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周大福。這個名字在十年前,是家具行業響當當的金字招牌,是“周記家具”這個龐大商業帝國的締造者。
時間倒流回十三年前,我隻有七歲。記憶裏,父親身材高大,麵容和善,尤其是一雙眼睛,總是帶著悲憫。他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深信因果輪回,積德行善。生意再忙,他也會定期抽空,帶著小小的我,驅車前往那些偏遠的、被繁華遺忘的山村,去資助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
就是在那樣一個山風凜冽、空氣裏彌漫著泥土和炊煙氣息的小村莊,我第一次見到了王二夫婦。
那時,王二還是個瘸子。一條腿不知是先天還是後天的殘疾,走路時身體傾斜得厲害,幹不了重活。他家徒四壁,土坯牆搖搖欲墜,屋裏昏暗潮濕。家裏唯一值錢的,大概就是那個被他妻子緊緊摟在懷裏、麵黃肌瘦的小男孩——王大年。貧窮像沉重的枷鎖套在他們脖子上,連吃飽飯都成奢望,更別提對孩子的慈愛。
我記得很清楚,王大年怯生生地躲在母親身後,隻露出一雙黑白分明、卻充滿渴望和恐懼的大眼睛。我口袋裏有一顆父親給我的牛奶糖,亮晶晶的糖紙很漂亮。孩子間的天然親近讓我走過去,把糖遞給了他。
就在王大年小心翼翼、帶著驚喜接過糖果的瞬間,變故陡生!一直沉默蹲在門檻邊的王二,猛地像頭被激怒的獅子般跳了起來!他抄起手邊一根粗壯的柴火棍,劈頭蓋臉就朝王大年打去!動作之迅猛,完全看不出他是個瘸子!
“你這小畜生!才多大點?!就學會伸手向別人討東西了?!”王二的聲音嘶啞而暴戾,棍子雨點般落下,打在孩子單薄的背上、手臂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王大年嚇得連哭都忘了,隻是本能地蜷縮起來,像一隻受驚的小獸。
“今天給你糖吃,明天你就要星星要月亮了?!我告訴你,這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想要什麼,都得靠你自己去掙!去搶!去拚!”王二一邊打一邊怒吼,唾沫星子飛濺,那張黝黑粗糙的臉上,扭曲出一種近乎偏執的“正義”。
我嚇呆了,手裏的糖紙飄落在地。父親立刻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擋在我和王大年前麵,眉頭緊鎖,聲音帶著不讚同的威嚴:“王老弟!孩子還小,一顆糖而已!不至於!這不會養成他不勞而獲的習慣的!”
王二喘著粗氣,停下手,但依舊梗著脖子,眼神裏沒有絲毫動搖,反而是一種近乎狂熱的堅持:“周老板,你不懂!正是因為他們還小,骨頭還沒長硬,心性還沒定,才要從小教起!教他們認清這個世道的殘酷!教他們知道,天上不會掉餡餅!現在不把他這伸手討飯的賤骨頭打斷,長大了就是個廢物!社會的蛀蟲!”
父親看著他那雙在貧困和苦難中磨礪得異常堅硬、卻又閃爍著某種奇異光芒的眼睛,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深深歎了口氣,那歎息聲裏包含著複雜的情緒,有憐憫,有不解,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觸動。他蹲下身,視線與坐在地上的王二平齊,聲音低沉而誠懇:“老王,現在國家經濟發展很快,政策也好,農村也在改革,機會很多。未來,隻要肯幹,人人都能憑本事吃飯,都能成為有用之才。誰也不是生來就富貴,但也不會天生就是廢物。你......何必對孩子這麼苛責?”
王二偏過頭,避開父親的目光,但眼神依舊執拗地望向遠處的山巒,聲音斬釘截鐵:“周老板,這不是苛責,也不是固執。這是......原則!是我老王活在這世上的道理!”
父親凝視著他那雙寫滿“原則”的眼睛,那裏麵有一種在底層掙紮求生磨礪出的、近乎野蠻的生命力和某種奇特的“正直感”。父親的眼底,漸漸浮現出一絲欣賞。他拉著我的手,也蹲了下來,平視著王二:“老王,你......願不願意出來工作?離開這大山?”
王二猛地轉回頭,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銳利的光,帶著審視:“工作?周老板,你想要我幹什麼?違法亂紀、傷天害理的事?我王二寧可餓死在這山裏!”
父親搖了搖頭,臉上露出真誠的笑容:“不,老王,我隻要你這個人,替我去賣命!賣你這條命裏的力氣、骨氣、還有你這股......認死理的勁兒!”
那時,父親的“周記家具”正處於高速擴張的黃金時期,訂單如雪片般飛來。他急需一個能吃苦耐勞、又能鎮得住場子、還得足夠忠誠可靠的管理者,幫他打理日益龐大的工廠車間。
父親力排眾議,將王二一家帶出了那個閉塞的山村,帶到了繁華的西城。王二沒有讓父親失望。在工廠裏,他仿佛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戰場。他拖著那條殘腿,卻比健全人更拚命。從最基礎的搬運工做起,僅僅用了幾個月時間,就以驚人的毅力和一絲不苟的態度,贏得了工人們的敬畏和父親的絕對信任,迅速被提拔為車間主管。
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這個隻有小學文化、從大山裏走出來的瘸子,竟在繁重的管理工作之餘,開始自學當時還很新潮的“編程”。他買來厚厚的書,對著車間裏那些進口的、複雜的設備說明書,一個字一個字地啃,在鍵盤上一個鍵一個鍵地敲。沒人知道他熬了多少個通宵。最終,奇跡發生了——他負責的那個車間,成了“周記”第一個實現半自動化生產的車間!效率提升了近一倍!
父親常在人前感歎:“王二啊,是我周大福這輩子見過最認死理、最肯下死力氣的人!沒有誰能像他那樣,哪怕幹到後半夜兩三點,也要把工廠裏每一台機器都檢查一遍,每一個角落都巡視到才肯去睡!” 他拍著王二的肩膀,眼神裏滿是讚賞和倚重,“我看啊,老王天生就是塊當大將的料!有他在,我放心!”
事實也確實如此。在王二近乎苛刻的管理和不斷的技術革新推動下,“周記家具”的生產效率和質量都躍上了一個新台階,迅速從地方品牌崛起為全國聞名的行業龍頭。而王二,也水漲船高,成了父親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公司的二把手,手握重權。
父親待他如兄弟,給予他遠超普通高管的信任和待遇,從未因他的出身和殘疾有過半分輕視,更沒有刻意去壓製他的光芒。在父親看來,王二的成功,就是“周記”的成功。
可是,父親太篤信“真心換真心”的信條了。他沒有想過,權力的滋味,就像最醇厚也最蝕骨的毒藥,一旦沾染,會如何悄無聲息地腐蝕一個人的心。他沒有察覺,王二看向他時,那隱藏在恭敬和感激背後的眼神,正逐漸變得複雜、深沉,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