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官署正堂前的空地中央,是一個長方形的木台。木台上蓋著一方白麻布,血跡滲了出來,暈出點點猩紅的花,四周浮動著難以言喻的腥臭味。
幾個錦衣衛站在側旁,看著仵作提著驗屍箱走上前,將白麻布掀開一角。
下麵是一具焦黑的屍體,手和腳都自腕部齊齊斷開,露出森森白骨。
而隨著白麻布的移動,那些焦黑的皮膚竟然直接脫落,渾濁的黑血與皮肉攪在一起,惡心難言。
“啊!”
饒是見過無數屍體,仵作還是驚叫出聲。隨即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擦了把汗,轉身向為首的紅衣少年賠罪道:“顏大人,我失態了。這屍首的模樣實在是......”
“無妨,”顏笙回道,“這人死狀詭異,我看到時也駭了一跳。隻是,為何斷手斷腳後,他還能暴起傷人?”
錦衣衛指揮使顏笙當街射殺修羅惡鬼一事,早已由賣餐點的小販口中傳播開來,仵作自然也提前知道了這位新任指揮使的過人之處,早已在心中暗暗佩服。
如今他見顏笙神情淡然,其餘幾個錦衣衛也是麵不改色,自知對方是在寬慰自己,心下感激又羞愧,趕緊收斂心神,手上加快動作。
不多時,仵作驚詫地“咦”了一聲。
“這屍首皮膚上的,竟然是黑色的鱗片......好像有些眼熟......”他遲疑道,“莫非是這些黑鱗幫助他支撐住了肉身?可是......”
身旁微風拂過,泛著銀光的繡春刀挑起其中一塊黑鱗,發出“鏹”的一聲輕響。
顏笙鳳眸微垂,望向刀尖:“這是何物?”
“老夫慚愧。”仵作道,“我從事仵作這麼多年,斷手斷腳看似駭人,卻並不是沒見過,但卻從未見過屍首皮膚變成這般模樣......”他的唇角有些哆嗦,“這,這唯有天譴才能解釋......”
聽到仵作這樣說,眾人不覺詫異,甚至,還有錦衣衛在心中暗暗點頭。
這重傷溫馳的橫死之人名叫張錚,是內閣首輔張閣老家的老來子,自小備受寵愛,養成了無法無天的張狂性格,不但成日流連煙花之地,傳聞還養了好幾個外室。去年,張錚陰溝翻船,被人拖進青樓暗巷裏打斷了雙腿,就此在家養傷。
後來,據說找到神醫相助,張錚的腿才慢慢好了起來,日常行事也收斂了許多。
此番張錚當街暴斃,還被路過的百姓撞見那駭人的模樣,傳成修羅惡鬼,張閣老一把年紀,在朝堂上涕泗橫流,那副可憐模樣無人不動容,因此聖上當場下令,要錦衣衛三日內查清此案真相。
看到這黑鱗,有個麵容青澀的錦衣衛,名喚林芝的,大著膽子插嘴道:“這東西和黑鮫人的鱗片好像啊!”
聽到此話,顏笙心中一動:“黑鮫人?”
林芝性子機靈,他立刻湊到近前,說道:“應天府最近來了個巡演的馬戲班子,據說來自西洋羅刹國,有各種珍奇異獸,還有能通人性的黑鱗鮫人。那些鮫人上身是人,下身卻是黝黑鱗片覆蓋的魚尾,雖不能人言,卻能哼出小曲,很受歡迎呢。”
“是休沐日,好友非拉我去的。”
似乎覺得這樣講起來自己有些不務正業,林芝補充完才繼續道,“我看這東西,與鮫人的鱗片形狀很是相似,隻不過顏色有些不同。”
顏笙打量了一瞬木台上慘不忍睹的屍首,又看著刀尖上的黑鱗。
黑鱗隨著風微微鼓動,傳來若有似無的腥氣。
顏笙蹙眉思索,不防門外傳來一陣爭執喧鬧之聲。
他回過神來,轉頭看去,喧鬧聲已然止息,院內更是空無一人。
一個男子已緩步走入院子,站到木台旁查看屍體。
瞧清不速之客的模樣,顏笙登時大怒,閃著淩冽寒光的繡春刀霎時出鞘,朝那人要害處捅了過去。
電光火石之間,隻見純白衣袂與紅色錦袍糾纏到一處,快得幾乎看不見人影,隻聽到刀劍鏘鏘作響之聲。
而後一切瞬間止息。
白衣男子麵上帶著白銀麵具,看不到神色,隻微微勾著唇角。
紅衣少年則劇烈咳嗽起來。
“淩九策!”顏笙在咳嗽的間隙勉強道,“你給我吃了什麼東西?!這麼苦!”
淩九策笑道:“解藥。”
顏笙憤怒道:“我什麼時候中毒了?!真是無聊至極,可笑至極!到底什麼時候你才能停止這種捉弄人把戲!”
不怪顏笙反應過度,實在是這淩九策總是與他過不去,每每兩人單獨呆在一起,淩九策總是要看他吃癟才好。
說起來,淩九策此人也是個奇人,年紀不過而立,卻已是兩朝元老,朝中動蕩更迭,他卻能憑借觀星占卜之術,穩坐欽天監監正的位置。
淩九策在外十分持重,但對顏笙卻頻頻挑釁取樂,顏笙仔細分析過原因,認為是自己瞧不上淩九策的神棍做派,所以才招惹了對方的報複。
“啊......容我想想。”淩九策道,他走回到屍體旁邊,伸出手,似乎是要拿起鱗片細看。
“別碰那個!”雖然很想淩九策當場暴斃,顏笙還是不情不願地出聲提醒。
“感謝提醒,我還以為顏指揮使很期待我早日歸西呢。”淩九策笑著回道,手中動作卻沒有停止,直接拿起一片黑鱗,觀察後收入懷中。
他轉向顏笙:“真是讓人感動啊。”
“我隻是怕聖上追究,不想讓欽天監的神棍死在錦衣衛官署罷了。”顏笙反唇相譏,“另外我要提醒你,你私自拿走證物,已是觸犯大明律法,論罪該挨五十大板。”
淩九策卻道:“我有聖上口諭。”
顏笙一怔。
“這半日京城已然傳遍,應天府官道有惡鬼出沒,雖被你當街射殺,可惡鬼修羅曆來昭示天罰,坊間流言已然壓製不住,聖上很是憂心,因此命我秘密協助錦衣衛辦案。為平眾口,此案必要水落石出。”
“又要合作了。”淩九策微微一笑,“阿笙。”
聽到這個稱呼,再想起之前那些“合作”——準確地說,是被淩九策坑害的經曆,顏笙臉一黑。
但他知道淩九策雖然為人輕佻,卻不敢假傳聖旨,隻好輕哼一句“陰魂不散”後,吹了聲口哨。
欽天監和錦衣衛向來不對頭,但在辦案時又少不了互相麻煩,因此處於一種既互相看不上又分不開的微妙關係。
之前是兩家頂頭上司談判,眾人不敢有所動作,此刻聽到上司召喚,立即魚貫而入,分列兩側,彼此不服氣地對視。
待到宣布完合作事宜,打發下屬們收好屍體,出去查找線索,顏笙對淩九策道:“沒事的話你也可以走了,等有了線索我再叫人找你。”
淩九策卻道:“陪我去個地方。”
顏笙警惕地看他:“什麼地方?”
“洱花樓今日有西洋好戲登場。”淩九策道,“一起去看看熱鬧?”
自鄭公開辟航路後,西洋諸國的商賈頻頻來應天府拜會遊玩,因此,各個遊宴場所都有新鮮戲碼上演,人人趨之若鶩。
隻不過,除宮宴外,顏笙向來不參加任何宴會,因此隻大概知道洱花樓是著名的宴請場所之一。
“要去你自己去,”顏笙心下略過一絲不快,“我從不去那種場所。”
“顏指揮使想到哪裏去了?淩某是修道之人,清心寡欲慣了,況且洱花樓是清雅之地,隻談技藝,無關風月。”
淩九策勾唇,拿出那片黑鱗:“這屍首的秘密就藏在黑鱗中。”
仿佛是給顏笙留出一些思考時間,他頓了一下,才繼續道:“洱花樓今夜有羅刹鮫人的表演——剛才,你那個小下屬不是說,這鱗片與羅刹鮫人的鮫鱗有相似之處麼?”
顏笙瞬間明白了淩九策的意思,他看了看時辰,此時天色已晚,仆從們紛紛點起華燈。
“事不宜遲,咱們馬上過去。”
“好。”淩九策答應道,“但洱花樓有個麻煩的規矩。”
顏笙疑問:“什麼?”
“為著少些事端,她們隻接待成雙成對的男女賓客。”
顏笙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