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當時針悄然劃過子夜,南城河邊那片平日裏荒蕪的河灘地,便像是從沉睡中蘇醒的巨獸,悄然張開了它的嘴。
沒有燈火,隻有一盞盞被刻意壓低了亮度的馬燈或電石燈,在黑暗中投射出斑駁昏黃的光圈。
一個個沉默的身影,如同幽靈般從四麵八方的黑暗中彙聚而來。
他們或蹲或站,將一塊破布鋪在地上,上麵擺著的東西千奇百怪——鏽跡斑斑的銅錢,崩了口的瓷碗,看不出年代的木雕,甚至還有沾著泥土、據說是從某處大墓裏刨出來的瓦罐。
這裏就是鬼市。
一個隻在黑夜中存在,交易著秘密與舊夢的地方。
江衛國跟在孟昭林身後,將頭上的舊氈帽壓得更低了些。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河水的潮氣與舊物的黴味,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層化不開的警惕和麻木。
交易的過程無聲而迅速,買家看中了東西,伸出幾個手指,賣家點頭或搖頭,錢貨兩訖,便立刻融入更深的黑暗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江衛國的心,卻不在此地的交易上。
他遵從著腦海中那個空靈聲音的指引,努力地去感知著周圍物品所散發出的氣息。
他渴望能從這些蒙塵的舊物中,找到一絲那所謂的“初始能量”,來緩解他靈田枯竭的危機。
他從一個擺著幾塊碎瓷片的攤位前走過,毫無感覺。
他又將目光投向一個抱著一尊缺了耳朵的石佛的老漢,那石佛在他眼中,依舊隻是一塊頑石。
一圈走下來江衛國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這裏的“古物”雖多,但大多是些普通的舊貨,要麼就是明目張膽的贗品。
他那塊祖傳的墨玉在空間裏沒有傳來絲毫的渴望與悸動。
“怎麼樣,兄弟?看上什麼沒有?”孟昭林的聲音在他身邊低低響起。
江衛國搖了搖頭,聲音裏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失望:“走眼了沒一件瞧得上。”
孟昭林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急。這鬼市裏的東西,十件裏有九件假,剩下一件還得看你跟它有沒有緣分。緣分不到,寶貝放在你麵前,你也隻當它是塊破磚。”
他這話,倒是無意中點醒了江衛國。
是啊,強求不得。三十七天,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自己不能亂了陣腳。
“走吧,今晚看來是沒收獲了。”江衛國收回了搜尋的目光,恢複了古井無波的心境。
當他隨著孟昭林轉身離開時,他沒有注意到,在鬼市最陰暗的一個角落裏,一個蜷縮在陰影中的乞丐,正死死地盯著他的背影。
那乞丐懷裏,抱著一塊臟兮兮、看不出本來麵目的石頭,而那石頭,在江衛國轉身的刹那,似乎微不可察地,閃過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光。
第二天。
紅旗機械廠,一號鑄造車間。
“咣當——!”
一塊沉重的鐵錠被狠狠地扔在地上,發出的巨響震得整個車間都仿佛顫了三顫。
江建軍直起酸痛得幾乎要斷掉的腰,粗重地喘著氣。
汗水像小溪一樣從他額頭淌下,流進眼睛裏,澀得生疼。
車間裏,空氣灼熱得像是要燃燒起來巨大的衝壓機每一次落下,都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與空氣中彌漫的鐵鏽和機油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折磨。
這和他想象中工人的模樣,完全是兩個世界!
更讓他無法忍受的是周圍那些老工人們投來的目光。
那種混雜著鄙夷、幸災樂禍和一絲絲同情的眼神,像一根根鋼針,狠狠紮在他的自尊心上。
他甚至能聽到他們在休息時,壓低了聲音議論。
“瞧見沒,那就是江師傅那個白眼狼兒子!”
“大學生?屁!連自己老子都想坑,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活該!錢廠長發話了就得讓他在咱們車間好好改造!”
每一句話,都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得江建軍臉頰火辣辣地疼。
他那點可憐的驕傲和所謂的“大學生”光環,在這裏被砸得粉碎。
憑什麼?
憑什麼他江建軍要在這裏受這種罪?
而那個老不死的卻可以在家裏吃香的喝辣的還能搖身一變,成了人人吹捧的“江神醫”?
他想起了昨晚,那扇緊閉的房門,和從門縫裏飄出的讓他幾近瘋狂的紅燒肉的香氣。
一股混雜著嫉妒、屈辱和怨毒的火焰,在他胸膛裏熊熊燃燒,幾乎要將他的理智焚燒殆盡。
他恨!
他恨江衛國!恨那個冷酷無情,親手將他從雲端踹入泥潭的父親!
一個惡毒的念頭,如同毒蛇般,從他心底最陰暗的角落裏鑽了出來。
他要報複!
他要讓江衛國那個剛剛在家屬院裏建立起來的“神醫”名聲,一夜之間,徹底崩塌!
他抬起頭,陰鷙的目光,投向了不遠處正在一台車床前埋頭苦幹的兩個人。
一個是他的帶班師傅,特級車工劉海柱。
劉師傅是個脾氣火爆、技術精湛的老工人,對手底下的人要求極嚴,尤其看不上江建軍這種好吃懶做的年輕人,這兩天沒少訓斥他。
另一個則是同組的一個青年工人,名叫馬厚。
馬厚人如其名老實巴交,甚至有些木訥。
他幹活從不偷懶,但因為性格懦弱,嘴巴也笨,時常被老師傅們呼來喝去也經常成為大家善意玩笑的對象。
而江建軍的複仇計劃,核心就在劉師傅視若珍寶的一套工具上。
那是一套從德國進口的高精度的遊標卡尺和千分尺。
在這個年代,這種級別的精密量具,比金子還珍貴,是劉師傅吃飯的家夥,也是他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他平時愛惜得不得了除了自己,絕不讓第二個人碰。
江建民的嘴角,勾起一抹陰冷的笑容。
他知道,中國人最信奉一句話——子不教,父之過。
隻要他在工廠裏犯了不可饒恕的大錯,那麼所有的指責,最終都會彙聚到他父親江衛國的身上!
人們會說看啊那個所謂的“江神醫”,連自己的兒子都教不好,人品敗壞到了去偷師傅的東西!
他的人品有問題,他的醫術,能是真的嗎?
他要用這種方式,釜底抽薪,徹底毀掉江衛國!
打定主意,江建軍開始不動聲色地觀察時機。
機會在下午下班前到來了。
車間裏一個重要的零件出了故障,劉師傅被主任叫去緊急搶修,走得匆忙,隻是習慣性地將那套寶貝工具用油布包好,鎖進了自己專用的工具箱裏,鑰匙則掛在腰間的鑰匙串上。
而那個倒黴的馬厚,因為中午吃壞了肚子,臨時請假去了醫務室。
江建民看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故障吸引的空當,他裝作去角落裏拿掃帚,身體巧妙地擋住了幾個關鍵的視線角度。
他的心,因為緊張和興奮而劇烈地跳動。
“哢噠。”
一聲微不可察的輕響鎖開了。
江建民心中狂喜,他迅速打開箱子,將那個沉甸甸的油布包揣進自己寬大的工裝懷裏,然後重新鎖好箱子,將一切恢複原狀。
整個過程,不超過十秒鐘,幹淨利落。
他抱著那個油布包,心臟狂跳,快步走到了車間另一頭,馬厚的儲物櫃前。
馬厚的櫃子,用的是一把更簡單的掛鎖,江建民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就將其打開。
他毫不猶豫地將那個油布包,塞進了馬厚那堆亂糟糟的衣物最底下,然後再次鎖好櫃子,像個沒事人一樣,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
做完這一切江建軍感覺一股扭曲的快感傳遍了全身。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劉師傅發現工具丟失後暴跳如雷的場麵,看到了馬厚百口莫辯、被眾人圍攻的慘狀,更看到了他父親江衛國,在全廠職工麵前,顏麵掃地無地自容的模樣!
江衛國!
你不是神醫嗎?你不是能耐了嗎?
我看你這次怎麼收場!
他低下頭,掩去嘴角那抹猙獰而得意的冷笑。
而就在他完成這一切的幾分鐘後,劉師傅罵罵咧咧地從辦公室走了回來他一邊走,一邊習慣性地去摸腰間的鑰匙,準備拿出他的寶貝工具,為明天的活做做準備。
當他打開工具箱,看到裏麵空空如也的那一刻他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下一秒,一聲石破天驚的怒吼,響徹了整個一號車間。
“他媽的!哪個狗娘養的雜種,偷了老子的吃飯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