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秀雲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沉甸甸地墜了下去。
那商販的話和意味深長的眼神,像一根刺,紮在她心裏,讓她坐立難安。她一整個下午都心神不寧,幾次三番地偷偷看向門口那尊如鐵塔般的“門神”,心中充滿了擔憂。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收了攤,回到家裏,蘇秀雲終於忍不住,趁著萌萌在裏屋睡著了,對正在燈下擦拭著一把鐮刀的江建國小聲說道:“公公,今天......鄰居王大哥跟我說上麵要搞‘嚴打’了讓咱們......讓咱們注意點影響。”
她一邊說一邊不安地絞著衣角,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江建國擦拭鐮刀的手,頓了一下,但也僅僅是頓了一下而已。他甚至沒有回頭,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他還說......是專門抓那些有前科的......”蘇秀雲的聲音更小了她不敢提孟山的名字,但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
江建國終於放下了手裏的鐮刀。他轉過身,看著燈火下兒媳那張寫滿了憂慮的臉,眼神平靜如水。
“我這輩子,隻信八個字。”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像一顆定心丸,瞬間就讓蘇秀雲慌亂的心安定了下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他站起身,走到門口,看著院子裏那間被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柴房。孟山就住在那裏。此刻柴房的燈還亮著,隱約能看到那高大的身影,正在燈下,用一根粗糙的磨刀石,一遍遍地打磨著一把砍柴的斧頭。
“他過去是什麼人,我不管。”江建國看著那道身影,聲音低沉而有力,“我隻知道,從他踏進我江家門的那一刻起,他就是我‘建國菜站’的人。天塌下來有我頂著。你安心睡你的覺,什麼都不用怕。”
說完,他便轉身回屋,不再多言。
蘇秀雲怔怔地看著公公那並不偉岸,卻能撐起一片天的背影,心中那塊因恐懼而懸著的巨石,終於緩緩地落了地。
就在江建國的小小菜站,剛剛在時代的風雨中紮下第一根脆弱的根須時,數百裏之外的省城,一場針對他,也針對這個時代的更大的棋局,早已悄然布下。
省城,國營“紅星賓館”。
這裏是八十年代初期,專門用來接待外賓和港澳同胞的地方。
賓館的咖啡廳裏,流淌著與外麵那個灰撲撲的世界格格不入的舒緩的鄧麗君的歌聲。
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氣質清冷如雪的年輕姑娘,正用一把小巧的銀勺,優雅地攪動著麵前那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在她對麵,坐著一個西裝革履,頭發梳得油光鋥亮的中年男人。
男人正是林晚秋。
她對麵那個約莫四十多歲,神情精明而又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謹慎的男人,是來自香港的商人,梁永昌。
林晚秋聞言,放下了手中的銀勺,嘴角勾起一抹自信而又帶著一絲悲憫的笑容。那笑容,仿佛她不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姑娘,而是一個洞悉了世事變遷的智者。
“梁先生,”她開口了聲音清冷而悅耳,“您說的沒錯。正因為所有人都還在摸著石頭,所以第一個敢下水的人,才能撈到最大的那條魚。等所有人都看清了河裏的路,那剩下的也就隻有些殘羹冷炙了。”
梁永昌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顯然被她的話說動了。他這次來內地,本就是想尋找商機。眼前這個叫林晚秋的姑娘,是通過一個極其隱秘的渠道聯係上他的。她對內地政策的解讀,對未來經濟走向的判斷,精準得讓他感到心驚。
“可是......辣椒?”梁永昌還是有些猶豫,“這東西,在內地隨處可見,能有什麼大利潤?更何況,你說的那個品種,什麼‘朝天血’,我派人打聽過,根本聞所未聞。”
她頓了頓,那雙清澈的眸子,閃爍著與她年齡不符的智慧和野心。
“政策的風,已經開始吹了。‘改革開放’這四個字,您應該比我更懂它的分量。很快,國家就會鼓勵農產品出口創彙。而這種‘朝天天’,它的價值,絕不僅僅是食用。”
“那它還有什麼價值?”梁永昌追問道。
林晚秋神秘一笑,卻沒有直接回答。她從隨身攜帶的精致小皮包裏,拿出了一份用鋼筆寫得工工整整的計劃書,推到了梁永昌的麵前。
“梁先生,這是我做的一份關於‘烈性辣椒素’提純及其工業用途的市場前景分析報告。您可以先看看。”
梁永昌將信將疑地拿起那份計劃書,隻看了幾眼,他的瞳孔就猛地收縮了起來!
報告裏,用極其專業而精準的數據和術語,詳細分析了這種烈性辣椒素在軍事(催淚瓦斯)、醫藥(鎮痛劑)以及精細化工等領域的應用前景。裏麵引用的許多案例和化學公式,甚至是他這個見多識廣的港商都從未接觸過的!
這......這哪裏是一個內地小姑娘能寫出來的東西!這分明是一份頂尖化工專家的可行性報告!
梁永昌的心,狂跳起來。他再看向林晚秋時,眼神已經徹底變了。從最初的審視和懷疑,變成了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
“林小姐......你......”
“我隻是個恰好能比別人多看幾步的學生而已。”林晚秋輕描淡寫地說道,仿佛這份足以在化工界引起震動的報告,隻是她隨手寫就的課堂作業。
她知道,這份超越了時代二十年的報告,足以打消梁永昌所有的疑慮。
“我要的是梁先生您,利用您在香港的身份和渠道,成立一家專門的貿易公司。我們搶先一步,和省外貿公司,甚至和更上級的部門,簽訂獨家出口代理協議。我們要把所有通往海外的門,都提前焊死!”
“等我們建好了籠子,那隻關在籠子裏的鳥,是飛是死,就全由我們說了算了。”
梁永昌聽得心潮澎湃。林晚秋描繪的這幅商業藍圖,充滿了風險,卻也充滿了致命的誘惑。他仿佛已經看到,無數的美金和港幣,正朝著他滾滾而來。
他伸出手。
林晚秋微笑著,與他輕輕一握,隨即鬆開。
“合作愉快。”
談妥了生意,梁永昌興奮地去打電話聯係香港那邊的事宜了。
咖啡廳裏,隻剩下林晚秋一個人。
她緩緩地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窗外那片在改革春風中蠢蠢欲動的土地,和那些在街上奔波忙碌的穿著藍灰色衣服的普通人,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而又帶著一絲快意的笑容。
江建國,你以為你重生一世,就能改變命運嗎?
你以為你靠著那點可憐的先知,開個破菜站,就能護住你想護的人嗎?
你錯了。
這個時代,最大的風口,從來都不是那點小打小鬧的投機倒把。而是權力是資本是與世界接軌的通天渠道!
這些你沒有。而我,全都有。
她要的不是簡單的報複,而是要以一個執棋者的姿態,布下一個天羅地網,將他辛苦建立起來的一切連根拔起;將他視若珍寶守護的人,一一奪走。
最終看著他在自己親手締造的商業帝國麵前,如螻蟻般,被碾得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