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頭上傳來的劇痛和溫熱粘稠的觸感,讓江衛軍的大腦有那麼一瞬間的空白。
他引以為傲的、即將踏上美利堅國土的知識分子的大腦,此刻被最原始、最粗暴的物理攻擊給砸懵了。
血,順著他的眉骨滑落,滴入眼中,整個世界都蒙上了一層詭異的血紅色。
他看到了父親那張冷硬如鐵的麵孔,那雙曾經熟悉又溫和的眼睛,此刻深不見底,像兩口積蓄了百年寒氣的古井,倒映出自己狼狽不堪的模樣。
“拿你的命來換。”
這六個字,沒有一絲一毫的玩笑成分。
江衛軍從那聲音裏,聽到了冰碴子碎裂的聲響,刮得他耳膜生疼。
短暫的死寂之後,是江衛軍歇斯底裏的尖叫!
“啊!江振國!你他媽的敢打我?我可是你兒子!”
這聲尖叫刺破了屋內的凝滯,也徹底點燃了他被壓下去的怒火和屈辱。
他不是怕,他是無法接受!
這個一輩子對他唯唯諾諾、言聽計從的老東西,怎麼敢動手?
他猛地一抹臉上的血,看到滿手的鮮紅,更是怒不可遏:“你為了一個破房子,你居然敢打我?我告訴你,這學我今天還就非留不可了!這房子,你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
說著,他仗著年輕力壯,像一頭發瘋的公牛,再次低頭朝江振國撞了過去。
他就不信,自己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還製不了一個四十歲的老家夥!
然而,他所謂的“年輕力壯”,在江振國麵前,不過是個笑話。
江振國前世雖然老邁,但年輕時可是戰場上跟敵人拚過刺刀,鋼廠裏掄過幾十斤大錘的硬茬子。
如今重回四十歲的巔峰肉身,那身蠻力更是刻在骨子裏的本能。
隻見江振國不閃不避,在那顆腦袋撞過來的瞬間,他粗糲的大手猛然探出,不是去擋,而是精準地抓住了江衛軍的衣領。
僅僅是手腕一抖,一股巧勁爆發。
江衛軍那前衝的力道瞬間被化解,整個人像是被拎起的小雞仔,雙腳離地,被江振國單手提著,重重地摜在了身後的牆壁上!
“砰!”
又是一聲悶響,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江衛軍的後背結結實實地撞在牆上,五臟六腑都像是移了位,一口氣沒上來,憋得滿臉通紅,剛才的囂張氣焰瞬間被撞得煙消雲散,隻剩下痛苦的呻吟。
“你......”
他驚恐地看著父親,那隻扼住他喉嚨的手,像一隻鐵鉗,讓他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脅。
“兒子?”
江振國冷笑一聲,湊近了些,那雙眼睛裏的嘲弄和鄙夷,像刀子一樣紮進江衛軍的心裏,“我江振國沒你這種賣爹賣房,隻為自己前途的畜生兒子!”
“咳咳......你......你放手!”
江衛軍艱難地掙紮著,“我要去廠委......去街道告你!告你搞封建家長製,搞家庭暴力!你還想不想評先進了?你的八級工還想不想幹了?”
這是他的殺手鐧。
他知道,父親這輩子最看重的就是廠裏的名譽。
然而,江振國聽完,隻是嗤笑一聲,那笑聲裏充滿了不屑。
“先進?榮譽?”
他一字一頓地說道,“那些東西,能在我被活活凍死的時候,給我一口熱飯吃嗎?”
什麼?
江衛軍愣住了,凍死?
這老東西胡說八道什麼?
就在這時,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道尖利的女聲闖了進來。
“爸!你這是幹什麼!你瘋了嗎?快放開我哥!”
一個穿著的確良碎花襯衫的年輕女人衝了進來,正是江振國的女兒,江秀麗。
她一進門就看到牆上掛著的哥哥和一臉煞氣的父親,立刻尖叫起來。
她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想去拉江振國的手,卻被江振國一個冰冷的眼神給逼退了。
“爸!你知不知道哥對我們家有多重要?”
江秀麗又氣又急,跺著腳嚷道,“哥要是去了美國,出人頭地了,我們全家都能跟著享福!你現在把他打傷了,耽誤了他的前途,你就是我們全家的罪人!”
好一個“全家的罪人”。
江振國在心裏冷笑。
前世,也是這個女兒,為了討好她那個鳳凰男丈夫,哄騙自己拿出所有積蓄,最後卻連一口剩飯都吝於給他。
他鬆開了鉗製著江衛軍的手。
江衛軍立刻像一灘爛泥般滑坐在地,捂著喉嚨劇烈地咳嗽,貪婪地呼吸著空氣,眼神裏充滿了後怕和怨毒。
江振國沒有再看這對自私自利的兄妹,他的目光,越過他們,落在了門口。
兒媳蘇玉梅像一隻受驚的兔子,臉色煞白地站在那裏,懷裏緊緊抱著他們的小女兒,江盼盼。
四歲大的盼盼,顯然被屋裏的陣仗嚇壞了,小臉埋在媽媽的懷裏,小小的身子一抽一抽地,卻不敢哭出聲。
江振國的目光,在觸及那小小的身影時,兩世積累的戾氣,奇跡般地柔和了一瞬。
前世,他被趕出家門,淪為乞丐。
也隻有這個被全家人看不起的孫女,在背著她父母,偷偷給自己送過幾次已經涼透了的饅頭。
那雙清澈又擔憂的眼睛,是他冰冷記憶裏唯一的一點暖色。
“玉梅,”
江振國開口了,聲音依舊低沉,卻沒了剛才的殺氣,“帶盼盼回屋去,這裏臟。”
蘇玉梅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抱緊了女兒,點了點頭,正要轉身。
就在這一片混亂和狼藉之中,一道與這破舊老屋格格不入的、如黃鶯出穀般清脆柔和的聲音,從大門口悠悠地傳了進來。
“爸,哥,姐,這是怎麼了?一家人,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怎麼動起手來了?”
這聲音,仿佛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讓屋裏劍拔弩張的氣氛都為之一緩。
江衛軍和江秀麗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朝門口看去。
隻見門外,俏生生地站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
她穿著一身時興的白色連衣裙,襯得皮膚愈發雪白。
一頭烏黑的長發編成兩條整齊的麻花辮,垂在胸前。
她的五官精致,眉眼含笑,嘴角兩個淺淺的梨渦,讓她看起來格外甜美無害。
正是江家的養女,林晚秋。
她提著一個網兜,裏麵裝著幾個紅彤彤的蘋果,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擔憂和不解,仿佛真的是剛剛回家,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
“晚秋,你回來得正好!”
江秀麗一見她,立刻像找到了救兵,衝過去拉住她的手,指著江振國告狀,“你快評評理!爸不知道發了什麼瘋,為了那破房子,把哥打成這樣!你看看,都流血了!”
林晚秋順著她的手指看去,目光先是落在狼狽不堪的江衛軍身上,眼中閃過一絲恰到好處的心疼,隨即轉向了那個如山般佇立的男人――江振國。
當她的視線,與江振國那雙古井無波、卻又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對上的刹那。
林晚秋那完美無瑕的、甜美關切的笑容,在唇角僵硬了零點一秒。
一種莫名的、發自靈魂深處的寒意,如同毒蛇般順著她的脊椎猛地竄了上來!
不對!
這個眼神......
不對!
前世那個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直到臨死前都對她深信不疑的愚蠢老頭,絕不會有這樣的眼神!
這眼神,冷靜、滄桑、充滿了洞悉一切的漠然,甚至......
還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對她的......
殺意!
江振國也在看著她。
看著這張他曾傾注了無數心血,甚至愛護超過親生子女的臉。
就是這張臉,在前世的寒風中,對他露出了最惡毒、最快意的微笑。
雙重生!
她也回來了!
江振國心中波瀾不驚,隻是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很好。
仇人,終於到齊了。
這一世,他倒要看看,沒了他的愚蠢和善意做踏板,她這朵精心偽裝的白蓮花,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林晚秋的心,在這一刻,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
她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努力維持著臉上的無辜,柔聲細語地再次開口,試圖打破這詭異的對峙。
“爸......您......”
然而,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江振國毫不客氣地打斷了。
“你算什麼東西,也配叫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