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過,楊岑區區一介家仆,怎會強硬至此,偏和官府過不去。”
趙江放下茶杯,臉色並不好看。
陳杏兒又為他添上,“尋常製衣,想來秦府不會插手,若非縣令大人與秦家有嫌隙,便是這批冬襖…”
她輕輕抬眸,盯上對方的眼睛。
片刻後,趙江終於沉聲一歎。
“陳娘子聰慧,想必早已猜到了。”
他正色道:“大概一年前,偃州出現了一個幫派,行事多針對官府。”
“本以為成不了氣候,沒成想,他們不僅有了抗衡一方州府的勢力,短短一年間擴張壯大,更是大量采購兵器。”
擁兵自重,必是叛亂的前兆。
“朝廷密令調兵鎮壓,又命三地州府籌集軍餉,欲徹底清剿叛黨。”
“雖是密令,但依秦家的勢力,不會不知。”陳杏兒說道。
趙江則顯得鬱悶,“是啊,秦家在此地舉足輕重,可栗陽府所有的軍餉大多籌集順利,隻有兩處出了問題,其一就是交代給咱們潯安的冬襖。”
“陳娘子,你能肯定,秦府的確吩咐了楊岑?”
他們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但和整體相比,一千件冬襖真的不算什麼,秦家就算要使絆子,動作也未免太小了。
仿佛小兒使性子一般。
陳杏兒鄭重地點了點頭。
雖不知神仙打架如何較量,但蘭草的話是切實的證據,況且她還說過:
“…我爹囑咐的,一切聽楊掌櫃吩咐,他還說…”
“你爹說什麼?”
“說…事關重大,千萬別擅作主張,給府裏使了絆子。”
換句話說,讓縣衙備齊了軍餉,就是給秦家使絆子?
豈不愈發證明,秦府和偃州之戰的聯係。
可印象中,前世,李耕與秦家人算得上有來往,卻不能說密切。
趙江又歎了聲氣,“既然如此,再與楊岑糾纏也無濟於事,我便回去告知縣令大人,再做打算。”
“無需這般。”
“…為什麼?”
陳杏兒笑道:“不是沒有辦法,我今日找了幾家商鋪,分別采買了些許棉絨和布匹。”
從不同的地方進貨,動靜會小些,正如蘭草所說,潯安偏僻,秦府沒有其他店鋪,隻足夠信重楊岑。
而楊岑也堅信對繡樓的掌控,這些日子,唯一與他通信兒的隻有蘭草。
沒有人會想到,一個平日諸事不問的繡娘,竟敢在他們眼皮底下瞞天過海。
“…”趙江愣了愣,很快便反應到她的意思,“可這樣做,你豈不是違背秦府…”
“繡樓雇傭我做事,但我不是秦府的下人,秦家的事情我一概不知。”
“…”
“楊掌櫃以往便有交代,他不在的時候,生意由我出麵,既然眼下誰都見不到他,我來拿主意也是理所應當。”
雖然冒險,但陳杏兒有足夠的理由做下去。
為這批冬襖,前世,縣衙就在楊岑身上浪費太多時間,個中迂回,能找的人都找了,眼見著臨近期限。
後來不知趙江用了什麼辦法,說是湊上了。
可偃州一戰比預想中艱難,開戰不久,更是傳出主帥戰亡的消息。
後來聽李耕的說法,是軍情有誤,前鋒落入敵方陷阱,將軍戰亡,而他奮力血戰衝出重圍,帶回了消息,使大軍免於更大的損失。
他也因此立功,連升三級為校尉。
卻不知為何,朝廷突然下令徹查軍餉,多地官員下獄,其中就包括潯安縣令唐為仁,罪名是謊報軍需數目。
即是說,趙江並沒有真的湊夠冬襖的數量。
可她還記得,查辦之初,楊岑突然將蘭草送回府城,在縣令被帶走的第二天,幾個家丁裝扮的人衝進繡樓,帶走了楊岑。
再然後,繡樓換了掌櫃,雖然依舊是秦府的人。
倘若視秦府意圖對偃州軍不利,而平叛最終得勝,李耕是獲利之人,那麼,秦府究竟是否達到過目的?
亦或者說,此戰之下,真正受挫的是誰呢?
唐為仁?楊岑?
還是…
那位身亡的主帥。
“陳娘子,”趙江沉默了片刻,一本正經地看著她,“這份差事關乎你的生計,這麼做,值當嗎?”
“…”陳杏兒垂眸,輕輕轉動手中的茶杯。
“一方穩定,關乎百姓安居樂業,我不知戰場如何,但無論因果,我不想自己有能力做的事,到頭來成了差錯。”
那一輩子,不想活得太苦,很多時候必須學會遺忘。
可隻有一件事,她無論如何也忘不掉。
每當李耕吹噓戰功,都在敲打她記起當初,對一些事情視而不見。
李府金絮其外敗絮其內,而她,一個苟且偷安的無力之人,下場卻並不美好。
當然,也不止是出於所謂的大義。
她不似楊岑和蘭草一般背靠大山、身家有主,她必須顧及官府的態度,才能讓未來的計劃進展下去。
就好比和李家的官司,可是握在唐為仁手裏的。
“官爺…”
“我比你虛長幾歲,你喚我一聲大哥即可。”
陳杏兒頓了頓,突然笑了。
“趙大哥,我不知秦府和朝廷之間有什麼問題,我隻做自己能做的就好。”
趙江的目光微閃。
秦府,和…朝廷?
“你丈夫的事…”
“啊,那件事,給你們添麻煩了。”陳杏兒又笑道。
“不是,”趙江沉默了一瞬,“我無權告知你太多,不過…我們的人已經出發了。”
她的指尖微動。
“…找到了,是嗎。”
臨走前,趙江攔下她,自己掏了茶錢。
陳杏兒目送他離去,依他城府,必會仔細琢磨。
唐為仁浸於宦海多年,許是能想到更多,接下來,就看官府有何動作了。
“我李耕憑英雄起家,你今天住的宅子、吃的山珍,都是我一場仗一道疤換來的,無知婦人,能照顧我娘是你燒高香的幸事。”
“少拿以前說事,老子憑本事打仗做將軍,你算什麼東西!”
要說起來,王李氏還真打心裏從未責怪過兒子,認為他說得都對,和兒子的功勞相比,陳杏兒隻是做了該做的。
一個無須歉疚,一個無需被感恩。
荒謬至極。
可比之更為荒誕的,也許是真相。
陳杏兒望向天邊的夕陽。
一個天生卑劣之徒,真的是用正道得來的一切嗎?
這個偶然的發現,也令她有了一絲顧慮。
但願…
不會影響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