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風,有了鐵鏽的味道。
縣城裏最高檔的國營飯店,從一大清早就被一陣陣空洞的、急躁的炮仗聲包裹著,像一群看不見的餓蟬,在啃食著黎明前最後的安寧。
紅色的鞭炮碎屑鋪了一地,混著泥土,像一場未幹的血。
江家的院子裏,很靜。
江衛國在磨刀。
不是那把飲過狼血的砍柴刀,而是一把尋常的、用來切菜的廚刀。
他坐在小馬紮上,背影如山,手腕平穩,刀刃在磨刀石上發出“沙......沙......”的、富有節奏的聲響。
他在磨掉刀鋒上最後一絲煙火氣,磨出一道隻屬於他自己的、冰冷的鋒芒。
蘇秀雲拿著一件幹淨但打了幾個補丁的藍色中山裝,站在他身後,欲言又止。
那喧鬧的炮仗聲讓她心慌,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
“公公,我們......真的要去嗎?”
她的聲音,輕得像風中的羽毛。
“請柬都送到了家門口,哪有不去的道理。”
江衛國頭也不回,聲音平穩得像他腳下那塊堅硬的青石板,“他們擺了戲台,我們就是去看戲的。看完,就該我們自己上台唱了。”
他站起身,走進那間如今已成為他禁地的柴房。
在幽暗的光線中,他從一個陶罐裏,拈出了一顆辣椒。
那顆辣椒,通體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仿佛凝固了的鮮血般的深紅色。
他沒有猶豫,將這顆“血閻王”放在石臼中,用一塊石頭,一點一點,極其耐心地將其碾成了最細膩的粉末。
那粉末,紅得妖異,在昏暗中,竟無風自燃般升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猩紅色的薄霧。
他將這撮粉末,用一張小小的油紙包好,折疊成一個方方正正的小塊,塞進了貼身的口袋。
這是他為女兒江莉,準備的唯一一份“嫁妝”。
他們沒有坐車,江衛國牽著萌萌,蘇秀雲跟在身側,一家三口,就這麼一步一步,從鄉野的泥土路,走進了縣城的水泥路。
他們的沉默與這滿城的喧囂格格不入,像一滴濃墨,滴入了一杯浮著油花的、虛偽的喜酒裏。
臨走前,江衛國隻對守在村口的孟山說了一句話。
“日落之前,我們不出來,就燒了它。”
......
國營飯店二樓,張燈結彩,人聲鼎沸。
江衛國三人的出現,像一陣突兀的寒風,讓滿堂的賓客瞬間一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們身上——那身洗得發白的舊衣服,那張飽經風霜的臉,還有那個躲在大人身後、怯生生的小女孩。
他們與這滿屋的“的確良”和“中山裝”,顯得那麼格格不入。
江莉就站在門口迎客。
她穿著一身嶄新的大紅色連衣裙,燙著時髦的卷發,臉上塗著厚厚的雪花膏,像一個拙劣的、急於登台的戲子。
看到江衛國,她臉上的得意與炫耀瞬間化為怨毒,但很快又被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的快感所取代。
“喲,爸,您還真肯賞臉來啊?”
她捏著嗓子,聲音尖利刻薄,“我還以為,您這‘大神仙’,不屑於來我們這種凡人的地方呢!”
江衛國沒有看她。
他的目光,像一把冷靜的手術刀,越過這些嘈雜的、無關緊要的血肉,精準地找到了他真正的目標。
不遠處的一張上等席位上,坐著一個穿著潔白連衣裙的女人。
她的氣質溫婉如水,臉上帶著悲天憫人的柔和,正微笑著與身邊一位西裝革履、氣度不凡的中年男人低聲交談。
林晚秋。
還有她身邊那條來自香江的、嗅到了血腥味的鯊魚——霍振庭。
江衛國的嘴角,勾起一絲無人察覺的、冰冷的弧度。
蛇,終於都出洞了。
“叔叔,您來了。”
林晚秋看到了他,立刻站起身,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喜”與“擔憂”,“您身體不好,怎麼還走這麼遠的路?莉莉也真是的,怎麼不派車去接您......”
她的話,溫柔體貼,卻句句都在暗示江莉的不孝,同時將自己塑造成了一個善良懂事的角色,引得周圍賓客紛紛側目,對著江莉指指點點。
江莉氣得臉色發青,卻又無從發作。
這場戲,從一開始,就充滿了算計。
他們被安排在了最角落、緊挨著廚房門口的一張桌子。
同桌的,都是些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看向他們的眼神裏,充滿了鄙夷和幸災樂禍。
江衛國毫不在意。
他如山般坐下,讓蘇秀雲和萌萌也坐好。
他就像一顆被扔進沸油裏的石子,任憑周圍油花四濺,他自巋然不動。
酒過三巡,戲,正式開鑼。
新郎的父親,機械廠的王愛民主任,挺著啤酒肚,滿麵紅光地站了起來。
一番官樣文章後,他話鋒一轉,目光投向了江衛國所在的角落。
“今天,我還要特別歡迎一下我的親家,江衛國同誌。”
他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全場都聽見,“我聽說,建國同誌最近本事大了,靠著種些‘稀罕菜’發了家,成了咱們縣的名人啊。但是,”
他語氣一沉,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敲打意味,“人呐,富了,可不能忘本。更不能忘了國家的規矩,不能走歪門邪道,是不是啊?”
滿堂賓客,瞬間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聽出了這番話裏赤裸裸的威脅。
王主任話音剛落,那個港商霍振庭便恰到好處地站了起來,他操著生硬的普通話,聲音裏卻帶著資本獨有的傲慢與誘惑。
“王主任此言差矣。在我看來,江先生這不是投機倒把,而是擁有上天賜予的財富密碼!江先生,”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江衛國,“我是香江百味樓的董事長霍振庭。我正式向你提議,由我出資五百萬,在你們縣建一座最現代化的農場,你,隻需要交出你的種植秘方,我便讓你成為農場的股東,每年享受至少十萬元的分紅!江先生,這才是你的菜,應該有的價值!”
五百萬!
十萬元分紅!
一連串天文數字,像炸彈一樣,在賓客中炸開了鍋!
所有人都用一種貪婪、嫉妒、狂熱的目光看向江衛國。
一個用權勢威逼,一個用金錢收買。
一張天羅地網,就這麼當著所有人的麵,朝著角落裏的那隻“困獸”,緩緩收緊。
林晚秋端坐著,嘴角噙著一抹溫柔而又殘忍的微笑。
她看著那個曾經讓她仰視、如今卻被她玩弄於股掌之上的養父,心中充滿了複仇的快意。
然而,麵對這一切,江衛國隻是緩緩地、端起了麵前那杯最廉價的、帶著茶梗的粗茶。
他吹開浮沫,輕輕呷了一口。
然後,在所有人或期待、或緊張、或幸災樂禍的注視下,他站了起來。
他沒有走向主席台,也沒有理會任何人。
他隻是邁著沉穩的步子,徑直走向了那扇不斷有飯菜端出的廚房大門。
“江......江老哥?”
正在後廚忙得焦頭爛額的王廚師,一看到他,嚇得手裏的炒勺都差點掉了。
江衛國沒有說話,隻是徑直走到了灶台前。
那裏,一口巨大的瓦罐裏,正“咕嘟咕嘟”地燉著今天婚宴的壓軸大菜——紅燒獅子頭。
濃鬱的肉香,飄滿了整個後廚。
在所有廚師驚恐的注視下,江衛國從懷裏,掏出了那個油紙小包。
他慢條斯理地將其打開,然後,對著那口巨大的瓦罐,輕輕一彈。
一撮幾乎看不見的、猩紅色的粉末,如同一縷冤魂,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那翻滾的肉湯之中。
“火,不夠旺。”
他轉過頭,對早已麵無人色的王廚師,平靜地說道。
王廚師一個激靈,手忙腳亂地抓起一把柴火,塞進了灶膛。
“呼――”火苗衝天而起,將那瓦罐裏的肉湯,燒得更加沸騰。
一股難以形容的、霸道而又妖異的奇香,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味道,彌漫開來。
江衛國轉身離去,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壓軸菜,被一盤盤端了上來。
那色澤紅亮、香氣撲鼻的獅子頭,瞬間引爆了所有賓客的食欲。
“好吃!太好吃了!”
“這味道,絕了!王主任家的婚宴,就是有水平!”
王愛民主任誌得意滿地夾起一大塊,滿口流油。
江莉更是吃得儀態盡失,仿佛要將所有的虛榮與得意,都吞進肚子裏。
霍振庭細細品味,眼中閃爍著勢在必得的精光。
隻有林晚秋,她沒有動筷。
她看著平靜地給孫女夾著青菜的江衛國,心中那股不安,越來越強烈。
然後,地獄降臨了。
一個喝得滿臉通紅的漢子,突然放下筷子,開始歇斯底裏地大笑,一邊笑一邊脫衣服,說自己是翱翔九天的雄鷹。
鄰桌的一個老太太,則抱著桌子腿,嚎啕大哭,說自己看到了陰曹地府的判官。
緊接著,王愛民主任“謔”地一下站起來,他指著天花板上旋轉的吊扇,神情激昂,慷慨陳詞,仿佛正在向數萬軍民,作著戰前總動員!
“啊!蛇!有蛇!別過來!”
江莉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她瘋狂地抓撓著自己的臉和胳膊,仿佛有無數條毒蛇,正往她身上爬!
整個宴會廳,在短短幾分鐘內,徹底淪為了一座活生生的人間地獄。
哭聲,笑聲,尖叫聲,胡言亂語聲......
交織成一曲荒誕而又恐怖的魔鬼交響樂。
賓客們如同中了集體癔症,醜態百出,理智全無。
霍振庭蜷縮在桌子底下,抱著頭,渾身發抖,嘴裏不停地念叨著:“別找我......不是我害死你的......”
在這片混亂的中心,隻有一張桌子,安然無恙。
江衛國,蘇秀雲,江萌萌。
他們一口菜都沒碰。
江衛國沉默地看著眼前這幅由他親手描繪的地獄繪卷,眼神裏沒有快感,隻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緩緩起身,牽起蘇秀雲的手,抱起早已嚇壞的萌萌。
他像一個幽靈,穿過這片癲狂的人間。
路過那個還在地上翻滾尖叫的江莉時,他停下腳步,俯下身,用隻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喜歡嗎?”
“我的嫁妝。”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國營飯店的大門。
門外,是清冷幹淨的空氣。
門內,是他親手為仇人們,打造的血色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