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我在衛生所那張窄小的行軍床上醒來。陽光透過糊著報紙的窗戶格子照進來,在泥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身邊空空如也,冰冷的床鋪無聲地宣告著男主人的缺席。
我起身,走到衛生所角落的小爐子旁,默默地給自己煮了一小把掛麵。清湯寡水,隻滴了兩滴醬油。剛把碗端到那張既是診桌又是飯桌的舊方桌上,門外就傳來了熟悉的“突突”聲。
杜建設開著他從丁康那裏借來的拖拉機,風塵仆仆地停在門口。他跳下車,大步流星地走進來,臉上帶著一夜未眠的疲憊,眼下泛著青黑,但精神卻有些異樣的亢奮。
看到我獨自坐在昏暗的角落裏吃麵,他腳步頓了一下,臉上迅速堆起笑容,從鼓囊囊的上衣口袋裏掏出兩個還冒著熱氣的煮雞蛋:“老婆,起了?拖拉機那毛病有點棘手,我跟丁康鼓搗了大半夜才弄好。我怕你早上對付,專門繞到丁嫂子家,央她給你煮了兩個雞蛋,快趁熱吃!”他把雞蛋放在我麵前的桌上,蛋殼光滑溫熱。
我垂下眼,沒有看他,隻是拿起一個雞蛋,在桌沿上輕輕磕破,機械地剝著殼。蛋白的清香混著醬油麵條的味道,鑽進鼻腔,卻引不起絲毫食欲。我無意識地將剝好的雞蛋整個塞進嘴裏。
“咳咳咳......”蛋黃幹澀地卡在喉嚨裏,嗆得我劇烈咳嗽起來,眼淚瞬間湧出。
“哎喲!慢點吃慢點吃!”杜建設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心虛,從門外傳來,他並沒有進來,隻是提高了嗓門,“紅梅,那倆雞蛋我挑的最大個的!你慢慢吃,別噎著!我先去隊裏安排一下今天的活計!”說完,拖拉機的轟鳴聲再次響起,迅速遠去。
我衝到水缸邊,舀起半瓢涼水,猛灌了幾口才壓下那陣嗆咳。放下水瓢,我下意識地透過虛掩的院門縫隙朝外望去——
拖拉機並沒有走遠,就停在幾十米外的大槐樹下。
羅曉燕像隻輕盈的蝴蝶,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咯咯笑著,被杜建設一把拉上了拖拉機的駕駛座,側身坐在他結實的大腿上。杜建設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摟著她的腰,低頭在她耳邊說著什麼,惹得羅曉燕嬌笑著捶打他的胸膛。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在他們身上,勾勒出一幅親密無間、青春肆意的畫麵,刺得我眼睛生疼。
喉間那股剛壓下去的嗆意猛地又衝了上來,混合著翻江倒海的惡心。我扶著門框,劇烈地咳嗽著,這一次,眼淚再也控製不住,洶湧而出。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響起了急促的拍門聲和一個村民焦急的呼喊:
“林醫生!林醫生你在嗎?該換藥了!傷口疼得厲害!”
我猛地驚醒,迅速用袖子擦幹臉上的淚痕,深吸幾口氣,努力平複下翻湧的情緒,打開門,臉上已恢複了平日的溫和與鎮定:“在呢,進來吧。”
忙碌了一個上午,送走了最後一個病人,小小的衛生所終於恢複了安靜。我疲憊地坐到椅子上,目光落在桌上——那裏不知何時,多了一封沒有署名的信。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紙,捏在手裏卻仿佛有千斤重。
手指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我撕開封口。
一顆染著暗紅色、像是幹涸血跡的紐扣,和一張折疊的、散發著淡淡草藥味的紙片掉了出來。
展開紙片,上麵是幾行歪歪扭扭、卻充滿惡意的字跡:
「紅梅姐:
聽說杜哥的衣服都是你親手縫的?真是辛苦你了呢。都怪那天杜哥太‘熱情’、太‘粗暴’了,人家不小心才把他襯衣扣子拽下來的,這顆‘紅扣子’就還給你啦!
對了,姐姐你也別光怪我不小心,你也得怪怪自己的肚子不爭氣呀!都三年了,連個蛋都下不出來,留不住男人的心能怪誰呢?不像我,年紀輕,身體好,杜哥心疼我,怕我累著,還專門托人從縣裏給我寫了安胎的藥方呢!你聞聞,香不香?
杜哥答應我今天帶我去縣城逛逛,給我買新頭繩呢。真是不好意思呀,又騙了你一次呢。不過,他樂意,你說氣人不?」
落款處,畫著一個潦草又得意的笑臉。
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我猛地拉開診桌的抽屜——那個放著我和杜建設唯一一張結婚照的小相框,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幾張被撕得粉碎的、屬於我的那半邊照片的碎片!照片上我穿著紅嫁衣、帶著羞澀笑容的臉,被撕扯得支離破碎。
而在抽屜最深處,壓著那半張屬於杜建設的照片碎片背麵,用同樣的筆跡,寫著更加惡毒、更加赤裸的宣戰:
「我會慢慢把他連人帶心一起帶走!你就守著這個空殼子,當你的活寡婦吧!」
看著照片碎片上自己破碎的笑臉,看著那顆刺眼的“紅扣子”,聞著那張“安胎藥方”散發的、混合著廉價胭脂味的草藥氣息,心口那最後一點殘存的痛楚和悸動,終於徹底麻木、凍結,再無一絲波瀾。
我閉上眼,在心底輕聲呼喚:
“係統。”
【我在,宿主。】
“可以......提前離開了嗎?”我的聲音平靜無波,仿佛在問今天天氣如何。
係統似乎停頓了零點一秒,冰冷的機械音響起:
【收到宿主強烈意願。檢測世界錨點穩定......脫離程序強製啟動。倒計時開始:5…4…3…2…1…】
眼前熟悉的景象——斑駁的牆壁、堆滿藥瓶的架子、那張舊方桌——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麵,開始扭曲、模糊、碎裂,最終化為一片旋轉的、吞噬一切的白光。
在意識徹底抽離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瞬,我仿佛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輕輕念出了那個曾刻骨銘心的名字:
“杜…建設......”
與此同時,幾十公裏外的縣城供銷社門口。
正被羅曉燕拉著看花布的杜建設,腳步猛地一頓!他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擊中,心臟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劇烈的、撕裂般的絞痛!他臉色瞬間慘白,下意識地捂住心口,茫然四顧,仿佛在尋找什麼失落的珍寶,眼神裏充滿了驚惶和一種無法言喻的巨大恐慌。
“紅梅?你怎麼了?”他失聲喊道,聲音裏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懼。
周圍隻有喧鬧的人聲和羅曉燕疑惑的詢問:“杜哥?你看什麼呢?”
那聲呼喚,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隻激起了一圈微瀾,便徹底沉沒。杜建設用力甩了甩頭,試圖驅散心頭那股莫名的不安。一定是錯覺。紅梅此刻應該正在衛生所裏,耐心地給鄉親們看病換藥,怎麼會在這裏?
他努力說服自己,試圖將那股揪心的慌亂壓下去。然而,那不安的陰影,卻如同附骨之疽,悄然纏繞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