叫著我我等著你,一個成了另一個的尾巴。在硝煙升起的時刻,他們更是擰成一股繩,堅定地站在一條戰壕裏。但雪生不比穀米可以遊手好閑,家裏的事情從來不需要過問。雪生在家裏已是半根頂梁柱,永遠有忙不完的事情。對於雪生來說,上學是他最清閑的時候,一放學就要下地割豬草,進家還要燒火做飯。在雪生四歲時,他有了一個小弟弟,但正是這個小弟弟葬送了他娘的性命。雪生娘死於產褥熱。雪生四歲時就已經在盡心盡力養好一頭母羊,那頭羊是他小弟弟的糧倉。那頭羊最聽雪生的話,每次擠奶的時候都要雪生摟著它的頭,輕輕拍著,它才肯讓肚子下飽漲的粉紅色乳房一股一股滋出雪白的奶汁。雪生的弟弟叫羊生,是羊給了他活命。這頭母羊後來不能再生小羊羔,也沒被賣掉,直到有一天它不吃也不喝慢慢羸死。雪生爹親手在院角落挖了一口墓坑埋葬了母羊,而且按著羊生跪下給老羊磕了三個響頭。
暑假的最後幾天,雪生天天來找穀米一起去釣黃鱔。雪生從來不進穀米家的院門,他隻是站在路旁屋角處等穀米。他們頭天已經約好一早起來會合,穀米就是再好睡懶覺,但隻要嘰嘰喳喳的麻雀一在院子裏的大椿樹上叫個不停,他就知道雖然太陽還沒出來,但雪生已經在屋角等他了。穀米上學可以遲到,但和雪生約會不會遲到。他們要去釣黃鱔,要到那處東大坑的坑嘴處,那裏有一個黃鱔洞,雪生已經發現好幾天了。雪生可以肯定那裏有條老黃鱔,因他有一天黃昏時分守在坑堰上發現那條黃鱔出洞了。
“頭有小葫蘆那麼大,慢慢地冒出來,就像有人從地底下撅起了光屁股,接著出溜一下就沒影了!”黃鱔像一道黃色的閃電消失在深深的坑水中,這更吊起了兩個孩子的胃口。要是沒看見這條黃鱔,他們還不會這樣上心,天天一大早就跑到那處黑幽幽的洞口守候。
那是條老謀深算的黃鱔,也可能就是一條黃鱔精,因為一般年輕的黃鱔誰把窩打在那兒啊。那裏充滿危險,坑坡裏長有一大片刺莓,到了春天能開出一大片黃豔黃豔的碎花朵,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睛大小的花閃射醉心的豔黃,像是有一群穿花衣裳的人有蹲有臥。盡管那一堆明黃的火焰一般的花朵天天燃燒,讓孩子們隔岸觀火,但沒有一個孩子試著去那兒摘朵花,每個孩子都清楚那花覆蓋著怎樣一個巨大的秘密。
那處坑坡的主人是水缸,坑堰上就是他家聳起的院牆。水缸個頭低,到了冬天會穿一雙底子很厚的補了又補的破舊軍用大頭靴招搖過市,而且總是誇誇其談。他站在飯場裏講自己碰見了一條大蛇,講得人們都忘記了吃飯,一邊聽他胡咧咧一邊朝那處坑堰看。雪生和穀米都不喜歡這個水缸,他有灰指甲,手上起了一塊一塊的皮癬,那些疥癬天氣一冷就變成一塊一塊斑白剝落,弄得手背像燒瘤的磚塊,像樹心生蟲蝕出凝結的成堆蟲屎,看著就讓人惡心。也許這是他總是看見蛇的原因——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水缸到了夏天,會一鍬一鍬刨起坑底的泥土覆在坡上,加大陡度,讓人畜望而卻步。真的沒有誰去那處坑嘴的,孩子們一看那叢綠油油覆蓋著無限神秘的刺莓叢,就有點膽怯,估計連豬啦狗啦也不輕易朝那兒挪一步。
水缸後來再也不覆刺莓叢那兒的坡土了。他今年春上正在那兒覆土,一抬頭看見了大蛇。“我的個乖乖,有兩扁擔長,比大腿還粗!”他瞪大眼睛,不敢稍動,怕驚動了大蛇朝他猛撲過來一屈攣身子纏死他。他聽說過有人被蛇纏死的事兒,所以盡管嚇得要死,但站在近水的坡裏沒挪一步,他就像一截枯樹樁。估計大蛇沒有發現他,因為它正在仰著頭看天,脖子像一根宮殿裏的彩繪柱梁豎得筆直,在明麗的陽光下它的紅舌頭顫出一團虛影,還流著涎水。那涎水星子也許濺了水缸一臉,也許沒有濺那麼遠。反正水缸後來才發現它是在瞅一隻飛翔的黃蜂,那隻黃蜂也不是瓤茬,圍著蛇頭盤旋。黃蜂以為那是一堆花叢,是它采蜜或者玩耍的好去處,所以嗡嗡嗡嗡流連不行。
接著就有好戲看了,篩糠般的水缸看見大蛇猛地一躍一口吞了黃蜂。那是隻大黃蜂,肚子賽過一隻雞蛋,吃著確實可嘴。但大蛇沒想到黃蜂在它嗉子裏抗爭,雖然沒有再飛,可它的牙齒和毒針沒有閑著,咬齧得大蛇滿地打滾。水缸明白大蛇正在大戰黃蜂,根本沒有把他當回事兒,也沒有顧上他。大蛇有點看不上水缸,他渾身疥癬的酸腐氣息,吃著會有點嗆喉嚨,肯定味道不好。水缸找到了逃命的機會,馬上繞過刺莓叢小心翼翼彎著身子蹭走。他甚至沒拿他的鐵鍬。那鐵鍬鍬頭吃進土裏,鍬把還顫悠悠站在近水的坡裏。
水缸退到坑堰上時看見大蛇弓起弓落曲裏拐彎的身體呼呼嗵嗵摔響,連刺莓上長滿的尖刺也不管了,跳起來,落下去,落下去,再跳起來,就像有人用一盤彩綆在打夯。接著它的某一截白生生的肚皮那兒就出了事兒,破了一個洞口,那隻黃蜂嚶的一聲蘊著勁兒飛走,囫囫圇圇的毫發無損。而那蛇仍在發脾氣,猛一屈攣猛一屈攣,半裏地外都能嗅到冰涼冰涼的腥氣……大蛇又鑽進了刺莓叢裏,不知道後來它怎樣了。
但那個黃鱔洞就打在刺莓叢旁邊,也不知雪生是如何發現的。黃鱔和那條大蛇的關係誰也說不清,你不能保證你釣上來的就是一條黃鱔,就算你釣上來一條黃鱔,你也不知道半道上它會不會變成一條蛇。雪生膽子大,但在這件事兒上他還是有點心虛,尤其是釣黃鱔的最佳時機是清晨,那時太陽還沒出來,一切都霧蒙蒙的,啥事都可能發生。至於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兒,雪生不知道,穀米也不知道,這些不知道就更吸引他們去想知道。他們天天麻著膽子去那處刺莓叢旁的黃鱔洞一探究竟,雪生說水缸講的大蛇吃黃蜂那事兒一定是騙人的,是不想讓他們踩頹他家的坑堰。穀米也說一定是騙人的,可一走到那叢刺莓旁馬上渾身冒出雞皮疙瘩,像是刮起了一陣酥麻的冷風。
大坑的對麵有幾隻鴨子在歡快地大叫,它們醒得比人早,一定是看見了什麼異象才那樣大驚小怪。雪生從墨水瓶子裏倒出一條發青發紫的手指頭粗的臭曲蟮,他說黃鱔喜歡這樣的曲蟮而不喜歡粉紅色的香曲蟮。曲蟮的臭味在靜寂中蕩漾散開。鴨子扯著喉嚨大叫,爭先恐後從水裏跳上坡,笨拙地一跩一跩扭動,不時靈巧地震顫尾巴抖落水珠。
東邊的天空明亮起來,那邊高高的大椿樹後頭像是燒起了一堆火,但火勢還沒有蓬勃。雪生拉著穀米的一隻胳膊一點一點地滑下坡去。坡度很陡,隻要稍有不慎就會跌落水中。雪生艱難地屈起一條腿並斜伸另一條腿固定平衡身體,他已經鬆開了穀米的手。穀米忘了刺莓叢的危險蹲下身來,看雪生將釣鉤悄悄伸進那個碗口大小的黑幽幽的洞裏(沒有黃鱔的空洞水就不再清幽)。那個洞就藏在水下頭,不仔細找根本看不出來。雪生抖動著釣鉤。臭曲蟮的味道在水中彌散,那條黃鱔可能有點耐不住了。洞口黑幽幽的水猛地爆出細紋,雪生有條不紊,仍在抖索釣鉤。
穀米伸著頭問:“吃鉤了嗎?”雪生的心都在黃鱔洞裏,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麼。突然刺莓叢那兒呼啦大響一下,穀米噌地跳起來,他知道大蛇開始行動了。天亮了,它要出來找食兒吃了。穀米不是黃蜂,要是一口吞了他,他可鑽不透那帶著鱗甲的瘮人的肚皮。穀米一下躥向更高更遠處。雪生身子猛一抖擻差點滑落水中,旋即更緊地貼在坡上。他緊張地注視著刺莓叢,等著大蛇衝來。他的釣鉤仍然緊密連接在胳膊末端懸等在黃鱔洞那兒,又有一股水頂起來。老黃鱔與大蛇遙相呼應蠢蠢欲動。但大蛇停了下來,刺莓叢晃動著的枝葉再度歸於平靜。它可能伸出錐子一般的長舌,嗖嗖顫動著嗅探動靜。那紅豔尖銳的蛇芯子從綠葉叢中捅出,像風中拂舞的赤色綾綢。穀米的聲音在打擺子:“是一隻老鼠——跑了。”穀米的心怦怦跳個不停,但看見老鼠他就不害怕了,他知道老鼠是蛇的美味早餐,要是老鼠活蹦亂跳的,就不需要擔心那條子虛烏有的大蛇了。穀米麻著膽子又蹲回原位。雪生臨危不懼沒有屈回伸著的胳膊,釣鉤頑固地伺伏洞口。鴨子們已經跩遠,在另一處坑角嘎嘎叫喊。
穀米的二叔從對麵的坑堰走過,一眼瞭見了他們。二叔勤謹,天天起得早。他挎著一隻大條筐,也許是去田裏割豬草,也許是去打秫葉。二叔喊:“穀米,小心點兒,那兒水深!”二叔擔心穀米他們會不小心落水:“去別處玩兒去吧!”穀米說:“好,好,我們馬上走!”穀米不敢使大聲,怕驚了老黃鱔。二叔最疼穀米,平素有啥好吃的都給穀米留著,下地逮了串螞蚱燒了也要叫穀米嘗嘗解饞。好在二叔急急慌慌要下地,沒有太多工夫趕他離開。
雪生用耳語招呼穀米:“待會兒黃鱔吃鉤我往上提拽的時候,你就要拉著我一條胳膊,記住,使勁往上拉,不能鬆手!”雪生操心著黃鱔洞,跟穀米說話卻沒有看穀米。坑坡實在是太陡,施展不開身手,隻能這樣仄歪著平衡身體,像是一隻攀爬的蛤蟆。英雄無用武之地,上鉤的黃鱔要是與他拔河,他隻有求助於穀米。
雪生的兩條腿叉巴著貼附在坑坡裏真像一隻壁虎,不過壁虎是麵朝裏雪生是麵朝外。雪生仰著頭用耳語聲說話,叮囑穀米聽他的號令,緊要關頭一定要死拽他一條胳膊不鬆手。坑坡就像豎起來的門扇,水缸這貨,鍬底下可沒少下功夫。那隻看稀罕的黃鷺待在對岸的大柳樹上,仍在不住地問:“你們在幹啥啊幹啥啊?為啥不說話,為啥不說話,說話啊說話啊……”黃鷺鳥很漂亮,說話也好聽,穀米有點煩但並不想趕它走。大黃鱔虎視眈眈,它就在雪生的腳底下,穀米的手有點哆嗦,現在他想糾集一切平時熟悉的事物來為自己壯膽。雪生的耳朵支棱著,渾身隻有手在動。他的手在悄悄抖動釣鉤,他要讓那條臭烘烘的青曲蟮來回移動,像是真的還活著到處亂爬,讓老黃鱔心裏癢癢想一口吞掉它。
老黃鱔真是老奸巨猾,它一點兒也不急,它藏在黑幽幽的洞口深處警惕地盯視著美味佳肴。到處都是陷阱,它警告自己要小心謹慎,要心無旁騖。它已經很老了,再沒有什麼物件能夠誑紿得了它。它懷疑這條嘴頭上的曲蟮有詐,但無論如何它還是一條黃鱔,經不起陣陣漾起的醇美味道的誘惑,它一次次嘗試伸出頭來用鈍滑的嘴唇拱一拱那曲蟮,它要證實那確是一條曲蟮而非天敵的誘餌,是可以放心當作一頓豐盛早餐享用的。它沾有泥痕的頭顱從洞口悄悄升起冒出水麵,像是嫩筍破土。弧形顱頂嶄露的麵積漸次擴展,像核潛艇浮出波峰浪穀。但接著它倏地一下消逝,像是從來也沒出現過,僅留下一道煙形混濁曳動於淺水。
但待了一刻它又出現了,鼓出頭顱再次觸碰那美味佳肴,可它還是沒有一口吞掉,它克製著身體裏蓄積的欲望。饞涎像火焰一般朝外冒,它有點把持不住自己了。在又一次探出頭來的一瞬間,它哇嗚一口,毫不客氣地一下子把青曲蟮吸進喉嚨——雪生感到手上猛一沉重,他一激靈差點滑落水中,但他用左肘磕住了坑坡,赤裸的右腳踩進了水裏,他的五趾死死地摳住了一塊黃膠泥,身子停止了滑動,而手上仍在拔河。
“穀米,穀米!”他大叫起來,穀米眼前一紅頭轟地一響,像是搗了馬蜂窩蜂群四起,但他沒有退卻,他知道老黃鱔上鉤了,他渾身緊張得哆嗦,紮出屙屎的架勢,拽住了雪生的一條胳膊製止了墜落。老黃鱔胖大的頭顱被拽出洞外已經完全露出了水麵,雪生翕動著鼻翼喘息急促而誇張,看見了老黃鱔的蘿卜大頭他更是興奮,他叫:“我哩個——”他沒有說出他的口頭禪“乖乖”兩個字,而是吭哧吭哧地往手上憋勁兒。那是條黃鱔嗎?怎麼勁兒這麼大?他覺得不大對勁兒。它不會是那條大蛇吧?是不是大蛇渾身塗抹了泥汁於是成了黃鱔的模樣?……有一刻雪生想鬆開手,他害怕他所杜撰的故事真的會發生。他有這個經驗,他胡思亂想的事情有時竟然就變成了真事兒,令曾經冒出這個念頭的他總是大吃一驚。如今會不會重蹈覆轍,這條黃鱔真的就是水缸所說的那條吃黃蜂的大蛇?
他手上拽提的力氣稍減,那條大黃鱔有了可乘之機,馬上縮回去了半指,差一點就又收進了水麵下。隻要它一進水裏,他可能就再也擒不住它了,雪生的釣鉤會失去作用。雪生一下子沒有了害怕,害怕就像秋天涼風裏的蚊蟲全跑光了。他咧著嘴用力,穀米在上頭更賣力地死拽。但老黃鱔也不再心存僥幸,它明白這一次可是遭遇了對手,它不一定能掙脫這鉤穿了嘴唇,讓它飽受疼痛折磨的、堅硬的、從來沒有碰到過的鉤子了。它想擰動身子加勁,無奈這個念頭被鐵鉤子破解,嘴唇上的提拔力量雄壯起來,而它因為碩長身體的蠕動而失去了與滑膩的洞壁的密切嵌合,它的身體被迫移出,一點一點移出。老黃鱔的胖頭在升高,差不多都離開水麵半尺高了,按說這時候雪生應該騰出一隻手,用拇指與食指中指拤住老黃鱔的脖頸,讓它別做回巢的夢。但雪生不敢,害怕還藏在他的身子裏他的手上。他再次加勁兒上提——我哩個乖乖!哧溜一下——老黃鱔光溜溜的圓碩的身子已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有三四尺那麼長,在半空裏屈屈攣攣想纏住它的對手,但它碰不上對手一根毫毛。
它開始狂怒,甚至要向嘴上的釣鉤發火,讓後半個身體變成一個彈簧圈住釣鉤,也圈住拿釣鉤的小手。雪生已經看見爍動的滑膩的帶有麻點的金黃,知道不是那條大蛇。
他盡管身子仍在輕微篩糠,但已經不害怕那鈍鈍的有點發褐的尾巴觸碰他的手腕了。穀米一寸一寸拉著他漸次升高爬過陡峭的坑坡,就在老黃鱔將可怕的身體就要纏住雪生的手脖時,雪生已經整個站在岸上了。
雪生順勢將釣鉤和黃鱔朝水缸家的院牆牆根兒扔去,那兒離坑堰還有幾尺寬的安全距離,老黃鱔無論如何作法要想遠征回到水裏絕非易事。應和著老黃鱔在地上狂怒而靈動的暴跳,黃澄澄的陽光從東邊柳樹梢頭斜射過來,一道道上頭細下頭粗的光柵直倫倫棚著,像是仙境。水麵上有霧氣在升騰,像是一壟壟莊稼。那些霧氣不緊不慢地拂動,盯視著兩個少年,看他們如何處置老黃鱔。
有一刻老黃鱔不想反抗了,一動不動,像一條褲腰帶蜷在牆根兒。它老謀深算,明白再怎樣暴跳如雷也是白搭,除弄一身塵土草芥外無濟於事。它渾身沾滿土粒和碎草,灰頭土臉,沒有了一絲水中的威風。它仍然在伺機躥進水中,它不會束手就擒。它在反思自己的魯莽,後悔不該對那條青曲蟮充滿興致,如果知道被鉤著嘴唇狼狽地這樣請到岸上,無論如何它要禁食要摒絕一切美味的誘引……但一切皆晚,雪生已經找到了一截細麻繩(這種苧麻的皮絲擰成的麻繩並不稀罕,總能在衣兜裏找見),而且無視老黃鱔的反抗,攔胸係住了它並綰了個死結。雪生沒有勒緊麻繩,他要讓它好好地活著,等著給它放血。黃鱔血噴到報紙上曬幹,可以愈合各種創傷。
此時正值中伏,暑氣最盛,大清早也是溽熱難忍,一動就是一身汗。穀米的白背心全溻透了。雪生隻穿了一條黑粗布褲衩,光脊梁上汗下如溪。雪生抹拉了一把頭臉,拭去淌進眼裏的發澀的汗水。遠遠近近的蟬已經開叫,高一陣低一陣,比陽光還稠密。
雪生靈機一動,脖子上的頭像偵察雷達一樣轉動,馬上發現了牆頭上斜伸出的高粱秸。
水缸正在編織秫秸箔,將那些高粱秸一根根刷得光光淨淨的斜倚在院牆上。伏天一過就要收秋,芝麻綠豆的接二連三要晾曬,家家戶戶都要織幾領秫秸箔。但有一根光光溜溜站著等待選妃的箔材注定加入不了秫秸箔後宮的序列了。雪生移步上前隻輕輕一跳,吱吱啦啦,他已經將那根高粱秸從院子裏抽到手裏。雪生腦袋裏仙點子最多,他要和穀米抬著這條老黃鱔遊街。本來他們可以掂著它回家,這條黃鱔有兩斤重,掂久了會手脖發酸,但他們可以輪換著掂,不至於要用一根長秫秸顫顫悠悠抬著它。
穀米覺得這才是招惹老黃鱔憤怒的原因,而不是因為雪生殺了它。村子裏殺黃鱔的人有的是,但那些將一腔熱血灑在破報紙上給人們治療創傷的黃鱔沒聽說要報仇的。但雪生卻要讓這條黃鱔遊街,在這個盛夏的早晨招搖過市,這不能不讓老黃鱔怒火中燒。
水缸家的那處坑坡離雪生家不遠,也就隔了幾戶人家,拐過一個胡同角,他們一路上也沒碰上什麼人。能打能跳的人都趁清早涼快下田幹活了,留在家裏的婦女老人也大都在灶屋裏做飯,沒誰這個時刻在村街上閑逛。屋頂上炊煙嫋嫋,風箱呱嗒呱嗒有節奏的爆響此起彼伏,飯香彌漫在胡同裏。
雪生走在前頭,他將高粱秸擱放在肩膀上不用手扶,這給後頭的穀米增加了無限心事,又要操心防止並不沉重的高粱秸滑落,又要操心屈攣扭動的老黃鱔。老黃鱔一直在掙紮反抗,有一次甚至撅起後半截身體纏住高粱秸打了個八字環……但一切終歸是徒勞,一物降一物,一根高粱秸和一根麻繩足以致它命。它的本事隻能在大坑裏伸展,一旦上岸離了水它隻能任人宰割。
噓水村是靠糧食活命,水族食物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他們隻在逢年過節偶爾與魚打個照麵,能夠吃到魚的人也是有數的,而他們並不認為除魚之外的水族能當作食物充饑。尤其是這黃鱔,有著蛇的體形,怎麼可以進嘴呢!沒人會吃黃鱔,黃鱔唯一的用途是塗血紙:將黃鱔血灑在報紙上曬幹,誰的手碰傷了就尋一溜貼上,傷口不會發炎而且愈合快。雪生隻聽說過剁掉黃鱔頭塗曬黃鱔血,但他並沒有親手做過。他找來一張舊報紙,那些年報紙倒是不缺,公社郵電所的郵遞員騎著深綠色自行車來村裏主要是送報紙,送信是少數。每次開會家家戶戶都能發上幾張報紙,於是報紙大部分充當了包裝紙,一部分則當成了擦屁股紙(此前常用品是大小適中的土坷垃),沒人去關注那上麵印的是啥。當然,黃鱔一腔熱血灑報紙也是用項之一。
雪生光著脊梁,黑粗布褲衩隻起到遮羞作用,像是遠古的野人。他沒有穿鞋,手裏舉著一把寒光閃射的菜刀。雪生對穀米說:“你捏著黃鱔頭,我來剁。”穀米試了幾次,但無論怎樣壯膽也沒敢捏住那隻蠕動的滑膩頭顱。
雪生家的大黑狗不斷地瞧稀罕,長嘴貼著地,鼻孔咻咻地出氣,蕩起一小縷土塵。它想打黃鱔的主意。它想嘗鮮。“滾!”雪生踢了它一腳,大黑狗悻悻地跳開,但並不死心。大黑狗有點委屈,其實它並不想吃掉黃鱔,再說也不是它的食物,它估計也吃不了它。但它隻是想嗅一嗅,或者伸出舌頭舔舔。僅這樣就遭到嚴厲的懲罰,它有點不服氣。大黑狗站在稍遠一點的大門口吠叫,好似朝外說:“都來看啊,都來看啊,看他們,要幹啥!”接著它又對著雪生和穀米發火:“看把你們能的,我就不信,你們能放出血來!”
有一隻魁梧的赤紅大公雞和兩隻白母雞也都脖子一梗一梗圍上來,要趁機啄一口,但找不到下嘴的空當。雪生讓穀米按平地上的報紙,別讓雞踏蹬。雪生的額頭上沁滿汗珠,他當仁不讓用左手掐住了黃鱔的脖頸按在地上,接著右手手起刀落,哢哧剁掉了黃鱔頭。穀米不敢看,隻是用手按平報紙。那隻孤獨的黃鱔頭在地上跳騰,竟然一蹦半尺高,穀米趕緊趔開身子,怕它蹦到身上。
雪生齜牙咧嘴地捏著黃鱔的斷脖子,他想象的血流如注的景象沒有出現,隻是斷茬上滲淌一堆凝血,他得將凝血按在報紙上塗抹攤勻。他捏著黃鱔的斷脖頸在報紙上按擦,凝血仍在流淌積聚。黃鱔血像糨糊一般黏稠,報紙上的黑紅擴展。
黃鱔的身子已經纏緊雪生的胳膊,纏了三圈,四圈,尖尾巴顫動著,探聽肘窩的動靜。雪生被纏了胳膊,還是有點怯勁。他也不敢細看,身子在輕輕哆嗦。但在穀米麵前他是英雄,不能臨陣怯戰,他咬牙也要堅持住。但他實在是太害怕了,尤其是黃鱔纏住他的胳膊,他覺得那滑膩沁入骨髓,世界被滑膩淹沒,一切都滑得令人心驚膽戰,也讓人膩歪惡心。
蒼蠅們聞訊趕來,嗡嗡嗡嗡,趴滿血紙。竟然還有綠頭蒼蠅,映著陽光綠瑩瑩的,兩隻紅眼睛一歪一歪左審右瞅。穀米伸出胳膊呼扇,趕走了一拔又來一拔,而且越聚越多。雪生顧不上這些湊熱鬧的蒼蠅,他在一隻紅瓦盆裏洗手。他想趕緊洗去手上的血,這些滑膩的血像毛毛蟲在心裏爬動,讓他刺撓難忍。黃鱔身子在地上一屈攣一屈攣,但不久就軟塌塌不動了。黃鱔頭仍在蹦跳,落地時發出輕微的啪啪聲。穀米趔著身子躲避。
穀米問:“它怎麼還跳啊?”雪生沒有答話,他仍在顫抖中。大公雞急慌慌跑向前來,盯著蹦跳的黃鱔頭,它一定以為這是一隻大螞蚱。它嚴陣以待,瞅準時機一伸脖子啄住了黃鱔頭,叼起血淋淋的俘獲物緊走幾步但又鬆了嘴,它發現不對勁兒,這不是螞蚱或者蛾子,而是它不認識的但也不可口的一種東西。它有點失望,鬆開嘴讓它落地,仍然盯著,但不再興致盎然。
那隻個頭略大的白母雞一定是正宮娘娘,夫君嘗過鮮,此時它也要走上前去品品滋味。大公雞白了它一眼,它不管不顧噌地叼起了黃鱔頭。大公雞一邊護著小白母雞一邊吼道:“雊雊,不是個東西!”小白雞應該是它的心尖子。小白雞不與大白雞爭風吃醋,它隻是享受大公雞的愛護。
大白雞不願意了,一甩脖子扔掉黃鱔頭,怒目圓睜叫道:“咯嗒咯嗒咯咯嗒,你說誰呢?誰不是東西!”
大公雞忙不迭賠不是:“雊雊,當然不是說你,是說它呢!”它再次看向地上的黃鱔頭,裝模作樣又要動喙。黃鱔頭已經明顯力氣不支,又跳了起來,隻是越跳越低,終於一派萎靡。但它仍然活著,仍在搐動,兩隻盲眼好像突然睜開,要仰望細察這世界上的一切。
轉運當兵的地方吃黃鱔,而且把黃鱔當成美味。轉運曾向雪生麵授機宜,說是隻要把黃鱔剁成鱔段,撒鹽醃上,見火就熟,無論如何烹飪都鮮美可口,吃一回記一輩子。雪生想嘗試。雪生對一切新奇之物都想一試身手。他不顧上下牙齒的擅自撞擊,再次拎起菜刀,他要把黃鱔剁成一截一截洗淨鹽漬。現在失去了頭顱的黃鱔在地上隻是偶爾一屈攣,像是要尋找失物。大黑狗瞪視著它,沒有銜它的打算。雪生就在地上揮刀,沒有將黃鱔拿到灶屋的案板上,也沒有剖開黃鱔的肚子挖出內臟。他的手勁很大,刀刃都剁進了土裏,剁開的鱔段粘著泥土輕輕跳蕩。雪生將鱔段一截一截收進瓦盆裏,喊穀米握持壓水井的把柄,從地底下召喚出嘩嘩啦啦的清水衝洗。
父親和姐姐都下田未歸,羊生也不知跑哪瘋玩兒了,家裏沒人幹涉,聽任雪生耍巴。小院裏長著幾棵泡桐樹,樹蔭花花搭搭遮不嚴太陽,隻有壓水井旁邊站著一棵大腿粗的槐樹,枝葉茂密,黑蔭匝地。洗幹淨的鱔段在紅瓦盆裏紛紛顛跳,像是安了彈簧。穀米好奇,問雪生黃鱔剁成了一截一截怎麼還這麼亂跳這麼鬧騰。他們見過豬肉羊肉,也見過剝皮的青蛙,但都很安靜,紅鮮鮮的擱那兒連動也不動一下。難道這黃鱔不會死?剁成一截截還能再自己連接成一體?雪生茫然地盯著跳動的肉段,同樣弄不懂答案。
他們見識黃鱔實在是太少了,摸不準它們的脾性,除了知道黃鱔血能治療創傷,其他算是一無所知。他們也不知道黃鱔肉究竟是啥滋味。雪生說撒鹽一醃它就不動了。於是他們一起走進灶屋,在猛然降臨的黑暗裏摸到鹽罐抓了一把,等他們在屋肚裏漸漸能看清東西了,雪生在案板上用擀麵杖咯噔咯噔擀碎那些粗大的青鹽疙瘩,然後小心翼翼將鹽末撒在紅瓦盆裏。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些鱔段見了鹽跳得更歡,大概以為這些鹽能夠將它們再度帶入水中,於是它們開始歡呼雀躍。我的天!它們越跳越高,有兩個像是比賽一躥跳出了瓦盆,在案板上開辟了寬闊的新天地,一蹦老高一蹦老高。案板上沾滿了紅豔的血痕。
雪生看見蹦跳的肉段,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汗毛全豎了起來,他真想跑出灶屋逃開,再也不想碰這些麻煩連連的黃鱔了。但它們在案板上跳舞,打得案板叭叭直響,像是雷雨夾帶冰雹。穀米隻想趔遠點,他本來可以從門口躥出去,但灶屋門太窄又挨著案板,他擔心沒走出門口就會被一截鱔段發現,它會猛跳起來打在他臉上鑽進領口裏。他不敢貿然行事,趕忙縮到水缸旁邊的角落裏靜聽那悚然的跳蕩。雪生的腿在篩糠,但他沉著冷靜,靈巧地從鍋台那兒端過一隻高粱莛子納製的盛饃的筐子。他將饃筐翻轉扣在案板上,蓋住那些活潑的鱔段。雪生伸手抓住了最初跳開的鱔段,像捉小雞一樣從筐縫裏塞它回群。雪生彎腰站在案板前兩手死死按住筐底,防止鱔段們齊心協力猛地躥起頂開饃筐。透過薄薄的莛子他能感受到下頭的頂撞力量,就像是鐵錘敲擊。它們也許會撞開筐底,撞碎莛子躥出來。
雪生喊穀米拿來兩塊磚壓上,但穀米上氣不接下氣找不到磚頭。“到院子裏去找!”雪生命令他。穀米一閃身鑽出灶屋,心裏猛一透亮輕鬆,想著終於算是逃開那黑沉沉像是被繩捆索綁一般的灶屋了。他在院角落裏找到了兩塊磚,馬上吭哧吭哧搬起來送給灶屋裏的雪生。他真不想再走進灶屋一步,不想再聽那些鱔段啪啪嗒嗒的敲擊,但是雪生兩手仍按緊筐底騰不出手來,得穀米親手把磚塊壓在筐底上。他們終於擺置好了饃筐和筐子裏熱鬧的一切,但血糊淋剌一派狼藉,不知道下麵還會發生什麼事兒,他們又該如何應對。
待會兒雪生姐姐就會下地歸家,她要提前回來做飯。姐姐看見灶屋弄成這個亂騰景象肯定會大發雷霆。為了息事寧人,雪生有了扔掉這些搗蛋的黃鱔的打算。那張報紙已經在陽光下變得黑紅,已經接近幹透,上頭爬動的蒼蠅也沒剩幾隻了。不管咋說,他們忙乎了一大清早,也沒算白幹,落了這張黃鱔血紙,接下來的秋天和冬天誰要是受傷,就能送個順手人情了。但這切成肉段還在敲打的黃鱔,讓雪生心焦瞀亂。他總覺得不對勁兒,又說不上來為什麼。他不想攤上麻煩事兒,不如送走它們吧。這時大黑狗又出現了,從敞開的院門那兒齜著牙慢吞吞踱回來。它銜著塊什麼,走到跟前才鬆開嘴——原來還是那個鱔頭。大黑狗銜著它兜了一圈,對它毫無辦法,於是又銜著跑回家來。
雪生找了塊塑料薄膜,一股腦把饃筐蓋著的鱔段都收了進去,連帶那隻咬啄得豁豁牙牙的鱔頭。鱔段們也許是跳累了休息,反正不再像先前那樣張狂,隻是一咧嘴一咧嘴,像是在抽噎,這兒一搐那兒一緊,也讓人心驚肉跳。他們用薄膜兜著返回水缸家的坑嘴,要送四分五裂的黃鱔回家。此時陽光更熱烈了,汗水恣意橫流,蟬們高一聲低一聲地大喊,像是在笑話兩人。薄膜兜著的鱔段們歇過來疲乏又開始跳踉,左拱右突,比一群蛤蟆更猖狂。雪生攥緊袋口,但又擔心它們會頂破薄膜。他們加疾腳步,要趕緊送這不省心的黃鱔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