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元年,帝納皇後羊氏,後將入宮,衣中忽有火,眾鹹怪之。永興元年,成都王遂廢後,處之金墉城。複後還立,立而複廢者四。又詔賜死,荀籓表全之。雖來還在位,然憂逼折辱,終古未聞,此孽火之應也。《晉書,誌第十七》
羊墨華的辦公桌上鋪滿各式的文件史料,崔蔚容走進辦公室,兩隻手各拿著一杯飲料,其中一杯放在羊墨華辦公桌僅剩沒有被文件占據的一角,左手的飲料則送進自己的嘴裏。
大口吸著飲料,崔蔚容滿足地咽入腹中,才說:“今天老板下午請喝飲料,慰勞慰勞大家的辛勞,我知道你愛喝金橘檸檬,所以幫你搶過來。”
伏案苦思的羊墨華終於抬起頭,笑著向好友道謝,也拿起飲料啜飲起來。崔蔚容順勢拉過一旁的椅子坐下,問:“研究得如何了?”
“晉書裏寫後服著火隻在這一段,其他地方再也找不到了,我不懂,衣服著火有嚴重到史冊為它寫上這些字嗎?”羊墨華想起昨晚做的那個如仿卻真的夢境。
崔蔚容將椅子向羊墨華拉近乎,然後神秘兮兮地說:“你沒聽過事出反常必有妖嗎?這麼點事,晉書裏忽然來這麼一段,然後又寫得模模糊糊的……重點是,這又不是當朝人寫的……”
“一定是衣服著火有什麼習俗上的喻義,可能是我翻得還不夠多吧,至少魏晉時期的相關史料我鑽研得還不夠深入。”羊墨華古典美的臉蛋上擺出一副搜索枯腸卻不得其門而入的窘樣。崔蔚容笑道:“又不是讓你研究古代習俗學,你操心這個幹什麼?這次的重點是在古代男尊女卑的環境下,這些皇後如何為自己活出一片天,你去煩惱嫁衣著火幹什麼?”
羊墨華抬起頭,對上崔蔚容的臉,眼神突然呆滯。崔蔚容瞅著麵前這位如果穿上古裝衣飾恐怕活脫脫是從古代穿越過來的古典美女的眼色,笑得揉她說:“怎麼?突然覺得我也挺美的是吧?看呆了?”
蘿葳?羊墨華記起昨晚如曆在目的夢境,她竟然把自己的好朋友置換成ㄚ鬟了,怔一會兒,然後笑出聲,這惹得崔蔚容佯裝不快道:“諷刺我啊?好啦,我就長得不吸引人,那也是我爸媽生的,能怪我?”
羊墨華搖搖手,笑道:“不是,我突然想起我昨天夢到你了,穿著一身ㄚ鬟裝,陪著我出嫁。”
崔蔚容一愣,才露出一臉慍怒:“小羊,你這是什麼意思,我都還沒笑你追劇追太凶,你就把我夢成ㄚ鬟,還是你的陪嫁ㄚ鬟,你這人到底有沒有良心啊,好歹也該把我夢成個千金小姐才是!”
羊墨華笑著攏住崔蔚容的手,說:“我平常也沒看那些東西啊,恐怕是最近研究惠帝皇後的資料看太多,連稗官野史也看了遍才這樣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你就饒了我吧?”羊墨華咕咕噥噥的溫柔嗓音,聽在崔蔚容的耳裏挺是受用,於是裝著勉為其難的模樣,說:“要我饒了你可以,不過你得把小覃的情況告訴我。”
羊墨華瞪她一眼,說:“你瞎操什麼心?那也是我兒子不是你兒子啊?”
崔蔚容摟著羊墨華問:“可他實在太漂亮太可愛啦,”還沒說完,崔蔚容微微一頓,才問:“你那個幾乎是前夫的人還不放過你,不跟你離婚?”
羊墨華歎一口氣,道:“我沒他第一任太太幸運,如果沒有小覃,說不定還會同意,他們施家不會讓長孫有父母離異的汙點的。可是,小覃是我的心頭肉,要我說出早知道不要有他,我怎樣也說不出口……”
“這都什麼年代了,還老端著那種死古板的傳統觀念……唉!可見嫁入豪門也挺不舒心的……”崔蔚容吐著舌頭下結論。羊墨華白她一眼,嗔道:“又不是我自願的。”然後突然靈光一閃,說:“羊皇後當時嫁給惠帝恐怕也是不開心的吧!”
崔蔚容想也沒想便回道:“怎麼可能開心,一個長得又醜又蠢的皇帝老公,也隻有當時那種父母之命,才能逼得女兒嫁……”
“我想……那嫁衣上的火,說不定是羊皇後自己點的!”羊墨華隻覺得昨夜的夢境就如自己親曆過的一般,想著做夢能連人的心情和思維都一並做的嗎?
羊墨華的揣測引來崔蔚容正經的咳嗽,她提醒著:“小羊,雖然這次做的是性別專題,對研究的要求不如一般的嚴謹,但我們做的還是曆史研究,有幾分文獻考證說幾分話,還是不能胡亂推測,小心引出組長一大堆的質問,最怕還是因為隨便一句的揣度,讓我們這麼多年累積的信譽毀於一旦!”
對上崔蔚容關心又認真的眼神,羊墨華回過神,努力地點頭道:“我知道分寸的,不會亂寫。”
心情鬆了,崔蔚容又口無遮攔起來:“不過我覺得西晉王朝真是亂來,司馬炎生了一堆兒子,就史書上說,一個比一個英俊瀟灑,根本就是美男基因強大的家族,竟然讓唯一一個又胖又醜的當皇帝,會不會太扯了?”
羊墨華又斜眼瞪上自己的好朋友:“是啦,你就總拐著彎笑我,那個施家的也是男模基因強大、個個有才又有德,偏我就倒黴被編派給一個最差的紈絝子弟……”突然間,羊墨華想起施嘉樹。
“但至少他還占個‘男模基因’,比上羊皇後,你可算賺到了。”
她從未見過皇上,卻也知道皇上是個傻瓜,隻是這究竟是先天傻還是後天傻倒說不得準,至少據她所知,他有一子三女,可沒一個如他一般蠢的,尤其他那個長子司馬遹更曾是先帝口中的天縱英才。不過嫁都嫁了,就連花個小心思引來一團火也及時讓太監撲滅了,此刻的她,隻能認命地坐在榻上等著皇帝前來臨幸,她想讓自己好過些,於是自言自語著:“至少聽說他的人還是善良的,蠢些沒關係,人溫和善良,好歹也能一起過日子……”正胡思亂想間,蘿葳已經匆匆走來,低聲說:“皇上就要到了。”
才說完,便聽外頭的傳聲,蘿葳趕緊從榻上扶起皇後,頂著千斤重的鳳冠,穿著萬斤沉的後服,在皇帝踏進殿門時,顫巍巍地跪下去。
羊墨華一身冷汗地驚醒,她做了一個春夢,是一個不堪回首的春夢,是一個癡傻的蠢人毫不憐香惜玉地蹂躪自己的春夢,夢境中的她,渾身犯冷,全身惡心,而這樣的感覺,即使醒來也殘存在她的身體裏,她知道自己正狂亂地顫抖著,她的大腦一直告訴自己:“冷靜、冷靜,那不是真的,隻是自己胡亂地做的夢。”但身上的戰栗始終不消停,這個感覺熟悉得仿佛如真!她記起夢中的自己,想求救,想大聲呼喊原來陪著自己的那個ㄚ鬟來救自己,但卻一個聲音也發不出來,那種絕望,不可能隻是夢境這樣的簡單!
是了!羊墨華記起來了,自己嫁給施嘉中的那天,就是這樣的感覺,惡心、恐懼、驚悚、絕望!羊墨華爬下床,腳步虛浮地扶著一切能支撐的家具走進浴室。她就著洗臉台將臉上的淚痕洗去,望著鏡中已嚇得慘白的麗容,羊墨華決定把自己清洗幹淨。
如同身上黏著多麼惡心的臟汙一般,羊墨華用皂刷將自己的皮膚刷得紅腫破皮,一遍又一遍地刷著,好像怎麼樣也刷不盡那整身的汙穢,她對方才的夢境心有餘悸,因著方才的夢境想起八年前剛結婚時的情景,更是讓自己忍不住更用力地刷著身上的每一寸肌膚,直到隱隱滲出血痕,才頹唐地倒在浴缸中,輕輕地喘著氣。
這個性別研究專題,羊墨華的進度是最慢的。散了會,羊墨華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望著桌上組長畫的甘特圖,崔蔚容看著好友如此泄氣,輕拍她的肩說:“別著急,組長也知道你對晉史沒有研究啊,你瞧,她給你的進度可比我們寬大許多呢。”
“我知道啊。”羊墨華轉頭看向崔蔚容,突然目露精光,拉住她的胳膊求道:“這樣吧,蔚容,反正魏晉史你也熟,我跟你換,你研究羊獻容,我研究孫若微。”
崔蔚容一把將羊墨華拽著自己胳膊的手拍掉,佯嗔:“怎麼可以讓你撿便宜?我都已經把文獻研究整理好正在分析了……我可以幫你,可你不能跟我搶!”
羊墨華垂頭喪氣地把手放回桌上,無辜地說:“可自從我開始研究晉書後,我總是睡不好,那個羊獻容好像附上我的身了……”
崔蔚容失笑:“你會不會太入戲了,如果這樣,那你研究任何一個人都會變成這樣,那我就更不能和你換了。”
羊墨華雙手亂搖,急道:“不會不會的,我一直不碰魏晉史,是因為不知怎麼的,從大學開始,隻要上到跟晉朝有關的部分,我總是渾身雞皮疙瘩,我不愛西晉十六國的曆史,其他朝代我都沒問題的。”
崔蔚容難以置信地望著羊墨華,然後搖頭說:“人在哪裏跌倒,就在哪裏爬起來,你一定是之前求學的時候在晉朝這裏跌個狗吃屎,才這樣排斥的,我有義務幫你撥亂反正!”
“臭蘿葳!”
“什麼?”
“沒什麼!”羊墨華想起自己那異常清晰的夢境中,她稱崔蔚容的那個名字……
正要走出會議室,同組的劉非任難掩興奮地急急走來,一見到羊墨華,喜道:“小羊,你要交運了!”
“我?”羊墨華狐疑地問,如果交上好運,就是這個專題不用她做才對!
“是啊,豐度先生要來我們所兼任研究員呢!你這不是交上好運嗎?”
“兼任研究員?”
“是啊,豐度先生是美國著名的中國史學者,有永久教授職位,他最精通的就是魏晉史了。”
“你說他叫什麼名字?”羊墨華沒聽說過有什麼著名的學者研究魏晉史,更不相信教授中國史的學者在美國會多受重視。
“豐度先生。不過這是他在出版書籍的名字,他的本名我不知道。”
“風度先生?”羊墨華和剛擠到門口的崔蔚容不約而同地複誦出來。崔蔚容忍不住問:“字怎麼寫?”
劉非任一副嫌棄模樣地說:“就是西晉懷帝司馬熾的字,豐度,豐富的豐,度量衡的度,豐度先生。”
兩人麵麵相覷,羊墨華怔愣一會兒,才幽幽地說:“這隻是個專題而已,應該動用不到那種大牌學者,你想多了。”
“說得也是,不過如果他願意指導,我看你就不用擔心沒人跟你換專題了,大家一定和你搶!”崔蔚容笑道。
說得也是,能和著名學者一同做研究,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機緣,這樣她說不定就不用研究羊獻容了……畢竟她的專業方向是明史。可是,這讓她又陷入兩難,難道她願意放棄與名師大家一同做研究的機會?
才和崔蔚容走回辦公室,駱以桑早已從玻璃隔間看見羊墨華了,她朝她招招手,羊墨華望著老板,然後詢問似的用手指著自己,待駱以桑點頭後,羊墨華才把手中的數據和筆電隨意地放在自己的桌上,快步走進駱以桑的辦公室。
“所長和剛回國的豐度先生接洽上了,他答應在我們這裏兼任研究員,也正好跟他提到我們新接的這個性別研究的項目計劃,等下周他過來時,我帶你去見見他,說不定他可以幫上你的忙,省得你又做白工。”駱以桑連珠炮似的把話說完,羊墨華才帶著探詢的眼光,問:“我……該知道那位豐……度先生嗎?”
駱以桑的表情顯然是驚異,才一瞬,眼神陡然變為恍然,她露出溫和的笑容,說:“對……難怪你不知道,因為你不鑽研魏晉史。一般學魏晉史的,沒有人沒引用過豐度先生的論文或著作。”
“所以我現在才去圖書館找他的書……會不會太遲了?”羊墨華突然發現這位大師應該是所內老板級別的人推崇備至的對象:“請問……這應該不是他的本名吧?”
駱以桑拿筆在一張廢紙上寫了“豐度”兩個字,然後道:“鑽研魏晉史的人應該都知道,這是西晉懷帝司馬熾的字,你研究的那位羊皇後的老公皇帝晉惠帝,他的字是正度。”駱以桑又寫了兩個字呈現在羊墨華麵前,然後說:“我一直在想,豐度先生用這兩個字當成他寫專論的筆名,應該有特別的喻義的,可能他特別喜歡……或特別同情晉懷帝吧,至於本名,還真沒注意。”
“下周他來,您也可以問問看,好讓我們解惑呢。”羊墨華沉靜婉約的笑容,就像古代如出水芙蓉般的貴族仕女,讓人如沐春風,駱以桑想著,有時候,看著她那古典氣質的美貌,還會恍神地想要幫她挑個能與她匹配的如意郎君呢……如果她沒有這麼早婚生子的話……她看著羊墨華轉身離開辦公室,輕歎一口氣,“美人多歹命,說的恐怕就是她吧。”
辦公室幾個年輕的研究助理興奮地擠在一起看著屏幕,羊墨華瞥一眼便坐回自己的辦公桌,崔蔚容從那群小女生中探出頭來,呼叫著:“小羊,快點過來,原來豐度先生是個年輕的大帥哥呢!”
羊墨華對這位豐度先生也挺好奇,她雖然也正值春心浮動的年紀,但明擺著已婚育有一子的少婦的心理障礙,硬是讓她少了點對帥哥的癡迷舉動。她慢悠悠地走到那群芳心暗動女孩旁,一麵說著:“說不定是修圖修出來的……”,一麵探頭看一眼計算機屏幕,一張年齡屆在三十至四十歲之間,有著斯文姣好容貌的美男子,和煦如冬陽的溫暖笑容呈現在屏幕上。轟然一聲,羊墨華隻覺得腦袋裏似乎有一顆炸彈爆發開來,把自己炸得灰飛煙滅!
“我該稱呼你為豐度先生……還是施先生?”羊墨華在接待室中望著坐在沙發上神采俊朗非凡的頎長男子問道。
施嘉樹回答道:“那我該稱呼你……大嫂?還是……”
羊墨華沉了臉,她有些生氣,她討厭別人拿自己的婚姻開玩笑:“你可以叫我羊小姐。”
施嘉樹仍透著斯文有禮的笑容,仿佛對羊墨華的不友善不以為忤:“那你還是叫我豐度吧。”
話音甫落,駱以桑便領著所長到接待室,所長年紀約六十歲,光潔的中頂,腦後散著幾縷灰白,他的麵容光潔,氣度莊嚴,看得出是已經浸淫在文史領域大半輩子的涵養學者。他舉止優雅地伸出手,而施嘉樹也早在見到他進門的一刻便起身迎接,兩人交手而握,所長露出和藹的笑容道:“豐度先生能來本所客座,真讓本所蓬蓽生輝。”
“所長您太客氣了,我忝有虛名,不值一提。”施嘉樹非常謙遜,要不是羊墨華曾爬梳網絡上有關他的數據,她還真有可能以為他初出茅廬。
“諸葛孔明年少未出臥龍即能手掌天下事,更何況你已在學界享負盛名呢?你也別太謙虛了。”所長鬆開握著施嘉樹的手,先向他介紹駱以桑:“這位就是與你通過電話的中國史組的組長,駱以桑駱研究員。”
施嘉樹彬彬有禮地向駱以桑問好,駱以桑雖然已有點年紀,但見到年輕英俊的男性帶著溫和的笑容向她致意,還是未能免俗的小小羞赧一下,才接著指著羊墨華說:“這位就是我在電話中跟您提到的性別研究專題研究魏晉女性部分的羊墨華羊小姐。”
施嘉樹點著頭,回道:“我們見過一次麵。”
“哦?在哪裏見過麵?”駱以桑有些驚喜,倒是羊墨華對施嘉樹的回答有些難堪。不過當駱以桑見到羊墨華的表情後,有些後悔問出這樣的問題。羊墨華躊躇不答,施嘉樹倒是回答得很技巧:“在一家飯店前,我參加完餐會正要搭出租車時,才發現搶了她的出租車。”
駱以桑笑道:“真巧啊,有道是有緣千裏來相會。”
“是啊。”施嘉樹順口回道,偷偷覷羊墨華一眼,隻見她妙目中竟泛起淡淡的感激,施嘉樹想原來她並不想讓同事知道她與他是姻親的關係呢!是她不想和他有牽扯,還是她不想讓人知道自己跟大學者是親戚?如果答案是第一個的話,那他會感到難過和傷心,但如果是第二個的話,那他會釋懷,然後幫她隱瞞這層關係,隻是,為什麼他從她的眼裏讀到的是“難堪”呢?
冒出這樣想法也僅是一瞬,施嘉樹即刻轉了這個會令羊墨華不喜的話題:“羊小姐研究的是魏晉女性是……”
“小羊研究的是西晉惠帝第二任皇後羊獻容,”駱以桑笑道:“別看小羊頂著博士學位,她幾乎不碰魏晉史,所以這次的研究對她而言也些難度。”
看著因駱以桑的取笑而有些忸怩的羊墨華,施嘉樹隻想看進她的靈魂深處,像是自言自語般:“研究自己啊?”
“什麼?”羊墨華和駱以桑不約而同地問道。施嘉樹這才發現自己似乎說了令她們感到奇怪的話,於是輕咳一聲,說:“魏晉南北朝可以說是整個中國曆史的轉折點,研究中國史而不碰魏晉史,似乎說不過去呢。為什麼不碰?”
羊墨華低下頭,她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雖然她隻是單純的排斥魏晉,但因為這是她的私事,她不願意透露太多給眼前這位見不到兩次麵的陌生人,尤其這位“陌生人”還是她那不堪的婚姻的姻親!
見自己的屬員不客氣地晾著大學者,駱以桑心中雖然不悅,但仍維持著熱情說:“以後您來指導她,我想小羊會喜歡上魏晉史的,而且我們這次的研究專題也會進行得更順利一些。走,我先帶你去辦公室。”
施嘉樹眉眼彎彎,笑著答應了駱以桑,在離開會客室前,輕輕瞥一眼羊墨華,才跟著駱以桑離開。等羊墨華抬頭,兩人早已走得遠了,羊墨華咬著下唇,整個心都沉下來,雖然她早已知道他的到來,但當一想到與施家有關的人出現在自己的辦公場所,而自己竟然還要與他共事時,一陣冷意竟襲身而來!
這是她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是一個她與所厭惡的男人的結晶,但那小小的嬰兒有錯嗎?沒錯!那個讓她在青春韶光時期便知道一生斷送的九五至尊有錯嗎?他何錯之有?在她立後前,他根本沒聽說過她啊!錯,就是錯在羊家、孫家,那個她原來稱之為家人、家族的噬血親人,把她像魚肉般送上砧板、把她丟進萬乘牢籠、把她推進絕望深淵!
她望著這皺巴巴的小嬰兒,蘿葳說她十足的像自己,將來定是美人胚子,但在這混亂的時代下,當個美人有什麼好處?隻能任人蹂躪罷了,更何況,這皇宮不缺公主了,廢後賈氏早已生了三個,唯一的一位皇子,也早早讓賈氏弄死了。這小嬰兒注定得不到任何的愛護,更有可能的是因為她的身份而步上自己的後塵,成為一個高級貨品,任當權者隨意賞賜給對他有利的人!
她要自怨自艾嗎?她不要,既然她順利生下這個小小的人兒,既然她的丈夫沒有任何保護妻女的能力,那她,她就要強大起來,至少要讓她的女兒不再像自己一樣懦弱地接受家族的安排,要有能夠保護自己的能力!
羊墨華做完這個生孩子的夢後,匆匆洗漱,連早餐也忘了買便衝進辦公室,她到目前為止,隻找了與羊皇後有關的史料,但卻漏了與她生活在同一個空間的人物。是的,史料上除了她為劉曜生育三個兒子外,之前曾和惠帝有過一個女兒,但另有一說是那個女兒也是賈後所出!
她的直覺,那位顛沛流離的清河公主應是羊後所出,對這位公主的記載除了晉書外,還有《太平禦覽》,清河公主在永嘉之亂時被賣為奴婢,在東晉朝自救而從深淵一躍而起,為自己掙得往後的人生。曾經的天之驕子後為奴為婢,她有不屈服宿命的魄力和破繭重生的勇氣,是不是羊皇後對她的教育呢?羊墨華想著昨夜的夢境,她不知道羊皇後和她的女兒之間是如何互動,但她希望清河公主能為自己的未來闖出一片天,是來自於羊皇後的教導,畢竟一個養在深閨的公主,很少有這樣不畏險阻、追求幸福的冒險精神。
一份早餐橫亙桌前,羊墨華吃了一驚,她抬頭上望,施嘉樹斯文漂亮的麵容即映入眼簾。羊墨華趕緊起身,帶著恭敬的疏離說:“老師,您來得真早。”
望一眼牆上的時鐘,指針指著七點十分,施嘉樹笑道:“我想你來得更早。應該沒吃早餐吧?”
羊墨華這才想起自己真的還沒吃早餐,肚子在此時也配合地鬧起空城計。她摸摸肚子,又看一眼桌上的早餐,才說:“我自己買吧。”
“這份給你。”施嘉樹又將桌上的早餐往羊墨華麵前推,然後隨意地從旁拉過一張椅子坐下,問:“遇到瓶頸?還是有新靈感?”
羊墨華不想與施家的人有太多的接觸,但眼前這位在工作上也算是她的上司了,不好太過冷情,但也不想讓人落了靠別人做研究的酸名,因此對於他的問題,她避而不答:“老師您怎麼這麼早就到了?”
羊墨華覺得施嘉樹看著自己的眼神是不開心的,似乎帶著點憤怒,那眼神似乎想把她一刀穿透般地讓她不寒而栗。忍一會兒,她再也受不住了,隻能硬著頭皮問:“老師,我有惹您不開心嗎?”她想這個眼神之前,隻和他說了一句話,是哪個字得罪了他?
施嘉樹深深吸一口氣,收回他銳利的目光,歎口氣說:“小羊,我聽大家都這麼叫你的……”
“是……”
“你要我叫你羊小姐?”
“是……”
“我比較想叫你嫂子。”
“不……不行……”羊墨華的眼神透出一絲驚恐,施嘉樹隻好又道:“所以我以後還是叫你小羊……”
算是妥協,羊墨華輕輕頷首。
“那你該叫我什麼?”施嘉樹的眼神帶了點期待,羊墨華突然搞不清現在他與她的關係,是上司與下屬?是叔嫂?還是男人與女人?
羊墨華不想越過上司與下屬以外的份際,於是帶著點試探的意味道:“教授?老師?還是您比較希望我稱呼您為研究員?”
“我想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豐度先生?”
施嘉樹沉著臉,回道:“不用加先生兩個字。”
“豐度?”羊墨華沒叫出口,這讓她很為難,因為她總覺得直呼這兩個字就像稱他為“嘉樹”或“小叔”一樣太過親近,她實在不想和施家的人過於親近。
“不願意?”
羊墨華迅速地從桌上拿起施嘉樹為她備的早餐,連忙打開包裝,啃起裏頭的麵包,隻為把嘴塞滿了就不用回答這奇怪的問題。
看著羊墨華齟齬的模樣,施嘉樹失笑道:“我是很希望你能這樣叫我的,你雖然年紀比我小,但論輩分你也可以算是我的長輩,多了尊敬的稱呼,我會覺得怪……”施嘉樹探詢地問:“還是實際上你不把我當小叔?”
羊墨華確實不把施嘉樹當小叔,因為她早已不把施嘉中當丈夫了,她的潛意識對施家的任何事、物、人都充滿排拒!
“在這裏……你隻是我的上司!”羊墨華吞下一口麵包,艱難地說出口。
施嘉樹一副了然模樣,然後為羊墨華打開紙杯裝咖啡的盒蓋,又往她麵前遞去,然後說:“既然把我當成上司,卻在問你研究上是遇上瓶頸還是靈感時,並不打算據實以告。”
羊墨華發現施嘉樹與自己的對話又繞回原點,她帶著防備心小心翼翼地回答:“因為現在不是上班時間。”
“所以在不是上班時間的辦公室裏,我們之間應該如何稱呼?如何對話?”
“不是在上班時間,您應該不會在這間辦公室出現。”羊墨華覺得這時候還是擺出一個長嫂的譜,恐怕才能與施嘉樹平起平坐,語氣不禁變得強硬。
施嘉樹似乎意識到自己惹麵前的同事不快了。他收起方才疏懶的坐姿,正色說:“羊皇後,是一位才貌並俱的女人,除此之外,她堅強而且從不向命運低頭,在我眼裏,是一位閃著耀眼光芒的偉大女性。”
“你對她很有研究?”羊墨華發現施嘉樹在說這些話時,眼光是熾熱的,好像眼前的自己就是他口中那位偉大的女性,這讓她渾身不自在!
“西晉末年的所有人物我都很有研究。”施嘉樹收回投向羊墨華的熾熱眼神,眼中一暗。
像是有所頓悟般,羊墨華露出淺淺梨窩的笑容:“所以才要人家叫你豐度先生?你喜歡晉懷帝?”
施嘉樹搖頭。
“那為什麼?”
“如果你能直接稱我一聲‘豐度’,我可以告訴你。”
“豐度?”羊墨華的語調是疑問,但施嘉樹漂亮的麵容呈現滿意的表情。然後道:“司馬熾是一個生不逢時的人,他不想當皇帝,卻硬是被趕鴨子上架,他當了皇帝,想盡可能做個好皇帝,卻用平明時期當皇帝的範兒在當亂世皇帝,他想收回大權,卻沒那個能力,他想東山再起,卻毫無能耐,他……”羊墨華突然發現,施嘉樹瞅著自己,滿眼盡是深情,她心頭一顫,待要別開,卻聽他繼續說:“他的感情,總是一再錯過……”
“你……對晉懷帝了解得很深……”覺得施嘉樹的眼神瘮人,羊墨華趕緊端起咖啡,想用其他的動作來降低眼前的尷尬。好在,施嘉樹似乎從緬懷晉懷帝的思緒中抽出,問:“你這麼早來,是想了解她身邊的什麼人物?”
羊墨華怔愣一會兒,才發現施嘉樹口中的她指的是羊獻容。
“清河公主,晉書說是賈南風的女兒……”
“看太平禦覽就好了。”羊墨華知道施嘉樹是間接否定晉書的說法:“你這麼篤定?”
施嘉樹點頭。
“除了太平禦覽之外,還有其他可以證明的嗎?”
施嘉樹的手撐著桌麵托著腮幫子,饒有興味地回道:“這不是身為一個研究員該做的功課嗎?”
羊墨華一噎,才幽幽地回:“我隻是想著……老師您說得這樣篤定,所以……”
“所以想偷懶不查,直接找我問?”施嘉樹似笑非笑,但羊墨華卻感到鬆一口氣,與其剛剛那樣充滿深情深意的眼神,她還比較能接受他這種輕鬆而帶點戲謔的眼光:“我……我還是自己找好了。”
“還有,”
“什麼?”
“你對我的稱呼錯了。”
羊墨華一愣,才訕訕道:“我總不能在大家麵前直接那麼稱呼您吧?”
“現在隻有你和我。”
羊墨華說不出話來,雖然不知道施嘉樹為什麼會這麼介意這件事,但她仍不想答應他,畢竟,在辦公室裏,他可是老板之一,還是要維持基本的行政倫理。
“就隻是一個稱呼罷了,有必要想得那麼艱難嗎?”
“怎麼說你在這裏都算是我的老板之一,不能這樣沒大沒小。”
“但我算你的晚輩!”
“你年紀比我大!”
“論輩分不論年紀。”
羊墨華沒想到施嘉樹竟然會為了稱呼跟自己抬起杠來,完全失去史學大家崇高的身份與涵養,她也有點動怒:“為什麼你就這麼堅持?”
“你不也堅持我不能喊你大嫂?”
“我和你大哥早就分居了,每年隻有在會長大壽時才見麵,就憑這個,我怎麼能同意你喊我大嫂?”
施嘉樹漂亮的杏眼瞪得鬥大!
羊墨華發現自己把不該說的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