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山扶著那台正在緩慢而堅定地“心跳”著的蒸汽機,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秦洛峰沒有打擾他。
他理解這位老人心中那份壓抑了半個世紀的悲愴與新生。
他隻是默默地關閉了那個小小的臨時蒸汽發生器。
“哐......當......啷......”
伴隨著最後一聲沉悶的巨響,那巨大的飛輪,在慣性的作用下,又緩緩地轉動了小半圈,最終不甘地停了下來。
倉庫裏,再次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下王敬山粗重的喘息,和空氣中尚未散盡的,帶著溫熱濕氣的機油味道。
“總師......我......”
王敬山擦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油汙,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王師傅,感覺怎麼樣?”
秦洛峰遞過去一個水壺,聲音溫和。
“痛快!”
王敬山狠狠地灌了一大口涼水,聲音嘶啞,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比我年輕時,第一次親手做出一根合格的步槍槍管,還要痛快一百倍!總師,接下來,咱們是不是就該把它和‘盤古’連起來了?”
他的眼中,燃燒著迫不及待的火焰。
“不急。”
秦洛峰卻搖了搖頭,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台靜靜臥在另一處地基上的德國母機上,眼神變得無比深邃和凝重。
“心臟雖然能跳了,但身體還沒準備好。這台‘盤古’,沉睡了太久。它的每一個關節,每一條血管,都需要我們重新喚醒和疏通。”
秦洛峰沉聲道,“在我們正式點燃鍋爐,讓這顆‘蒸汽之心’全力運轉之前,我們必須對‘盤古’進行一次最徹底的檢查和保養。否則,一旦它以每分鐘數百轉的速度跑起來,任何一個細微的隱患,都會引發災難性的後果。”
王敬山心中的狂熱,被秦洛峰這盆冷靜的“專業”之水一澆,瞬間清醒了過來。
他立刻明白了秦洛峰的意思。
一台二十年未曾開動的精密母機,其內部的潤滑油早已凝固成油泥,堵塞了所有的油路;各種傳動齒輪的間隙,也可能因為鏽蝕和塵埃而發生了改變。
直接開動,無異於自殺。
“總師說的是!是我......是我太心急了!”
王敬山一臉的慚愧。
“這不怪您,這是人之常情。”
秦洛峰笑了笑,“走吧,心臟的活兒幹完了,該去給身體做‘體檢’了。”
接下來的兩天,秦洛峰和王敬山的工作重心,完全轉移到了這台德國母機身上。
他們像最耐心的醫生,用煤油和細長的銅絲,一點點地疏通著機床內部那些如同蛛網般複雜的潤滑油路;他們拆下每一個齒輪箱的蓋板,仔細地檢查著每一個齒輪的齧合情況,重新調整間隙,塗抹上新的潤滑脂。
工作繁瑣、枯燥,卻容不得半分馬虎。
而就在他們進行到最關鍵的床頭箱主軸部分時,秦洛峰的臉色,第一次,變得無比難看。
“怎麼了,總師?”
王敬山見他停下了手,心中咯噔一下。
秦洛峰指著主軸套筒內一處極其隱蔽的角落,聲音冰冷:“有人,動過手腳。”
王敬山湊過去一看,隻見在那本該是絕對光滑的軸瓦內壁上,有一道極其細微,幾乎無法用肉眼察覺的劃痕。
但這道劃痕,卻又深又刁鑽,正好處於主軸高速旋轉時受力最大的區域。
“這是......有人故意用金剛砂一類的硬物,劃過這裏!”
王敬山倒吸一口涼氣,瞬間明白了這道劃痕的歹毒之處,“一旦主軸高速轉動,這道劃痕就會像一把看不見的銼刀,在幾分鐘內就磨毀整個主軸和軸瓦!到時候,整台機床,就徹底廢了!好......好惡毒的手段!”
秦洛峰的眼中,寒芒一閃。
他知道,這絕不是機器本身的問題,這是赤裸裸的,來自敵人的破壞!
而且,能接觸到這裏,並用如此專業的手段進行破壞的人,整個軋鋼廠,屈指可數!
他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易中海和李愛民那兩張令人作嘔的臉。
“看來,有人比我們還著急,想看‘盤古’轉起來啊。”
秦洛峰的聲音裏,聽不出一絲情緒,但王敬山卻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
就在這時,倉庫那扇沉重的大門,被人從外麵“砰砰砰”地敲響了。
“秦洛峰!王敬山!開門!”
是劉建國焦急的聲音。
秦洛峰和王敬山對視一眼,壓下心中的驚怒,過去打開了門。
門口,劉建國一臉的焦急和憤懣,而在他身後,竟然跟著李愛民、易中海,以及一大群各個科室、車間的頭頭腦腦,甚至還有幾個戴著眼鏡,一看就是廠裏技術科的“專家”。
這陣仗,不像是來視察,倒像是來......
興師問罪的。
“秦洛峰!你們到底搞什麼名堂!”
李愛民一馬當先,不等劉建國開口,就指著倉庫裏那台初具雛形的“蒸汽動力係統”,用一種痛心疾首的語氣,對所有人說道,“各位都看看!都看看!這就是我們新成立的‘技術攻關小組’,一個星期以來的‘成果’!”
“他們拿著廠裏給的特權,不去研究怎麼提高生產效率,反而在這裏,鼓搗一堆不知道從哪個垃圾堆裏翻出來的破爛!蒸汽機?飛輪?這是要幹什麼?要開倒車,回到一百年前去嗎?這簡直是胡鬧!是笑話!是我們整個紅星軋鋼廠的恥辱!”
他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充滿了“正義感”,瞬間就引起了身後那些不明真相的幹部們的竊竊私語。
易中海更是在一旁煽風點火,陰陽怪氣地說道:“李副廠長,話也不能這麼說。咱們秦組長,可是楊廠長麵前的紅人,人家這是在搞‘技術創新’嘛!雖然我們這些老家夥,都看不懂這種‘創新’到底有什麼用。”
李愛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今天,就是要把事情徹底鬧大,把秦洛峰這個項目,釘在“嘩眾取寵、浪費資源”
的恥辱柱上!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公事公辦”的口吻,宣布道:“我今天,是代表廠務會來的!經過討論,我們一致認為,‘技術攻關小組’的項目,存在著巨大的安全隱患和資源浪費問題!所以,我們決定,給你們小組最後一次機會!”
他伸出三根肥碩的手指,在秦洛峰麵前晃了晃。
“三天!我給你們三天時間!三天之內,你們必須讓這台所謂的‘蒸汽朋克’......哦不,是‘蒸汽機床’,運轉起來,並且,成功加工出一件合格的零件,來證明你們的項目不是在胡鬧!”
“如果做不到,”
他的聲音陡然變得陰冷,“技術攻關小組,立刻解散!秦洛峰,作為組長,必須為此次浪費的工時和資源,寫一份深刻的檢查,在全廠大會上通報批評!並且,立即開除出廠!”
開除出廠!
這是最狠毒,也是最致命的一擊!
劉建國的臉,瞬間就白了。
他想上前爭辯,卻被李愛民用眼神狠狠地瞪了回去。
王敬山更是氣得渾身發抖,他指著那道被動了手腳的劃痕,就要說出真相。
然而,秦洛峰卻再次,用一個眼神,製止了他。
麵對這近乎於宣判死刑的最後通牒,麵對這已經被敵人布下了致命陷阱的危局,秦洛峰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慌亂。
他看著洋洋得意的李愛民,看著那張寫滿了怨毒的易中海的臉,緩緩地,露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看不懂的,甚至有些......
愉快的笑容。
他向前一步,朗聲說道:“好。”
僅僅一個字。
卻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說什麼?”
李愛民懷疑自己聽錯了。
秦洛峰的笑容更盛了,他環視四周,目光從每一個人的臉上掃過,最後,重新落回到李愛民的身上,用一種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說,我接受。”
“不過,三天太長了。”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天。就一天。”
“明天這個時候,就在這裏,我會讓‘盤古’,當著全廠所有人的麵,轉起來。並且,加工出一件,讓所有人都無話可說的......作品。”
此言一出,滿場皆驚!
王敬山隻覺得眼前一黑,差點昏過去!
他猛地拉住秦洛峰的袖子,急道:“總師!不可啊!那道劃痕......”
秦洛峰卻反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那眼神,平靜,卻又充滿了無窮的自信,仿佛在說:一切有我。
李愛民在短暫的驚愕之後,爆發出了狂喜!
他生怕秦洛峰反悔,立刻大聲道:“好!有種!這可是你說的!在場的所有同誌,都可以作證!一天之後,我們看結果!”
他此刻隻覺得,秦洛峰是徹底瘋了!
是被逼到了絕路,開始說胡話了!
一個被動了手腳,連潤滑係統都沒清理幹淨的機床,還想在一天之內加工出合格的零件?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他贏定了!
“那我們就拭目以待。”
秦洛峰微笑著,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各位領導,請回吧。我們小組,要開始準備明天的‘獻禮’了。”
李愛民帶著一群心思各異的幹部,心滿意足地揚長而去。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明天,秦洛峰在全廠大會上被批鬥,然後像一條狗一樣被趕出工廠的場景。
當倉庫的大門再次關上,劉建國才一臉慘白地衝過來,抓住秦洛峰的胳膊:“秦洛峰!你瘋了?你怎麼能答應他!一天時間,這根本不可能!”
“是啊總師!”
王敬山也急得快哭了,“那道劃痕不處理,一開機就全完了!光是修複那道劃痕,最快也要三五天啊!”
秦洛峰看著兩人焦急的臉,臉上的笑容,終於收斂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運籌帷幄的深邃。
他緩緩走到那台巨大的飛輪麵前,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它那冰冷而厚重的輪緣。
“誰說......我要修複那道劃痕了?”
他轉過頭,看著已經徹底懵掉的王敬山和劉建國,嘴角,重新勾起了一抹石破天驚的,充滿了奇謀與霸氣的弧度。
“他們想看戲,那我就給他們唱一出大戲。”
“他們想看‘盤古’轉起來,那我就讓它轉。”
“但是,”
他的手指,在那重達數噸的飛輪上,重重地敲了敲,發出“當”的一聲悶響,仿佛敲響了決戰的鐘聲,“誰來轉,怎麼轉,這個規矩......”
“由我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