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一要去見一個人,即便他很不願意。
他留著寸頭,臉龐棱角分明,眼神炯炯,身材勻稱。此時他穿著警察製服,腋下夾著案件的資料,步履穩定又帶著些急促,正走在市監獄的走廊中。前方有獄警領著他,鑰匙串掛在對方腰間,隨著步伐當啷作響。這裏位於地下室,有些潮濕,又不通風,皮鞋底部和地板摩擦,發出刺耳難聽的吱嘎聲,這更讓他心煩。
兩天前,發生了一樁命案。
李青一在第一時間被派往案發現場。
他雖然還不到三十歲,可警校畢業以來,參與偵破的案件不計其數,從刑偵組的實習生開始,短短幾年便成了可以獨當一麵的警員,有了自己帶隊的權力,這放在其他普通警員身上,是匪夷所思的。
原因之一,是他的性格。李青一個性沉穩,行事謹慎,很少出錯,同事都說他像一台精密的儀器,總是一絲不苟地運作,工作或是行動中,一切可能的差錯,他都能第一時間察覺,並進行改正。
當然,隻是性格,沒法讓他戰無不勝,畢竟心思縝密的人雖然不多,終究還是有的。
他能夠被重視的另一個更根本的原因,是他的觀察與推理能力。
通常來說,案發現場的情況是非常複雜的。比如凶殺案,很多人覺得,屍體擺在那,警員隨便瞧瞧,隨手拍個照片,就能發現些蛛絲馬跡,實際上當然不是。
除了最主要的凶案發生地,整個環境,整片區域,都需要詳盡的搜查。可能五百米外一處微小的拖拽痕跡,竟會變成全案關鍵性的證據。所以就算有鑒證科幫忙對現場進行分類和檢查,刑偵組的成員想要排除幹擾,獲取有用的線索,仍舊是困難重重。
而李青一的優秀,在於他能夠以最快速度瀏覽全局。任何異樣,可能有些對別人來說像海中浮遊般毫不起眼,在他眼裏卻是黑暗中的燈塔異樣醒目。
用他的話來說,萬物之間都有聯係,有線條連接著他們。他能看見那些線條,接下來要做的,隻是順著他們,並且輕輕撥動,順理成章。
在完成對現場的觀察後,他能完全依靠自己的推理能力,在腦海中構建出一幅畫麵,判斷出事件的前因後果。他能從相框的擺放位置,推斷出房間裏曾經發生過怎樣的爭吵,也可以看野草被踩踏的痕跡,複原案發時有多少人蹲在此處,甚至感受出每個人的心理狀態。即使有時候暫時缺少證據,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
這樣異於常人的天才警員,會有查不出的案子嗎?
自然是有的。
比如現在手上這件案子,他便一籌莫展。
獄警將他帶到走廊盡頭,這裏並排排列著好幾扇門,都是會客室。獄警解下鑰匙串,挑出其中最大的一把,插進最左邊的門中,卻沒有立刻開門。
他轉向李青一,神情嚴肅,“就是這裏了。幾個要點,我再強調一下。”
李青一點頭。這是監獄裏會客的常規,他自然再熟悉不過。進來之前,他已經把所有物品寄存在外麵,隻帶了這次見麵所需要的材料。他甚至沒有攜帶記錄工具,筆記本或是錄音機,他有自信,重要的信息能直接記憶下來。
“第一,不能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包括你所攜帶的物品,需要的話也隻能讓他遠距離觀看,不能觸碰。第二,如果有任何異常,按下桌子下方的按鈕,然後盡量遠離。”
一般條例說到這兒就差不多了,但是獄警沒有停下,而是舉起三根手指:
“第三,來之前你攝入咖啡因了嗎?”
“喝了兩杯,純的咖啡。”李青一平時不喝這些飲料,也不太懂是什麼拿鐵還是美式,反正直接把不加糖和奶的稱為純咖啡,最苦的那種。
“那就好。”獄警放下手,“反正不管怎麼樣,別犯困。別睡著。”
對於這第三點,其實李青一有些不明白,“是不是有點誇張了?這裏沒有儀器,他又能做些什麼?”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還是小心為上。”獄警說,“這家夥邪門的很。”
和他的天才一樣為別人所津津樂道的,還有李青一的固執。
雖然年紀輕輕,他對最前沿的科技,卻總是帶有一絲抗拒。他喜歡看書,不願意使用手機;享受寫字,對鍵盤嗤之以鼻。不過為了工作,就算滿心不情願,他仍舊會去使用網絡等手段,畢竟這是現代偵查中重要的輔助手段,如果執意不使用,隻會讓自己落後於人,但放在平時,他實在懶得搗鼓。
所以,他從沒有控製過夢境。
四年前,第一款控夢儀出世後,人類的夢境便逐漸豐富,到如今已經出到第三代。顧名思義,這類機器能讓你擁有完整的夢境記憶,並且如果足夠熟練,就可以嘗試控製夢境中的自己,隨心所欲。
不僅如此,隻要將儀器和多個人同時連接,他們的夢境便能相通。也就是說,完成設定後,以其中一人的夢境為基礎,所有人都能在這個單獨開辟出來的世界中自由活動。
這項發明是開天辟地的。雖然夢境和現實無法相互影響,比如你無法在做夢時學習或工作,畢竟夢境中的一切都是你已知的,無法獲取新的信息;你不能在夢裏看病,畢竟夢中沒有肉體如此種種。但是它在某種意義上,極大程度延長了人類的壽命。
至此,夢境成了人們生活中最大的娛樂活動之一。
李青一嘗試過一次,可他總覺得不舒服。夢中的身體沒有實感,他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人的軀體。失去物理世界的限製,總讓他惴惴不安,於是便不再使用。
所以他對夢境的了解,遠遠比不上大部分普通市民。
這也是他對手上案件束手無策的原因——
被害者是在夢中猝死的。
獄警開了門。會客室不大,二十平米,四壁光禿禿的,角落上安裝了監控,整個房間裏隻有一張桌子。
那裏已經坐了一個人。
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似乎比李青一還年輕些,穿著黃色囚服,已經褪了色,也留著寸頭,不過李青一是閑麻煩,覺得這樣幹淨,對方應該是入獄時強製剪短的。李青一見過他入獄前的照片,是一頭柔順的卷發,烏黑鋥亮。
他的雙手放在桌麵上,用手銬鎖住。手銬間的鏈條穿過桌麵的孔洞,強迫他無法離開。
見到李青一,對方抬起頭,露出笑臉。
“李sir!”他學著警匪劇的語氣說道。
這人的笑容燦爛,很陽光,露出潔白的牙齒。似乎他們此時並不在監獄,他也沒有被鎖住,似乎這隻是一個平常的下午,他剛打完籃球回來,見到了自己的好友,於是咧開嘴角,下一句話就是,咱們晚飯去哪吃。
李青一卻皺起眉,更警惕起來。
他們此前沒有見過麵。獄警或是之前來交涉的警探可能提起過李青一,說過他的職位和所來目的,但絕對不會把自己的個人信息透露出來。
對方怎麼知道,自己姓李?
當然,這不是使李青一緊張的最首要的因素。
主要還是因為,李青一聽過對方的大名。
重刑犯,宋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