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知道,當今皇帝一手養大了皇後,帝後二人伉儷情深。
但無人知曉,皇帝禦駕親征,歸來後獨獨忘記皇後一人。
如今的皇後形如豬狗,成了貴妃身邊的一個婢子。
我穿著末等宮女的服飾,跪在鳳鸞殿前,隔著層層帷幔,麻木的聽著不堪入耳的聲音。
顧北霄親吻貴妃的後頸,居高臨下的睨著我,抬腳踩住了我的頭顱:
“皇後卑賤如泥,最是熟悉討好人的功夫。顧晚晚,今日是貴妃的生辰,你隻管在她身邊做好一條狗。”
我磕了頭,畢恭畢敬,不動聲色的掩去了唇邊的血跡。
顧北霄,我沒幾天可活了,但我做不到恨你。
01
凱旋後,顧北霄頭痛症越發嚴重,幾乎失去了關於我的全部記憶。
他不記得我曾是他唯一的愛侶。
更不會記得,貴妃生辰日是我兒悼亡時。
見我順從應下,顧北霄眸光沉沉,壓低的眉眼裏多了幾分探究:“皇後沒什麼別的想說的?”
我抬起臉,顧北霄的神情淡漠,眼下淡淡的泛著烏青。
他伸手挑起我的下巴,又一臉嫌棄的甩開:
“也是,一個敵國的探子能說出來什麼好話?”
“如今留著你,不過是為了讓你知道算計朕的下場。”
顧北霄的話,像一把鈍刀緩緩地割著我的心肺。
他忘了,我們過去的種種,他全都忘了......
我抿著唇,略過了顧北霄言語裏的挖苦,忍著胃疼,從懷裏拿出一枚香囊,顫抖著雙手緩緩遞上。
“陛下政務繁忙,這香囊是臣妾親手繡的,裏麵安神的藥,也是臣妾親手挑的。”
“求陛下保重龍體。”
顧北霄的眉頭蹙了起來,貴妃嬌嗔著搶先一步:
“皇後娘娘可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一個居心叵測的人能送什麼好東西?”
“誰又知道,是不是——為了害皇上?”
“不......不是......”我倉皇抬眼,卻被白若薇踩住了手。
她用力的碾,眼神輕佻又挑釁。
筋骨寸裂,鮮血彌漫。
我喉間溢出壓抑的呻吟,求救般的看向了顧北霄。
但他卻別開了眼。
麻木的痛漫上心臟,苦澀感猶如一團棉花堵在我的喉頭。
咽不下,也吐不出。
曾經的我哪怕是劃破一點皮,顧北霄也會心疼不已。
但現如今,他卻是不會再多看我一眼了......
過了半晌,顧北霄才對著白若薇柔聲道:“莫臟了鞋襪。”
九五之尊低下頭給她揉捏腳踝,白若薇嬌嗔一聲,垂憐般地看著我:
“你啊,還是別肖想陛下了,你這一輩子也就隻配給下人做點事了。”
“尤其是閹人易失禁,身上味大。”
“不如皇後娘娘親手為他們縫洗褻褲,以昭示陛下恩澤?”
白若薇笑著用手帕捂住嘴巴。
臘梅倉皇跪地,一下又一下地磕著頭為我求情:
“陛下不可啊,娘娘畢竟是皇後,怎可為下人......”
不過幾下,額頭便已經血肉模糊。
“臘梅!”
我手腳並用地爬過去,漢白玉鋪就的地麵上滿是我留下的蜿蜒的血痕。
我顧不上手上的錐心之痛,想要扶起臘梅。
但顧北霄抬腿抬腿將我和臘梅踹翻在地,不悅的蹙起眉,疲憊的揉了揉額頭:
“朕做什麼事還需要你這個下人來置喙麼!”
臘梅心疼我,可明眼人都知道——
當今陛下,早就不是當年的陛下了。
當今皇後,如今隻擔著個虛名的。
“朕會讓內務府安排,將太監的褻褲全部送到皇後那。”
他命人拾走了那枚染血的香囊,隨便地丟在花圃裏,沾了一地塵土。
曾經他對我百般癡纏,想要我親手繡的東西,又擔心我受累,擰巴的坐在床邊落淚。
而現在......
我重重的磕了一個頭。
“臣妾,謝陛下恩典。”
我跪在地上,恭送顧北霄的儀仗。
他的背影像一年前那樣決絕。
那時,邊陲鄰國作亂,折損我朝三個將軍。
而我和他唯一的女兒,送去和親的靜怡公主更是生命垂危。
她的丈夫揚言,要用她的血灑滿皇都的每一條街。
朝中大臣死諫,不過是個公主,沒了便沒了。
可顧北霄還是為了我們的女兒禦駕親征。
起初還有些消息傳來,到後麵了無音訊。
有人說他墜崖而死,有人說他被割了頭顱,有人說他被淩遲處死,但唯獨沒有人說他還活著。
為了給他祈福,我磕破了頭,跪在滿殿神佛前求他平安歸來。
——我祈願上蒼,將我的命分給他一半。
整整二百六十二天,額頭上的疤好了又破,上蒼似是感受到了我的誠意,顧北霄真的活著回來了。
可太醫說他傷了後腦,再也不記得我。
他攬著其他女人回來,破格冊封她為貴妃,更是強迫我搬出鳳鸞宮,為他的新歡騰地方。
02
臘梅抖著手心疼的將我攙扶起來,卻被白若薇一腳踹上心口:“扶什麼?皇後娘娘沒聽見麼?陛下說你是牲畜,我讓你起來了嗎?”
——“罷了,你來服侍我梳洗。”
臘梅跪在地上流著淚:“貴妃娘娘,我們娘娘她怎會這些粗活?還是讓奴婢來服侍您......”
我拍了拍臘梅的手,衝她搖了搖頭。
我努力挺直了脊背,走在了白若薇身後。
白色的襪子漫著一層淡淡的粉。
磚石上,每一步都有我的血。
白若薇笑著走進湯泉,那些曖昧的痕跡刺痛我的雙眼。
心臟的鈍痛席卷上來,我早該習慣的。
白若薇屏退了下人,捂著嘴輕笑出聲,眼裏的譏誚怎麼都藏不住:
“呦,早就聽說皇後娘娘是陛下養大的,還真是養大的狗啊。”
我抿著唇,拿起花瓣撒在水裏,無法和她爭辯。
如果沒有顧北霄,我早就死了。
我是敵國的探子,他們早聽說顧北霄是個心軟的太子,於是在饑荒那年把我扔在了菜人市。
百姓食不果腹,易子而食,即使我餓的麵黃肌瘦,也成了權貴人家哄搶的菜人。
我身上的二兩肉,成了他們垂涎的糧倉。
顧北霄見到我時,我正被他人架著割肉。
我的身上滿是刀口,鮮血撒了滿地。
是顧北霄命人救下了煉獄中的我,給了我活路,讓我免於命喪他人口。
我被他養在東宮,和他同吃同住。
九歲的顧北霄拚命的照顧五歲的我。
我哪裏被這樣愛過啊......
沒人這麼愛過我啊!
我忘記了敵國的任務,任由毒素侵蝕著我的身體,放任自己愛上了顧北霄。
顧北霄娶我那天,他掀開蓋頭,第一句話便是,他早已知曉我的身份。
但那日,他告訴我,身份無關緊要。
——晚晚隻此一人。
可現在,他忘記了我們相依相伴的三十餘年,變的陌生疏離。
甚至痛恨我,恨不得將我折辱至死。
喉頭湧上一沫酸澀,我捂住嘴下意識轉身,白若薇一把扯過我按在水裏。
好疼!
我病入膏肓,難以掙脫她的桎梏。
冒著熱氣的水倒灌我的鼻腔。
窒息的感覺湮沒了我。
我以為我要死了,身後卻傳來一聲怒斥:“在做什麼,給朕住手!”
顧北霄疾步走向我,白若薇隻嚶嚀一聲,他立馬調轉了方向。
那樣溫柔的神情,再也不會展露在我的麵前。
他將大氅脫下,耐心包裹住著白若薇的玉體。
我脫力的倒在地上。
拚命的咳嗽,吐出幾口酸水,眼淚摻和著鼻涕往外流。
顧北霄扭過頭來,麵露不忍,他向我伸出手:
“皇後,朕帶你回去。”
03
喜悅爬上我的心臟,隱隱覺得胸腔似乎也沒那麼疼了。
有那麼一刹那。
我以為顧北霄恢複記憶了。
我總這麼期盼。
我扯出一抹笑容,顫抖著將手伸了過去——穩穩地被他捏在掌心。
殘破的手指鑽心的疼,但我舍不得鬆手。
他擁著我往外走,像是曾經那樣,走過一段稀鬆平常的路。
但他說的話,卻全是袒護貴妃的:
“若薇被我慣壞了,行為難免衝動,你是皇後應當有容人之量。”
“更何況你隻是敵國的一顆廢子,留著你的命已是恩典。”
顧北霄在警告我,警告我不要追究這件事。
更不要想著報複白若薇。
我是廢子,那白若薇呢?
我告訴過他,白若薇是敵國新派來的探子,可他不信!
哪怕我有證據。
他就是不信我......
即使這可能要了他的命,他也還是不信我!
我努力的勾了勾唇,搖晃著從他懷裏掙脫出來。
二十年相知相許,最後換來了一句不殺你已是恩典。
我跪在地上,朝著他謝了恩。
顧北霄滿意我的識趣。
他轉身欲走,卻被我急急忙忙喊住。
我跪在地上,對著他叩首:
“陛下,今天是靜怡公主忌日。”
“臣妾想求陛下恩準,讓我去寺廟祭拜。”
太醫不讓我刺激顧北霄,可今天,我做不到得過且過。
那是我和他唯一的孩子!
為了家國的安寧被送去和親的孩子!
被折磨到沒有人形慘死在大街上的孩子!
這讓我,如何釋懷?
顧北霄蹙著眉望向我,似乎努力尋找關於靜怡的記憶。
良久,他還是那副無所謂的樣子,隨便的擺了擺手。
“朕準你在宮裏祭拜就是,何必非要出去不可。”
“你且避著人,莫讓若薇的生辰染了晦氣。”
他的語氣隨意,就像在談論什麼無關緊要的人。
他忘記了我和他的女兒。
忘記了靜怡是他最寵愛的公主。
忘記了我和他的靜怡,四肢被砍成肉泥,血滿宮道,卻仍惦著父皇母後的慘死模樣。
終究還是沒忍住。
我瘋了一般往前跑,卻在邁過門檻時驟然摔倒在地。
顧北霄步子頓了頓。
但他沒有回頭,留給我的隻有背影。
我苦笑著,伸手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沫:“臘梅,扶我起來吧......”
身後卻無一人回應。
“臘梅?”
我驚恐的抬頭,卻看到了一個趴在地上渾身是血的身影。
宮道上的太監宮女各忙各的,無人敢對我施以援手。
他們的手裏拿著紅綢布,正一寸寸的掛上宮牆。
我的靜怡像是從沒存在過。
胸口的白色絹花,墜上幾滴鮮血。
太疼了,疼的眼前昏黑,越來越多的血從我嘴巴裏湧出來。
我拚命吞咽,卻還是噴濺了一地。
我止不住。
我止不住啊......
麵前籠罩上一片陰影,膀大腰圓的嬤嬤冷眼盯著我瞧:
“我們娘娘仁善,隻是廢了這個賤婢的腿。”
“若是娘娘想要臘梅活命,便好好縫洗太監們的褻褲。”
廢了......腿?
我踉踉蹌蹌地跑到臘梅的身邊,看著臘梅被血濡濕的裙擺,豆大的淚珠兒從我的眼眶一顆顆滑落。
聽到我的哭聲,臘梅費力地睜開眼,似是用去所有力氣般抬起了手,輕輕拭去了我眼角的淚:
“娘娘......不哭......”
“為了娘娘......值得......”
可她話沒說完,就被幾個太監抬了去。
臘梅!
我的臘梅啊......
這一年來眾叛親離,我隻有一個臘梅了啊......
我踉蹌著爬起來,卻被嬤嬤提著後頸扔進寢宮。
“皇後娘娘,裝病可不能換來陛下的憐惜。”
破爛的褻褲堆滿了屋子,散發出一股臭味。
她受命於白若薇,自然不必害怕,嬤嬤隨手拾起一條隨便的拍在我的臉上:
“娘娘,事不宜遲,要想臘梅活命,還是請吧。”
似乎怕我猶豫。
她一邊說,一邊將帶著血的手帕扔在地上。
裏麵包裹著一截手指,上麵有一塊小小的胎記。
——是臘梅的。
“啊!”我慘叫一聲,顫抖著手去拾。
嬤嬤卻抬起腳用力的碾了上去,我的手被踩出血痕,恍惚聽見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她慢慢的笑了笑:“娘娘還是別浪費時間了。”
“這也是陛下的口諭。”
04
是了,白若薇不可能越過顧北霄。
所有的一切,他都知情。
風將梨花吹了滿地。
我被按在椅子上。
視線裏麵重影斑駁,手被紮成了篩子,我卻不敢停下。
機械地重複著,一遍又一遍。
手上的血往外滲,融進布料裏。
“娘娘,您知道麼?有的太監承過您的恩,給您送的是幹淨的褻褲。”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您猜怎麼著,他們這是抗旨!統統被打了五十大板。”
“他們真是可笑,居然還說自己萬死不悔,說什麼為了娘娘值得。”
“娘娘您可真是有心計,經讓闔宮上下的人都向著您。”
眼淚順著臉頰滑下,落在唇角,漫起一陣鹹澀。
五十大板?
這一輩子,就完蛋了。
得了闔宮上下的人心又如何?
到頭來還是護不住自己想護的人。
還牽連了許許多多的無辜人。
他們都是為我而死啊!
我這一條爛命,到底纏了多少冤孽......
針狠狠的刺進手指,我僵直在原地,血液寸寸寒涼。
“我是皇後,我現在就要去見陛下!”我撐著扶手起身,嬤嬤抬手將我推倒。
“呸!”
她將唾沫吐在我的臉上:“狗屁的皇後,您還不知道吧?貴妃娘娘有喜了!”
我惶惑的聽著這句話,心臟驟然揪緊。
天色沉沉,最後一絲光亮也沒了。
我的眼睛幹澀酸疼。
“皇後娘娘!”顧北霄身邊的大太監急匆匆趕來,我以為他是來救我的。
像二十年前那樣,我踉蹌著往前撐了幾步,卻沒有看見顧北霄的身影。
他不會來了。
大太監對我恭敬的行了一禮。
“貴妃娘娘生辰,陛下請您盛裝梳洗,過去一敘。”
可他明明知道的,我明明告訴過他了,今天是靜怡忌日。
他卻依然讓我穿紅著綠。
太監手裏端著托盤,裏麵放著一件粉色的裙子,金釵華麗。
太監伸出手,小心的攙扶我:
“娘娘,您別惹陛下生氣,他頭疼的厲害,說不定等他想起來就好了。”
想起來就好了。
——可我等不到了。
我捂著作痛的腹部,奢華的珠釵壓的我抬不起頭。
顧北霄不肯給我安排轎攆,我拖著身體,一步一步的往前挪。
迎麵卻走來一個長身玉立的人,他和普通太監不一樣,那種矜貴的氣質像極了權貴。
他垂著眉眼,靜靜的看著我:“娘娘千歲。”
太監靜靜的退了幾步:
“九千歲,您回來了?陛下那邊可耽擱不得......”
他怯懦出聲,卻不敵那人一記眼刀。
裴思允看著我,指尖止不住地顫抖,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娘娘如此瘦削,可找太醫瞧了?”
我和他半年沒見,其中變故他不知曉,也不必將他牽涉其中。
見我不說話,裴思允急切的拉住我的手腕,看到我手上的傷後,又急急鬆開。
不過幾息的時間,他就紅了眼眶:
“您的身子......”
我淡定的收回手:“你的醫術是我和北霄教的,不會有錯。”
顧北霄會醫術,卻不肯相信我的羸弱。
還以為我實在刻意算計,多可笑。
裴思允沉默著,親自將我護送到了鳳鸞宮門口。
裏麵言笑晏晏,裴思允還是沉默著,我們站在陰影裏顯得格格不入。
半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九千歲彎下了脊背,撩起衣袍,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娘娘,奴才可以帶你走。”
“拚上命不要,帶你走。”
可我不願意,他吃了多少苦才走到今天,被我牽連的人實在太多。
我一身罪孽,不要再添上一筆了。
夜微涼,珠釵輕輕搖:“為了我,不值得。”
裴思允沉默著為我拉開了門。
那雙狐狸眼泛著水光。
“娘娘,陛下的事......實在非陛下所願,您堅持堅持,馬上就有眉目了。”
不重要了。
我不恨他,也恨不起來他。
曾經他真是一個很好的丈夫,一個很好的父親。
人不能靠回憶活著,可我的一生裏隻有顧北霄了。
顧北霄坐在上首,見我來了,眼裏劃過一抹亮光,很快被壓了下來。
白若薇穿著大紅色的衣服,逾越禮製,麵帶酡紅。
“皇後娘娘,今日是臣妾失禮數,臣妾敬您一杯。”
她衝著我,一連喝下三杯酒。
顧北霄一把按住她的手腕:“皇後,薇薇已經做到這種地步了,你也回敬一杯。”
喝下這杯酒,我會死。
但我沒有多說,淡然的端起酒杯。
“如果我喝下這杯酒,煩請陛下開恩,饒了臘梅一條性命。”
“晚晚祝陛下,歲歲安康。”
我的視線輕輕的撫過他的臉頰,他活著,就是我最大的奢求了。
苦酒入喉,酒杯砸在地上。
心臟反而變得麻木。
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地方不疼,極致的痛苦後兀的像失去了痛覺。
天暈地轉裏,眼前的事物變的斑駁。
顧北霄驚愕的站起身,卻踉蹌著摔了下去。
我躺在血泊裏,臨了,卻看見顧北霄也吐出了一口鮮血。
而他的鮮血裏,湧動著幾隻蜿蜒的蟲子。
那是,蠱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