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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耳朵白耳朵
趙蘭振

第二章

出了村口一看見滿地麥苗,看見了久違的綠色,羊一下子高興起來,咩咩叫著,一個勁兒想往路兩旁的麥田裏去。但穀米吆喝著它,讓它隻能看著麥苗饞涎滴瀝,而終究沒有朝近在咫尺的麥田走一步。這隻羊識號,隻要穀米一叫它,它聽話得很,既不會亂跑進麥田裏惹是生非也不會耍賴一步不走——這兩種情形都是讓人發愁的,這也是穀米爹耐著性子和穀米商量一塊趕集去賣羊的症結所在。穀米爹沒那個本事,羊根本不買他的賬,他讓羊朝西走,羊說不定會朝東;他讓羊站著,羊偏偏臥那兒一動不動……反正羊根本不把他的話當回事兒,也不把穀米娘的話當回事兒,好像它是為穀米而生,為穀米而長,眼裏隻有穀米一個人,其他人算不了它的主人,甚至可以說算不了人!穀米爹一想就來氣,想踢羊一腳,之所以打定主意賣掉這隻羊,和它眼裏沒有他這個一家之主也有點關聯。不管咋說,離過年還有一個多月,這羊是不能喂了,非賣掉不可了,無論他小穀米如何狡辯,賣羊的決定從沒有改變過。不僅僅是他不喜歡這羊,也不是光想和兒子做對,這兩樣兒都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大冬天裏土地裏寸草不生的,他家沒有草喂羊,眼見著羊一天天塌了膘,不賣顛過年能瘦成一把幹柴火,到那時想賣說不準隻能賣個柴火的價錢了。穀米爹精明得頭發梢子都是空的,透風就過,不可能讓他家的羊日漸瘦削,像一小堆鈔票被日子點燃,一天一天燒下去,變成灰燼……他不會讓這火燃下去,或者說他根本就不讓這火點著,這火還沒冒煙,他已經把鈔票藏起來,任誰也找不著,別說是火啦。哼!他要賣掉羊,換成一遝子票子,足夠全家過一個豐裕的大年。

為此他和穀米商量,想讓穀米配合,一塊把羊弄到集上去。也有羊販子騎著自行車來村子裏收羊,但那是少數,隻是偶爾碰上,要是等他們來村上,還不知驢年馬月呢;關鍵是羊販子都是圖便宜才遍村子跑的,無利不起早,不剝你幾個利他怎麼可能讓你省事兒,不再往集上跑,來村上直接上秤一稱,一手牽羊一手鈔票——想得實在是太美了,天上不會掉餡餅,隻要你想省事,肯定要少賣錢,至於少賣多少錢,隻有天知道。所以穀米爹撓著頭,沒有去聽村街上有可能響起的羊販子的吆喚,他打定主意要去集上了。但去集上並不是容易事兒,你得把羊囫囫圇圇地弄去,為了能賣個好價錢最好喂飽草,吃飽的羊壓秤,能多稱幾斤呢。羊不能捆起來用架子車拉,他又沒本事牽它老老實實走。羊不可能聽他的話,他隻聽穀米一個人的,那隻有找穀米。這是穀米爹找穀米商量賣羊的原因。

但穀米哪有那麼好商量事兒的,一聽說賣他的羊,他馬上跳起來,一副決以死戰的模樣,要誓死保衛他的羊,好像要賣的不是他的羊,而是他自己。看著穀米又跳又鬧,鼻涕一把淚一把的,穀米爹幹瞪眼,一時束手無策。穀米爹是個優柔寡斷的人,他沒有打過人,當然也不會對兒子動拳腳,但兒子不買他的賬,而羊是一定要賣的,他隻有求助穀米娘。穀米娘在這方麵還是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就像羊隻聽穀米一個人,穀米也隻聽娘一個人的,遇見了不好對付的事兒,穀米一杵硬氣,穀米爹就不再吭聲,使個眼色就讓穀米娘衝上第一線。於是穀米娘好說呆說,把非賣羊不可的道理說了一笸籮,磨破了嘴皮子,終於說動了穀米。說實話穀米使憋勁兒也不是沒有道理,這羊剛從學校抱回來的時候,誰看它也成不了景,連穀米娘看著也替羊發愁,怕它臥在那兒抬不起來頭,脖頸軟塌塌的,第二天說不定就得掂出去埋了。但穀米娘沒說什麼,因為穀米從前一年夏天就跟她鬧著要牧羊,她是答應了穀米的。現在沒等她閑下來趕集去牽回一隻羊,穀米已經自己提前抱了回來,讓她能說什麼呢。要是抱回來一隻會走的羊,好草好水喂幾天,精神精神,也算是買了羊,而這樣的一隻羊算什麼!穀米娘初始也沒有把它當羊看待,看著更像一小堆破棉花,或者是被鏟到院角的一坨臟雪。不但是穀米爹娘,就是街坊四鄰,也沒誰看這羊能活成一隻羊。大家都等著看穀米的笑話,看他怎麼樣抱回的羊再怎麼樣抱出去。一隻病成這個模樣的羊能養活,說給鬼鬼也不信。

穀米沒有顧及周圍疑惑的眼光,他隻是全心全意撲在他的羊身上。抱回羊的當天,他從樹柯杈裏夠下一堆紅薯秧,摘下一疙瘩一疙瘩幹葉片,喂到羊嘴邊,讓羊一伸舌頭就夠得著。紅薯秧是秋天從田裏收割回來就搭在樹上的,但等曬幹成一窠團一窠團的,冬天裏可以摘下一小朵一小朵拘攣著的幹葉片用水泡泡下麵條,但更大的用途就是喂羊。冬天裏青草藏匿得沒了影兒,隻有拿這些幹秧子替代,讓羊能夠捱過漫長的無草的冬季。有時也葉了梗了的碾碎了喂豬,但豬有更廣泛的食譜,不像羊隻衷情於草,所以豬對幹紅薯秧碎碎興趣不是太濃,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嚼這些黑褐的枯燥的瑣屑食品。

起初羊伸出舌頭卷進嘴裏幾疙瘩幹葉片,似乎不太想嚼碎,終究還是嚼了嚼,寥勝於無吧。但一嚼這羊馬上品出了幹草的滋味,馬上有了興致,上下頜交錯磨嚼,竟然有了正常的羊吃草時的架勢,像模像樣是一隻羊了。穀米信心倍增,馬上去廚屋裏趁人不在意舀了半碗糊粥,又兌了一些水,端到羊嘴邊。這隻羊很矜持,雖然渴得要命也餓得要命,但吃喝時仍然斯斯文文的,並不急躁,穀米很喜歡這隻羊的斯文脾味,都餓成這樣了,還能如此從容,你不佩服都不中。羊就那樣跪著嘰扭嘰扭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一大碗湯水——喂它湯水時穀米才知道這羊已經渴壞,不知道多少天沒喝到水了,不然不會這樣頭也不抬,不停地往喉嚨裏汲水,直到把一碗湯水喝完。接下去羊吃紅薯葉就有了勁頭兒,不像之前那樣垂頭喪氣的,病懨懨的。當穀米吃過飯挎著書包去上學時,這羊已經不是臥著,而是從地上站了起來。它站在那兒,仍然有點落落寡合,但已經能看出它戀戀不舍穀米的掛念目光了。

那隻羊沒有像預想的那樣喘盡最後幾口氣後一命嗚乎,而是第二天開始,再沒有趴臥地上站不起來過。它依然那樣難看,看上去隻顯毛臟毛長,肚子癟陷,骨頭杵出,渾身拆拆估計也沒有四兩肉。它身上難聞的臊味也沒有減低,離老遠仍然臭得衝鼻子,讓人得捂著鼻孔摒住呼吸一陣兒。穀米從沒有嫌棄它身上的氣味,他和羊那樣親熱不夠,摸過來蹭過去,他娘問他臭不臭?穀米搖搖頭,說一點兒也沒有聞到臭。真是黃鼠狼銜油餜子——看對色了!穀米娘就不再管他,任他天天想著他的羊。自從有了這羊,穀米可找著事兒幹了,放學了頭一件事兒就是他的羊,睡覺也要把羊拴在他的床頭上。而一開了春,路邊冒了草芽,樹上吐了葉片,穀米更是忙乎,隻要有空就牽著羊遍處轉,名曰牧羊。草芽太小,還不夠羊填牙縫的,穀米和芋頭其實是去大人看不見的地方夠樹葉。是的,每次牧羊都少不了也牽了一隻羊的芋頭,芋頭與羊與穀米形影不離,是村子裏的一道風景。夠樹葉不能讓大人看見,就像釣魚不能讓大人們發現一樣。樹葉歸屬生產隊所有,夠樹葉也夠得上戴上一頂挖社會主義牆角的小帽子。好在穀米總有辦法讓人發現不了,他們可以去離村子遠遠的地方,等漫野裏再沒人瞅見時才動手爬樹。兩個人都是爬樹高手,噌噌躥上樹柯杈,哢哢叭叭折掉一大堆,在樹底下攤成一片。這時候的羊最聽話,一聲不吭,隻顧咕吱咕吱嚼嫩葉。田野裏一路兩旁大多種的是楊樹,因為楊樹是速生樹種,長得快,好成材,種上三五年就能買出價錢。兩隻羊從楊樹葉硬幣大小時吃起,軟軟的黃黃的,味道鮮美,一直到葉片擴展成手掌大,厚墩墩的吃著壯嘴。吃著吃著,兩隻羊都長大了,穀米的羊到了春末夏初,已經換了模樣,老毛褪淨,臊味散盡,雖然還沒有像後來那樣戇實,但已經是一隻光光淨淨的白羊,瘦是瘦些,無論從哪兒都挑不出毛病了。

許多事情都像這隻羊一樣,是始料未及的。當初誰能把它當隻羊看待,誰能想它也會有未來。可它卻長大了,長肥了,能夠噔噔噔跑路,往太陽底下一站影子都黑囤囤的,而且還能賣錢。穀米爹幻想著賣個好價錢。穀米爹想不到這羊還真能活成個樣兒,大大出乎意料,所以一看到羊初開始不是個滋味,不一會兒又心裏樂開花,就像天上掉下個東西,以為是坷垃要砸著腦袋呢,不想竟是個香噴噴的肉餡餅。一切都太讓他意外,讓他大喜所望。誰也不知道老天爺打啥主意,誰也不能一竿子搗到底。你看誰不中,說不定誰最中——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穀米爹為他發現了真理而沾沾自喜。

這隻羊是大隊學校“勤工儉學”結出的碩果,一入了冬天,草料告急,這些圈在教室後頭的“碩果”們發生了饑荒,每天幾乎都要餓死一隻羊,於是才促使學校當局請示公社教育小組後處理掉這批災羊。抱回這隻羊,首先要感謝的是芋頭。是芋頭強烈縱恿穀米買下的這羊,要是讓穀米自己拿主意當家,可能這隻羊就不屬於他了。但芋頭說,“我保證你能養得活,你好草好水喂上叁月,就能長得能馱著你亂跑!”穀米並不指望它馱著他亂跑,它是一隻羊不是一匹馬,馱著他亂跑不是它的職責。確實之前班裏規定每個學生必須牽羊回家喂一天時,村西頭的石頭在牽羊回學校的路上就騎著羊跑了好遠好遠,讓學生們興奮得前呼後擁,但穀米不想騎羊亂跑,他覺得各人應該管好各人的事兒,馱人的事兒不應該是羊的職責。盡管穀米不太認同芋頭的話兒,但他還是對這隻羊動了心——它太瘦弱了,要是他不牽回家,他斷定它會被餓死。在買羊前一天,穀米聽人說羊餓得能吃紙,他有點不相信,就哧啦撕了一張數學演草紙,捏拿著一角遞給這隻羊,不想它竟然真的銜著了。那是一張有著綠色方格並且寫滿了洋碼號的破紙,拿它當擦包紙穀米都嫌棄,但這隻羊竟然銜住了它,而且隻猶豫了一刻,然後就咯吱咯吱開始嘴嚼,很香甜似的,咕咚一聲竟咽了下去。在昏暗的當羊圈用的教室後頭,在汙濁的打鼻子的尿臊味裏,穀米看得有點驚呆。他第一次看見羊能吃紙,竟然吃演草紙。他有點可憐這隻羊了:它是一隻不大的小羊羔,要是它能站起來的話,它的脊梁比穀米的膝蓋略低。它這個年齡要是人的話,應該和他差不多吧,聽說羊的壽命不長。至於羊能活多大歲數,相信沒有人能說得清,因為沒有一隻羊能夠活夠天命,它們剛剛長大成羊就被宰掉了。它們之所以出生之所以成長其實還不是為了挨那一刀。從這個意義上說,這隻羊餓死了並不一定是壞事。但穀米還是有點可憐它,尤其是其他羊紛紛被人牽走過好日子去了而讓它獨守教室後頭的空巢確實有失公平,它該多難受啊!於是他走近了它,不是因為芋頭的縱恿,而是因為它吃了他試驗羊是否能吃紙的紙,與他也就有了瓜葛與姻緣。它的模樣確實不敢恭維,你要是看一眼就明白為啥把它一個最後剩在了教室後頭。它一臉憂鬱,肚子癟癟堪可忍受,關鍵是名曰白羊,但它全身並不白,灰不溜秋的長毛打著鬏兒,後襠更是壯觀:那兒不但不白,而且不是灰,是黃歪歪一片,臭氣熏天,褐黃的毛上還沾著黑暗的屎痂——別說去看,一想就得皺眉頭。但它臥在那兒伸出頭品嘗了穀米遞給它的紙,要是誰都不要他也不要它他覺得有點忘恩負義。不知為什麼,他想到了忘恩負義這個詞兒。它臥在那兒,當然早已站不起來,前兩天就站不起來了,吃穀米遞給它的紙就是臥那兒吃的。班主人抬眼看看穀米,伸腳踢了踢羊,然後又趕緊蜷回腳,在旁邊的桌子腿兒上蹭蹭晦氣。“你要著了?”它問穀米。穀米點點頭。班主任說,“挾走吧,”又說,“好好喂,秋後一頭大肥羊,”他不懷好意地笑笑。穀米問,“你稱稱,看得多少錢啊!”穀米不喜歡這個班主任,但他是他的班主任,他有權左右他,左右班裏的一切。班主任不想稱羊,因為羊身上太肮臟,稱羊他怕弄一手汙物,再說最後一隻羊了,他已經準備讓它死在教室後頭,明早(應該能夠熬過白天)一上課就差兩個學生掂出去埋了,哪還有讓它上秤的心思。其實他手裏就掂著一杆秤,但他不想去動手稱。他說,“噯,五毛錢算了,最後一隻,賤賣!不上秤了。”他轉身走上講台,那兒擱著一個有薄薄的尿黃色封皮但內瓤絕對是白色且帶有規整綠方格的作業本,班主任佝頭彎腰在作業本上寫上什麼,“穀米,小羊,五毛!”他說,“我給你記上了啊,先說好,你能確定嗎?”他抬起臉來。穀米想他還是能當這個家的,不需要和父親商量,因為假使父親不同意,讓他再把羊抱回來,他可以大鬧一場,撒潑,打滾,要是父親還不同意他也不至於束手無策,過年的時候他可以擁有至少八毛錢的壓歲錢(根據往年的經驗,這個把握他還是有的),他拿出五毛錢來償還班主任的賬不就得了,反正他要試一試救下這隻羊。也許穀米的努力沒有任何效果,抱不到家羊已經死了,但他還是想試一試,就像想試一試它是不是真的吃紙一樣。穀米說確定,你記吧。班主任很嚴肅莊重地捏著自來水筆在本子上亂寫一通。穀米知道他必須還這筆錢了,就是羊死在他的懷抱死在半路他也要還這筆錢了。穀米有點忐忑不安,畢竟他還沒單獨當過五毛錢的家,對他來說這是樁大買賣,是件大事。

羊是買好了,讓穀米心裏猛一歡喜,但如何把羊弄回家,使他犯了大愁。等到他買好羊,班主任一走,校園裏空空蕩蕩,隻剩了他和芋頭和羊,兩個人一隻羊站在教室門口,大眼瞪小眼,有點束手無策。羊不能走路,得抱它才能回家,而抱它怎麼抱怎麼不對勁兒,一是因為它臭氣熏天,往懷裏一抱鼻子自己先枯皺起來,出氣回氣都有點發噎;再者羊後襠裏黏歪歪的,摸到手上,一想到摸的是一手稀羊屎,滑膩膩的讓人胃直往上翻。穀米愛幹淨,受不了這穢物,別看已經買好,他有點不想要這羊了。穀米心裏這樣一想的時候,羊“咩咩”叫了兩聲,聲音微弱,好像在小聲說,“你不把我帶回家我隻有等死了。”羊沒有強迫他帶它回家,隻是這樣說說而已,這樣一說穀米心裏更不是個滋味。救人救到底,他不能丟開它。這時候芋頭自告奮勇,要試試他能不能抱羊走。芋頭不怕臟,幹臟活累活幹慣了,雖然身子骨瘦弱,但有韌性;芋頭會幹活,知道活計從哪兒入手。芋頭讓穀米替他拿著書包,順勢一籀抱起羊走前頭,沒打趔跟兒。寧抱千斤,不抱肉墩,雖然這羊瘦得皮包骨頭,算不了肉墩,但它是個活物,你抱不舒服了它依然能夠掙紮動彈。芋頭抱著羊走了一半路,累了一身粘汗,不得不放下歇歇。羊趴在地上,連頭都抬不起來,隻有眼還睜著,真是可憐!芋頭喘著氣說,穀米,喂它點草試試。穀米看著他:“到哪兒弄草啊?”芋頭的目光扯著穀米的目光朝兩旁的麥田裏瞅,麥苗長得茂盛,雖是冬天,但並沒有凍趴下,仍然顯出綠油油的老綠色。麥苗在寒風裏招搖,麥葉上的薄霜正在融化,顯出濕漉漉的,在初陽下泛出發黯的幽亮。穀米把羊抱進路旁的溝瀆底,朝溝坡的幹土上擦擦手上粘的羊屎,然後爬上溝坡,蹲下來捩了幾把麥苗。芋頭也已經跟上來,哧哧啦啦地捩田裏的麥苗。芋頭說,你不捩白不捩,現在捩麥苗不會耽誤麥生長。穀米也知道這個理,知道冬天的麥葉隻要一開春就會脫落不算數,會被新葉替代,現在的麥苗隻是做個樣子,說明麥在冬天裏也沒死而已。但畢竟是公家的,要是都這樣捩麥苗,說不影響麥子生長是不可能的,收麥時肯定要減產。兩個人跳進溝瀆底,握著麥苗送到羊嘴邊。其初羊有點害羞,有點客氣吧,似乎不好意思品嘗兩個人為它偷來的東西,但終究抵不過肚子空空,涎水長流,羊抬起耷拉著的頭,輕輕地舔了一下麥苗,並把一根麥葉拽進嘴裏。羊的嘴開始慢慢錯合嚼動,那根麥葉很快沒了影兒,接著羊開始自己尋找麥葉,一伸舌頭竟然一下子拽著了三四根……真是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羊更是這樣,吃了麥苗馬上就不一樣,雖然還是垂頭喪氣的,但明顯動彈多了些,似乎脖子也硬挺了,抱著它的時候,一次次試圖昂起頭來。穀米不能一直讓芋頭抱羊,他也抱了一程,還好,雖然又弄了兩手稀屎,畢竟沒有再惡心想噦,可能是麥苗的青徐徐的氣息壓住了穢氣,讓穀米清爽,反正他抱到村口,累了一身汗,胃裏沒再往上翻。兩個人一站在村口,站在那溜長長的麥秸垛旁邊,馬上長出一口氣,覺得自己大功告成,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壯舉。

胳膊終究拗不過大腿,無論穀米多麼不情願,賣羊的事兒已經鐵定,不可改變。穀米給芋頭說他的羊要被賣掉的事兒,穀米想著芋頭會替他說話,會一塊兒想辦法對付爹——也許能想出什麼辦法來的,盡管穀米不抱有任何希望,他仍然想和芋頭道道。芋頭一臉憂戚,撲嗒撲嗒嘴,望著遠處。穀米有點失望,覺得芋頭好像不跟他一勢兒,有點向著他爹。穀米生氣了,芋頭聽說他們天天在一起的羊要被賣掉再也見不著不但不幫忙而且不說一句話,這讓他意料不到也想不開。他像通常生氣時一樣不再吭聲。他們兩個鬧別扭時都是以冷場作為標誌的。但芋頭還是打破了沉默局麵,芋頭用淚水消融了誤解。芋頭哭了,吩吩哧哧抹眼淚。穀米不能聽見人哭,不能看見淚水,人家一哭,他自己先掉眼淚了,何況是芋頭,是他最好的“老夥計”,跟他天天在一起的人。“你別哭啊,”穀米聲音裏已經蘊滿淚水,“你哭個啥!”他想安慰他,但找不到合適的話、管用的詞兒。

芋頭望著的是村頭那口池塘,是他的羊吃豆子撐死的地方。他們此時站在打麥場旁邊的路口上,如今過了收獲季節,打麥場已經被翻犁起來作為麥田,隻給麥秸垛和羸瘦的秫秸垛豆秸垛留出來不大的容身空地。打麥場上的麥苗播種得遲,顯得瘦弱而淺薄,麥葉都掩蓋不嚴土壟。還是芋頭先哭完,擦拭幹淚水,仍茫然望著遠處說,“早晚都一樣,反正咋樣都得死。”

“死?”穀米睜大淚眼,有點吃驚,“你說羊啊?”

“不是羊能是誰。羊吃草長膘,喂一夏天,還不都是為冬天裏去挨一刀。”

穀米不是裝不知道,是真的沒有多想細想這個事兒。可不是,芋頭說的句句在理,哪隻羊能不死,哪隻羊不是為了讓人吃它的肉才活。一想到他的羊會死,會被人毫不愛惜地一刀宰了,穀米的心一陣一陣緊,一陣一陣疼,淚水又溢滿眼睛。不是誰照養大的誰不心疼,穀米一把草一碗水地將羊喂大,將一隻病懨懨臥地不起的羊羔硬是養成壯壯實實一隻大白羊,而現在要讓他牽到集上去賣了,送給人殺了,穀米一想心裏就一下子空了。

穀米聽娘的話,穀米娘就翻來覆去講賣羊的必要,“養羊就是為了殺吃,天經地義。”穀米娘說。她說的沒錯,穀米想一想也無話可辯。穀米娘還給穀米算細賬:一隻羊能賣二十塊錢呢,而小麥三毛五一斤,一隻羊能換回五十多斤麥子呢。五十多斤麥子是個啥概念?生產隊裏每年每口人才能分到三十斤麥子,穀米家五口人才能分一百多斤。誰都知道好麵饃好吃,但誰也吃不起天天的好麵饃。村子裏考量誰家富裕,是以正月裏好麵饃能吃到初幾來度量的。一到過年,臘月二十五前後無論貧富,家家都要和麵蒸白饃,算是有了年味,也是過年的首要大事。不過了正月十五是不能蒸饃的,這是老規矩,所以年前家家都要蒸夠半個多月吃的饃,然後放在泥囤子裏、大缸裏,從大年初一開始,天天吃饃就要去囤裏缸裏取。大多數人家好麵饃能吃到初五也就不錯了,像芋頭家人口眾多,一年有半年缺糧,大年初一過五更吃頓好麵饃,算是過了年,到初一白天,就得吃雜麵饃,而到了初二以後,紅薯麵餅子又官複原位。穀米娘已經與穀米爹商量好,許願給穀米——集上賣了羊,要給穀米一塊錢讓他隨便花!

一塊錢是個啥概念?蛤蜊油五分錢一盒,皸裂膏一毛二一盒,就是香噴噴的精製的香脂,也才兩毛錢一盒……穀米倒吸一口冷氣,他不知道爹說話算不算數。但穀米娘說話向來是算數的,一是一二是二,不會隨便許願的。穀米對趕集充滿了向往,盡管一想到他的羊仍會淚光點點,但一想到他要擁有一塊錢,可以買一堆他向往已久的物件,他心裏還是有一點暗暗高興的。

穀米想送給芋頭一盒蛤蜊油,但一直未能如願。大隊的供銷社代銷點是一個叫劉保山的矮個子男人經管的,他總是趁人們早飯時辰來村街上,那時辰人齊,都在家裏,需要個小東小西能夠馬上來他的貨車上買。他是拉一輛架子車進村的,架車上擺放著各樣貨品:前頭的箱子裏碼著各色小物件,針頭線腦的,箱頂打開來,內壁上也是一個一個貨品格檔,蛤蜊油也就裝在其中的一個格檔裏;車把上懸掛的是煤油桶,白塑料的,洋溢著衝鼻子的煤油味,端著飯碗往那兒一站就沒有了胃口。但人們還是端著飯碗圍過來,家家戶戶需要最多的還是鹽,盛放在車廂中間的木箱裏,疙疙瘩瘩泛青。通常劉保山並不先賣貨,總有人端來糊粥拿來餅子,敬他吃完早飯再當貨郎。每天早飯時劉保山吆喝稱鹽灌油的聲音,通過他手裏舉著的一頭粗一頭細的洋鐵喇叭,高一聲低一聲地傳遍全村。

但已經連著三趟了,貨車上沒有了蛤蜊油。劉保山並不是天天來,隔一天來村子一趟。穀米心急,跑了二裏地,去了劉保山的老窩——代銷點,那間黑暗的沒有窗戶的屋子靠後牆用土坯壘起一麵貨格子,但每個格子穀米伸著脖子看遍,也沒有找見一盒蛤蜊油。“小雞巴孩兒,我能哄你嗎,有了我還能不賣給你!”劉保山是個好脾氣,婦孺皆知,也許這就是讓他當代銷員的原因。穀米天天在等蛤蜊油,等得心急,一聽見村街上鐵喇叭送來的吆喝聲他就心焦,但他的蛤蜊油遲遲沒有到來,總是沒貨。“你昨弄的總沒有蛤蜊油啊,”穀米問,“我的手凍得冒水,再冒水就怨你!”穀米有點生氣了。劉保山好生陪不是,堆著笑臉,“我也沒辦法啊,不是沒貨,是一到貨馬上就賣光了。不光你凍手,天一冷哪隻手不凍啊!”

穀米急著買蛤蜊油並不是自己用,是送給芋頭的。穀米的手背確實已經凍了,手指與手背的交壤處先是腫硬成一團,接著就開始潰爛冒水,像是一隻壞紅薯。也不是太疼,隻是到了夜晚被窩裏一暖和癢得難忍。癢癢是草,一暖和就胡亂生長。其實癢也過去了,僅隻是麻辣辣地疼,這種疼算不了什麼,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穀米擔心的是芋頭的手,兩隻手凍得腫成了氣蛤蟆,連手指都凍硬了。芋頭急需要抹蛤蜊油,隻要有了蛤蜊油,小心地塗布,輕輕揉擦進肉裏去,凍瘡使哄,要不了幾天就會卷旗收兵,腫硬軟化潰爛撮口。芋頭沒有棉袖筒,不知道他娘為啥不給他做一隻,也不是太費事兒,但他娘就是不給做。村裏的孩子們戴不起手套,隻能縫棉袖筒,早起上學,路上的寒風刮得呼呼叫,有了棉袖筒手插在裏頭,凍瘡輕易不找你。穀米的棉袖筒都是和芋頭輪番戴,兩個人一替一會兒暖和。穀米的手背平整得多,但芋頭的手背卻像燒瘤的磚,沒有一小塊好地方。芋頭拿東西時,手指頭從瘡痂滿布的手背下伸出來,真像烏龜從殼底下探頸伸出了頭。

不光是手,耳朵也凍了,腳也凍了。耳朵和腳凍得輕一些,晚上就癢得更厲害,還不如凍得更重一些讓疼代替癢呢,因為被窩裏癢得貓爪抓心太難忍。每天夜晚,穀米總是在抓撓耳朵和腳底中步履蹣跚走向夢鄉。

穀米想送給芋頭蛤蜊油,有著深遠的原因。他們的最初交往是芋頭送了穀米一副杏核磨製的拾籽兒,八枚,當時他們還在玩拾籽兒的遊戲(很快他們都不玩了,因為大人們說那是女孩玩的遊戲,半大小子玩拾籽會讓人笑話),擁有一副杏核籽兒是孩子們的理想,就像想擁有一枚大銅錢製做的雞毛毽子一樣。但村子裏統共也沒幾棵杏樹,要找到杏核並非易事。芋頭這樣慷慨,讓穀米心底裏感激,但也心底裏記掛著這分情誼。剛刮起冷風的時候,芋頭從他姐那兒挖來了一疙蛋雪白的香脂,芋頭將香脂分一半到另一隻香脂盒裏,一並送給穀米。這是份厚禮,讓穀米消受不起,因為香脂是貴重物品,隻有稍大的女孩家才能用,小孩子哪能有資格用香脂擦臉抹手的。還有香脂盒,精製的燙著鮮豔紅梅花骨朵的小圓鐵盒,芋頭毫不猶豫就送給了穀米。他抹著噴香的香脂,每一次都想起芋頭,抹一回感歎一回。這是穀米要送給芋頭蛤蜊油的原委。

羊不知道是去死,得得得地跑一陣,就站在前頭等穀米和芋頭,一邊朝後得意地瞧一邊叫他們,“快點兒啊,你倆總是這麼肉!”言下之意是就它一個麻利。羊也不是真老實,它已經長大成羊,已經身強力壯,不是年前的瘦弱羊羔。羊老想嘗一口近在咫尺的田裏的麥苗,哪怕是嘗一綹也可以,祛祛舌頭上漾起的饞意。因為當初頭一回吃到青草就是麥苗,所以羊對麥苗刻骨銘心地神往。無論是誰,一生中最愛吃的食物總是和童年連在一起的,童年喜歡吃的東西總是延續終生喜歡。這隻羊也不例外,它渴念灌滿眼睛的濃綠的麥苗,它一次次申請,想征得穀米的同意,讓它一躥跳進路邊的田裏,埋頭嘗幾口麥苗。羊和麥田就隔著一道護路溝,對於它來說,這道淺溝又算得了什麼,它也就是縱身一躍,已經四蹄被麥苗埋沒,一低頭滿嘴填滿綠翠的仙物……但羊不會越雷池半步,穀米是它的救命恩人,穀米不讓它做的事情無論它多麼想做它都不會做的,現在也一樣。它隻是咩咩申請,看穀米的臉色行事。穀米一直不允許,它也就一直趕路。它的係繩被穀米一圈圈繞在脖頸上,它是一隻優秀的聽話的羊,根本不需要係繩約束。它在前頭歡快地跑著,跑一陣停下來等等兩個人。羊哪能想此去無回路,會再也見不到天天見的穀米和芋頭了。

穀米爹悠哉遊哉,因為天還早,不是太著急。穀米爹擔心羊不聽話,牽著羊趕集有各種意外,說不定走到集上已經半後晌,集已經散了。為了防止這種拖延,他前一天就決定早早吃飯,冷清明時分起床,即使羊一路搗蛋,也不至於趕一趟集賣不掉羊。寬備窄用是他的準則。穀米想讓芋頭來他家一塊吃早飯,因為太早吃飯趕路,芋頭不可能在家裏吃到早飯。芋頭雖然與穀米日日廝混,但並沒在穀米家吃過一次飯。他不習慣也不願意。餓一回肚子沒啥了不起,又不是沒餓過,所以芋頭根本不容商量就否決了穀米的提議。當穀米牽著羊要走時,芋頭已經站在他天天上學召喚穀米時站的地方,在穀米家後的屋角上倚著那株楝樹站著,站在冷清明時分灰藍的晨光裏,一動不動,像是已經和樹長成一體。

兩個孩子跑前頭,把穀米爹一下子拉開半裏地那麼遠。羊的表現大大出乎穀米爹的意料,他想不到它這樣聽話,即不朝麥田走一步也不賴著不走,幾乎比他們三個跑得都快。以這個速度,不愁逢集正紅火時趕到,也不愁沒人買這隻羊。這樣它的心就裝回肚裏了,他斯斯文文走路,走著走著還哼起了小調。隻要在冬天的上午走上一棵煙功夫,身上就熱了,一點兒也不冷了。在這個時候走路是一種享受,他沒有理由不哼唱幾支小曲。他甩著手,嘴裏拉長調子哼哼著,像是胃疼,又像在低低哽噎。他被七扭八歪的小曲纏繞,顧不上管前頭的仨了。

穀米撇開他爹另有打算:他從襖布袋裏掏出一隻餅子塞給芋頭,他知道芋頭肚子空蕩蕩,不可能不餓。走這麼遠的路,不吃點東西,芋頭會頭暈。芋頭有一回放學路上就暈倒過,穀米在旁邊守著,大呼小叫,好久好久才算叫醒過來。穀米以為芋頭得了大病,但芋頭說不要緊,是餓的,他一餓總是暈倒,待一會兒就好了。暈倒就像睡了一覺,還能做夢呢!芋頭興致勃勃給穀米講暈倒的經驗,有點炫耀的成分。芋頭值得炫耀的地方實在是太少了。不過穀米確實沒有暈倒過,不知道暈倒究竟是啥滋味。“那還不容易,”芋頭教穀米,“隻要你一頓不吃飯然後大清早上學路上跑一陣,準能暈倒一會兒。暈倒時路麵一仄歪一仄歪圍著你繞圈跑,不信你試試。”

穀米沒有試過這種新鮮滋味。穀米似乎也不太想試。他看到芋頭暈倒時臉像白菜葉子一樣蒼白,他不想讓自己的臉那樣子白,他覺得那種白不是真白,不好看,也有點嚇人呢。穀米已經開始關心自己的臉蛋,他有隻小圓鏡子,邊箍是銀色的,背麵玻璃下嵌著印製有點粗糙的畫片,是一個戴紅領巾的女孩兒,傻乎乎地自以為是笑著站在葵花叢中。穀米喜歡小鏡子,但不喜歡那個滿麵笑容的女孩兒,他嫌她笑得太假;那葵花也不招人喜歡,長得太大太密,和穀米認識的葵花一點兒也不像。

按照慣例芋頭是要推讓一番的,但現在他實在是太餓了,顧不上再謙虛,好像做了錯事理虧似的,悄悄接過穀米塞來的餅子,甚至都沒有拭掉餅子上粘著的袋底子裏的屑末,馬上狼吞虎咽起來。要是不趕集,這會兒正是吃飯的時辰,又加上緊跑慢跑跑了好幾裏地路,芋頭肚子裏早已經車輪滾滾。餅子是餾過的,但已經涼透發硬。雖然餅子是紅薯幹麵和玉米麵混成,但畢竟是麵粉,吃起來舌頭上有一股甜滋滋的味道。芋頭三口並作兩口,咕吱咕吱,一隻餅子已經沒了影兒。芋頭家人口多,糧食不夠吃,平時早飯都是烀紅薯,好久沒有吃到麵粉做的餅子了。盡管紅薯麵也是來源於紅薯,但一旦磨成麵粉做成餅子,立竿見影,吃肚裏馬上就來力氣。現在芋頭覺得有勁了,吃完一隻餅子後他菜色的小臉上竟然泛起了紅潤。他跑得有點熱,不自覺地解開了棉襖靠近脖頸的布扭扣。

誰家裏家底殷實,一看穿戴就一目了然了。穀米的棉襖也是黑粗布,而且布鈕扣的扣鼻岔了兩個,前襟沒有扣嚴實過,隻能央求外頭套的一件綠平布褂子幫忙才算沒有半敞開懷;穀米不但有綠褂子,棉襖裏頭還有一層當內衣的粗布襯衫,裏外算是三層,風叫得嗚嗚響也不會刮透。芋頭隻穿一件寡筒子粗布棉襖,扣子照例掉了兩處,露出一溜光光的皮膚。兩個孩子下身都隻穿一條光板棉褲,都赤著腳沒穿襪子,穀米穿的是一雙露了腳趾頭的解放鞋,芋頭穿的是撇撇歪歪的棉靴。說不冷是瞎話,兩個人的腳都生了凍瘡,不但夜裏癢滿一被窩,走路稍遠一出腳汗馬上也癢得抓心。但隻要接著跑快些,癢癢就有點攆不上,就被拋開了。

芋頭吃餅子的時候,太陽出來了。太陽從東邊三裏開外的村莊樹枝間緩慢地浮起來,樹枝亂紛紛的,梢頂形成參差的一條線,又紅又大的太陽先是上緣切住了那條平行而彎曲著的線,接著就在那線之上了,而芋頭吃完了餅子,拍打拍打手,整個太陽已經全在了那線之上了,切住線的竟是太陽的下輪邊緣,就仿佛應和著芋頭拍手,它一躍而起。於是遍野的麥葉上染上了亮晶晶的紅光,點點薄霜全熠熠生輝,一閃一閃,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金玉。芋頭的臉泛起紅暈,一半是因為太陽的紅輝。

羊看見兩個人停住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兒,有點不放心,又拐頭往回走,邊走邊問怎麼了。穀米隻顧與芋頭說話,沒有答理它。羊有點著急,頂著撲麵的柔和紅光,疾步小跑過來了。

曠野裏靜謐安詳,不見人影。趕集的人都還沒有上路,寒冬的田裏也沒有農活,人們都窩在家裏吃早飯。穀米爹仍然沉醉在小曲裏,不太關心前頭發生的事情。隻要羊在,兩個孩子在,對他來說就一切安安生生的,不需要操心。他既沒有趕上來,也沒停下哼曲,仍然那樣殿在後頭不緊不慢地走,有點故意與他的屬下們拉開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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