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色自天邊栩栩飄來,市集也慢慢散場,忙活了一天的人們,該吃到熱乎飯了。
今日的縣衙大門外站了個女子,一身粗布舊衫,身姿挺拔,仿佛一根獨枝立在那,卻有說不出的沉靜。
衙門散值,通常比店鋪晚些,但陳杏兒並無一絲不耐。
她度過的時間很久。
久到她沁足了恨,卻不知李家人每回發泄,究竟得到了何樣的快意。
但或許,很快便能看到相反的一麵。
望著門內遠遠靠近的二人,她理了理袖口。
即使兩條袖子,分明平整得很。
王李氏急起來愛動手,每回抓她手腕或胳膊,就為打罵推搡。
身上有沒有青紫不說,但衣裳皺皺巴巴的,任誰都能看出端倪。
且不知是不是血脈的緣故,李玉蘭背地裏對她示威,也這麼做;還有李耕,發怒的習慣也一模一樣。
鄰人憐憫她,也替她打抱不平。
但當初,她隻會整理衣裳,那樣就不用麵對同情又無奈的目光,一遍遍謊稱“沒事”。
久而久之,成了習慣。
“李家娘子。”
趙江,還有跟在他身邊的趙樹,一同示禮。
趙樹是個活潑些的,許是高興終於下了值,眼中還帶著笑。
“官爺當差辛苦,杏娘多謝二位賞光。”陳杏兒微笑著回禮。
“不妨事,”趙江擺了擺手,“娘子需記得,冬襖事急。”
“官爺放心。”
三人一路沒什麼話,大多還是趙江有意無意的提醒,陳杏兒盡數應下。
她無所謂對方的心思,心裏隻有期待。
趙江最後都沒了脾氣,又想起早先剛得的消息,不禁流露出同情之色。
不難猜他可能查到什麼,但陳杏兒就當沒看見。
記憶中,趙江跟隨唐為仁,行事頗顯正風,合她所求。
為了給王李氏一個“驚喜”,她可是刻意拖延了回去的時辰。
胡同裏家家都開了鍋,見陳杏兒回來便招呼著。
“杏娘回來啦,剛你大姐來了。”
“今兒晚了是不,快回家燒飯吧,你婆婆又要生氣了。”
趙江看著破敗的胡同,身為衙役他再清楚不過,整個縣城最窮的地方,除了乞丐窩子,就是這兒了。
心裏更加不是滋味。
那李耕也算個男人,拋下妻兒寡母多年不聞不問,如此不孝不義,打他幾十大板都不解恨!
聽屋裏傳出李玉蘭的聲音,說著“才回來”什麼的。
陳杏兒走在最前麵,背對著兩人,嘴邊掠起笑意。
她緊挨門板,一邊開門,一邊隨著門一道後退,將趙江二人暴露在門洞跟前。
霎那間,屋裏飛出一道黑影。
趙江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低頭一看,直直朝腦門砸來的竟是一隻破陶杯。
下一刻,兩聲大喊同時響起。
“死婆娘還敢回來,你咋不死在大街上!”
“大膽,何人膽敢襲擊官差!”
鐵刃出鞘,憑借辦差遇襲的反應,趙樹下意識拔出佩刀,直指屋內。
這一下,把原本拱完火看熱鬧的李玉蘭嚇了一跳,拉著王李氏“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官官、官爺饒命,我們不是故意的!”
王李氏也傻了眼。
明明說陳杏兒回來了,怎麼開門的卻是官差?
“二位官爺,實在對不住,嶽母以為是我家弟妹回來了。”陳林趕忙上前,一麵解釋,從懷裏掏出指甲蓋大的碎銀,往趙樹手裏塞。
陳杏兒站在門後,看見趙江不動聲色地抬手,示意她別動。
“是你弟妹,就能砸了?”
趙江當差有十三年了,聽他沉著嗓子問話,仿佛頭上懸著快要壓下來的天頂。
真是少見王李氏窩囊之態,她跪在地上,身子哆哆嗦嗦,不敢抬頭,像是被那銀白的刀光嚇到,一個字兒也蹦不出來。
隻有李玉蘭磕磕巴巴地解釋:“她…她回來晚了…”
“回來晚就要挨打?”
又給李玉蘭嚇得打了個冷顫,“這…誰家媳婦這麼晚了還不回家…”
“若沒記錯,你家隻有陳氏外出做工,憑一婦人獨自養家,竟還嫌人回來晚?荒謬至極!”
“我…”
“還是說,你們平日都是這樣待她?”
“不、不是…”
垂在身側的手指動了動,陳杏兒亦看不見屋內,頭一回發現,李玉蘭的聲音也有悅耳之處。
趙江顛了顛陶杯,上麵有好幾處裂口,早就不能用了,可若是砸到臉上,恐怕免不了一道血口子。
哪裏是教訓媳婦,說是報複仇人都不為過。
這時,陳杏兒從門後繞出來。
“杏、杏娘?”陳林驚訝地看向她。
她沒理會,站在一處,低頭看著跪在地上的王李氏,不緊不慢的說:“娘,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幸虧官爺沒受傷。”
一聽,王李氏猛地抬頭,許是起得太狠,跪僵的腿一下沒受住,變成一個跟頭朝前栽了去。
可巧李玉蘭夫婦的注意都不在她身上,直到聽見聲響,才發現王李氏的臉和地麵貼了個正著!
“娘!”
陳杏兒靠過去,卻見李玉蘭揮手撲來,於是自覺退了一步,失去目標的李玉蘭,胳膊肘直直砸在門檻上。
“哎呦喂!”
“玉蘭、玉蘭!”
臥在地上的妻子和嶽母一邊一個,為難的陳林隻得求援,“杏娘,快來幫忙!”
王李氏勉強翻著眼珠,破口大罵。
“混賬東西,看看你惹的亂子!小娼婦,不要臉的婆娘,沒用的掃把星,等耕兒回來就把你休了!”
聽見她惡毒的咒罵,趙樹險些氣笑了。
“陳娘子,你家老太太精神好得很呐,罵人摔東西一個不帶落的!”
他滿心厭惡。
出手傷人還這副理直氣壯的嘴臉,怕不是從沒感激過兒媳的付出。
誰家婆媳沒點子嫌隙,可他娘從未打過他媳婦兒!
還動不動拿休妻威脅。
誰去休?呸,就那癟犢子也配?
“陳娘子回來晚,是去請我和大哥的,她為了找你兒子想盡辦法,可你們呢?隻顧著自己有沒有好吃好喝!”
王李氏心下又懼又怒。
怕的是官差生氣,怒的是官差居然為陳杏兒出氣!
陳林夫婦同樣麵紅耳赤。
趙樹張開了嗓門罵,鄰居或開門或開窗,都能瞧見他們這副狼狽的模樣。
不過陳杏兒聽他罵著罵著,突然像恨鐵不成鋼似的,對自己來了一句:
“真不知你怎麼想的,為了那麼個東西為難我家大人…”
“趙樹。”
趙樹突然沒了音,瞟她一眼。
唐大人吩咐過,在把人抓回來之前,不要對李家人,尤其是這位娘子透露大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