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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賈環那句“君子之誌”,擲地有聲,回蕩在死寂的秋爽齋庭院中。

賈政聞言,怒氣非但不消,反而更盛。

在他看來,這無異於巧言令色,強詞奪理。

一個卑賤庶子,也配談“君子之誌”?

“好一個君子之誌!”

賈政怒極反笑,向前逼近一步,指著賈環的鼻子罵道:“‘我花開時百花殺’,此等語句,充滿戾氣,毫無仁恕之心,是為君子?‘我若為青帝’,更是狂悖無君,妄圖僭越,是為君子?你分明是心懷怨懟,將一己之私憤,托於詠物,還敢在此大放厥詞!”

他這番話,引經據典,聲色俱厲,將一頂“怨望”的大帽子死死扣在了賈環頭上。

在古代,這可是能毀掉一個讀書人前程的罪名。

王熙鳳見狀,立刻用帕子掩著嘴,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接口道:“老爺說的是。這環哥兒,平日裏就蔫聲蔫氣,心裏指不定憋著什麼壞水呢。如今作出這種詩來,可見是心術不正。依我說,就該好好管教,免得將來惹出更大的禍事,連累了整個府裏。”

她這話,看似規勸,實則是在火上澆油,恨不得賈政立刻就下令將賈環打個半死。

趙姨娘在外圍聽著,嚇得魂飛魄散,雙腿發軟,卻又不敢進來求情。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賈環非但沒有畏懼,反而再次躬身,深深一揖。

“父親息怒。兒子鬥膽,請為父親解詩。”

他抬起頭,目光清澈,直視著賈政的眼睛,沒有絲毫閃躲。

“‘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此句寫的是實景,亦是君子之困。君子立於世,不與俗同,正如秋菊生於西風,不與春花爭豔。其品格高潔,自然曲高和寡,難得知己,此為‘蝶難來’。”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條理清晰,竟讓賈政的怒喝有了一瞬間的停滯。

賈環看在眼裏,繼續說道:“至於‘我花開時百花殺’,父親說兒子戾氣重,實是誤解了。‘殺’,非殺伐之‘殺’。在古韻中,亦有減弱、壓倒之意。《左傳》有雲:‘殺其萌’,意為止其萌芽。此處之‘殺’,是言秋菊之風骨,一旦盛放,其淩霜傲骨之姿,自然蓋過了春夏百花之嫵媚。正如日出而星隱,非日之過,乃天道自然。君子學有所成,其德行光輝,自然會令宵小之輩黯然失色,此非不仁,而是激濁揚清!”

這番話說得在場眾人都是一愣。

連向來隻認歪理的王熙鳳,都一時找不到話來反駁。

林黛玉的美目中,異彩更盛。

她沒想到,賈環竟能將一句殺氣騰騰的詩,解出這般正大光明的道理來,這份辯才,這份急智,實在令人刮目相看。

薛寶釵則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掩蓋了她眼底的驚濤駭浪。

她看出來了,賈環絕非偶然。

這番話,邏輯縝密,引經據表,分明是早有腹稿,是為自己這首石破天驚的詩,準備好了萬全的應對。

此子心機之深,城府之沉,遠非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可比!

賈政也被這番“激濁揚清”的說法說得一怔,但臉上怒容未減,冷哼道:“強詞奪理!那‘我若為青帝’又作何解?青帝乃司春之神,豈是你能妄稱的!”

“父親明鑒!”

賈環朗聲道,“此句,正是兒子之‘君子誌’所在!《孟子》有雲:‘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菊花生於秋,凋於冬,此乃天命。然兒子身為讀書人,聖人教誨,是要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之誌。若有朝一日,兒子能學有所成,身居高位,手握權柄,能如青帝一般號令四時,兒子所求,並非一己之榮華,而是要‘報與桃花一處開’!”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感染力:“何為‘報與桃花一處開’?就是要讓那受天時所困、孤芳自賞的君子之花,也能享受到春日的溫暖!就是要讓那些有才德之士,不必再受寒霜之苦,能與世俗認可的‘桃花’一般,在最美好的時節,一同綻放,報效國家!此非僭越,乃是讀書人最大的宏願!父親,這難道不是您常常教導兒子的‘仕途經濟、報效君王’之道嗎?”

一番話說完,整個院子落針可聞。

賈政徹底呆住了。

他死死地盯著賈環,眼神複雜到了極點。

有震驚,有懷疑,但更多的,是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

觸動。

仕途經濟,報效君王!

這八個字,是他一生的執念,也是他心中最大的痛。

他寄予厚望的嫡子賈寶玉,視之為糞土,整日與女孩兒廝混,念些《西廂》《牡丹亭》之類的靡靡之音。

而這個他素來鄙棄的庶子,今日卻站在他麵前,將一首看似反叛的詩,剖析得淋漓盡致,最終的落腳點,竟是他最看重的“經世濟民”之道!

他看著賈環那張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再轉頭看看旁邊被這番陣仗嚇得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往丫鬟身後縮了縮的寶玉。

兩相對比,何其鮮明!

就在此時,探春終於找到了機會,她連忙上前,屈膝一福:“父親息怒。三弟今日之詩,或有少年輕狂之處,但其誌可嘉。是我這個做姐姐的,將他請來,若要責罰,還請父親連女兒一並責罰。”

李紈也連忙起身,柔聲道:“老爺,環哥兒所解,亦有幾分道理。詩言誌,今日之作,雖顯鋒芒,卻也是少年人銳意進取之象,未嘗不是好事。”

賈政沉默了。

他胸中翻江倒海,哪裏還聽得進旁人的話。

他盯著賈環看了許久,久到所有人都覺得心驚膽戰。

終於,他緩緩開口,聲音沙啞而威嚴,聽不出喜怒。

“巧言令色,不知自省!詩以言誌,你心浮氣躁,鋒芒太露,非為學之正道!”

眾人心頭一緊,以為他還是要重罰。

“......但念你尚知引經據典,為己辯白,可見近日並非全在荒廢。”

賈政話鋒一轉,“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為磨你戾氣,定你心性,你,去祠堂跪一個時辰!再將《孝經》與《大學》各抄寫二十遍!明早交到我書房來!”

此言一出,王熙鳳的臉色頓時有些難看。

這算什麼懲罰?

跪祠堂、抄書,不痛不癢,對一個讀書人來說,簡直是家常便飯。

探春和李紈卻是鬆了一口氣。

而賈環,心中更是冷冷一笑。

成了。

這場危機,不僅被他化解,更讓他成功地將“有才華、有誌向”的鉤子,深深地紮進了賈政的心裏。

罰抄書,更是給了他接觸更多筆墨紙硯的絕佳理由。

他沒有絲毫得意忘形,依舊是那副恭敬的模樣,對著賈政又是深深一揖,聲音沉穩:“兒子......領罰。”

說完,他看也不看旁人,挺直了脊梁,轉身便向秋爽齋外走去。

夕陽的餘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那瘦削的背影,在眾人眼中,竟生出一種說不出的孤傲與決絕。

賈政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雙拳在袖中緊緊攥起,又緩緩鬆開。

這個兒子,真的不一樣了。

是浪子回頭,還是......

其心叵測,野心更甚?

他轉過頭,淩厲的目光掃過一臉茫然的寶玉,和滿眼幸災樂禍的王熙鳳,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與動搖。

“都散了吧!”

賈政猛地一甩袖子,也不理會眾人,徑直背著手,大步流星地朝著自己書房的方向走去。

隻是那腳步,竟顯得有幾分紊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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