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號車間裏的風暴，最終以江建軍被釘上恥辱柱而告終。

而這場風暴的餘波，卻以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席卷了江家的另一個成員——江小紅。

南城紡織廠，一號車間。

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像是永不停歇的雷鳴，無數台織布機如同鋼鐵巨獸，瘋狂地吞吐著紗線。

空氣中，永遠飄浮著一層肉眼可見的如同飛雪般的棉絮，它們無孔不入，鑽進人的鼻腔喉嚨混雜著機油和汗水的味道，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黏膩。

江小紅機械地重複著手上接線頭的動作，臉上滿是厭惡與麻木。

這裏就是她的地獄。

她那雙曾經連洗碗都嫌粗糙的手，如今已經磨出了薄薄的繭子。

每天十幾個小時站下來她的腰就像是要斷掉一樣，又酸又疼。

耳邊永遠是震得人發瘋的噪音，讓她連一個清靜的念頭都無法擁有。

最讓她難以忍受的是身邊的那些女工。

她們大多是些粗手大腳的婦人，說話嗓門洪亮，笑聲粗野，聊的無非是些家長裏短、雞毛蒜皮的瑣事。

她們看她的眼神，總是帶著一絲不加掩飾的排擠和嫉妒。

因為江小紅漂亮，即便穿著灰撲撲的工裝，也難掩她那副天生的好相貌。

但這份漂亮，在這裏非但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優待，反而成了一種原罪。

這一切都是拜她那個狠心的父親所賜！

每當想到江衛國那張冷酷的臉，江小紅心中的恨意便如同野草般瘋長。

她想不通，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

想過好日子，想嫁個有本事的人，這有錯嗎？

憑什麼江建軍在工廠裏受辱，而她就要在這裏陪著受罪？

她不要！她一天也不想再待在這個鬼地方了！

她要逃離！

她要找一個能讓她重新過上好日子的男人，要穿上最漂亮的布拉吉，要用上城裏百貨大樓裏最香的雪花膏，要讓所有看不起她的人都羨慕她，更要讓她那個狠心的爹，為今天的所作所為，後悔一輩子！

這個念頭，像一顆毒瘤，在她心裏越長越大，成了她忍受這地獄般生活的唯一動力。

“小紅，又在想心事呢？”

一個工友孫翠湊了過來用胳膊肘碰了碰她。

孫翠是個消息靈通的平日裏最愛牽線搭橋。

“你瞧你這細皮嫩肉的哪是幹我們這粗活的料啊？”孫翠壓低了聲音，擠眉弄眼地說道，“整天唉聲歎氣的有什麼用？姐跟你說女人啊幹得好不如嫁得好。”

江小紅心頭一動，抬眼看向她。

孫翠見她有了興趣，立刻湊得更近了些：“我姨夫家有個外甥，就在隔壁儀表廠上班，叫張浩。那可是技術員！大學生呢！戴著眼鏡，白白淨淨的說話斯斯文文。不知道多少姑娘盯著呢，可人家眼光高，一個都瞧不上。”

儀表廠！技術員！大學生！

這幾個詞，像一道道閃電，瞬間劈中了江小紅的心！

這不正是她夢寐以求的理想對象嗎？

幹淨體麵有文化、有前途！

跟這個充滿棉絮和汗臭的車間，簡直是雲與泥的區別！

“翠......翠姐......”江小紅的聲音都有些發顫，“你......你說的是真的？”

“我騙你幹啥？”孫翠得意地一揚眉，“我看你人長得俊，跟那小張技術員站一塊，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怎麼樣？有沒有心思？有的話，姐幫你遞個話。”

江小紅的心，像是被一隻小鹿狠狠地撞了一下，臉頰瞬間飛上了兩抹紅暈。

她故作矜持地扭捏了一下，嘴上說著“這......這多不好意思”，但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已經徹底出賣了她的內心。

孫翠是什麼人，一看便知，拍著胸脯把這事攬了下來。

兩天後的下午，下班鈴聲一響，江小紅就懷著一顆忐忑又期待的心，第一個衝出了車間。

她特意換上了自己最體麵的一件碎花襯衫，將頭發重新梳理了一遍。

在紡織廠那褪色的灰色大門旁，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正在等候的身影。

那人約莫二十三四歲的年紀，身材挺拔，穿著一件漿洗得發白的襯衫，袖口卷得整整齊齊。他戴著一副時髦的黑框眼鏡，鏡片後的那雙眼睛不大卻顯得很有神采。他的皮膚不像工人們那樣黝黑粗糙，而是帶著一種讀書人特有的白淨。

整個人，就那麼靜靜地站在那裏，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斯文與幹淨。

江小紅的心，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徹底淪陷了。

那人也看到了她，臉上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容，主動迎了上來。

“請問，你是江小紅同誌嗎？”他的聲音很好聽帶著一絲磁性，不像車間裏那些男人說話粗聲大氣的。

“我......我是。”江小紅低著頭，臉紅得像塊布。

“你的手，真巧。”他輕聲說道，“可這麼巧的手，不應該被這機器上的棉絮給磨粗了。”

就這麼一句話，像是一股暖流，瞬間擊中了江小紅心中最柔軟、最委屈的地方。

從來沒有人這麼說過！

在家裏，母親和哥哥覺得她幹活是理所當然。在工廠，那些女工隻會嘲笑她嬌氣。隻有他！隻有眼前這個叫張浩的男人，看出了她的與眾不同，看懂了她的委屈！

江小紅的眼眶，瞬間就紅了。

“走吧，我送你回家。”張浩沒有再多說隻是自然而然地與她並肩而行，保持著一個禮貌而紳士的距離。

一路上，張浩並沒有像其他追求者那樣急切地打探她的家庭，或是說些輕浮的玩笑。他聊的是他看的書，是報紙上的新聞，是儀表廠裏那些精密的儀器和未來的科技發展。

那些話題，江小紅一個都聽不懂，但她卻聽得如癡如醉。她覺得張浩說的每一個字，都充滿了學問，都散發著智慧的光芒。他為她打開了一個她從未接觸過的閃閃發光的新世界。

他會不經意地提起自己是如何通過努力學習，才從鄉下考進城裏，又是如何在廠裏刻苦鑽研，成為最年輕的技術員。他的話語裏，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自信。

偶爾，他也會用一種帶著關切和心疼的語氣，詢問她在紡織廠的工作辛不辛苦。每當江小紅抱怨幾句時，他都會蹙起眉頭，用一種無比惋惜的口吻說：“像你這樣的好姑娘，本應該坐在窗明幾淨的辦公室裏，而不是在那種地方消耗青春。真是太可惜了。”

這些話，句句都說到了江小紅的心坎裏。

她感覺自己遇到了知己，遇到了那個真正懂她欣賞她也配得上她的男人。

快到家門口時，張浩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個用手帕包著的東西，遞給了她。

“這是我們廠裏發的蘋果，我平時也舍不得吃。你拿回去補補身子。”

看著那個又大又紅的蘋果，江小紅徹底被俘獲了。

她看著張浩在夕陽下對她揮手告別的背影，看著他那挺拔的身姿和白淨的襯衫，感覺自己就像是童話裏遇到了王子的灰姑娘。

這就是她的“良緣”！是老天爺派來拯救她脫離苦海的英雄！

她攥緊了手裏的蘋果，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甜蜜和希望。

她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擺脫這個破敗的家，穿著漂亮的連衣裙，挽著張浩的手，走進人人羨慕的新生活的光明未來。

而那個將她推入深淵的父親，隻配在陰影裏嫉妒和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