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易中海那如同喪家之犬般的背影消失在倉庫門口的暮色中,整個空間,仿佛連空氣都變得輕快了幾分。
劉建國臉上的激動之色尚未褪去,他緊緊攥著手中那幾張畫滿了“天書”的牛皮紙,像是攥著自己下半輩子的前程。
“秦洛峰......不,小秦同誌!”
劉建國用力地搓了搓手,連稱呼都變了,“你放心!成立攻關小組這件事,我老劉豁出去了!我現在就回辦公室,親自起草文件,親自去找公章!天塌下來,我給你頂著!”
“那就多謝劉主任了。”
秦洛峰微微一笑,那份從容與淡定,讓劉建國那顆狂跳的心,也莫名地安定了下來。
“不過主任,速度要快。”
秦洛峰補充道,“易中海這次吃了大虧,絕不會善罷甘休。他背後的李副廠長,更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我們必須在他們反應過來,設置障礙之前,把我們的‘名分’,變成既定事實。”
“我懂!”
劉建國用力一點頭,眼中閃過一絲狠色。
他已經上了秦洛峰這條船,就沒想過再下去!
他風風火火地轉身離去,那背影,竟帶著幾分奔赴戰場的決絕。
倉庫的大門,再次被關上。
昏黃的油燈下,隻剩下秦洛峰和王敬山二人。
王敬山看著地上那半瓶酒和吃剩的醬肉,再看看眼前這番由秦洛峰三言兩語便攪動起來的風雲,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那口氣裏,有震撼,有欽佩,更有無限的感慨。
“總師,”
他緩緩開口,聲音裏帶著一絲夢幻般的不真實感,“我王敬山活了快六十年,自認見過的大風大浪不少。在重慶,見過委座訓話;在沈陽,跟日本人鬥過心眼。可我從沒見過像您這樣......能把人心當算盤,把局勢當棋盤的人。”
他拿起那把被修複得天衣無縫的千分尺,輕輕摩挲著。
“以前,我以為手裏的技術,就是天底下最硬的東西。今天我才明白,這世上,還有比鋼鐵更硬,也比鋼鐵更軟的東西。”
“那是什麼?”
秦洛峰笑著問他。
“是人心,是規矩。”
王敬山看著秦洛峰,眼神裏是徹徹底底的,毫無保留的信服,“而您,總師,是那個既能鍛造鋼鐵,又能拿捏人心,甚至能親手製定規矩的人。”
秦洛峰聞言,隻是搖了搖頭,走到那台冰冷的“盤古”麵前,輕輕拍了拍它厚重的床身。
“王師傅,我們不是要製定規矩。我們,是要用我們親手創造出的成果,讓所有舊的、不合時宜的規矩,都心甘情願地,為我們讓路。”
他轉過身,目光在跳動的火光中,亮得驚人。
“而現在,我們這把開天辟地的斧子,還缺點像樣的‘柴薪’。劉主任為我們爭取名分,我們自己,也不能閑著。”
說著,他拿起一張新的牛皮紙,開始在上麵迅速地繪製著什麼。
“這是......”
王敬山湊過去,隻見圖紙上,是一個個他從未見過的,結構精巧的工具。
有特製的長柄套筒扳手,有帶棘輪結構的省力裝置,還有一種用於測量大型曲麵的簡易激光準直器的......
原理草圖。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秦洛峰頭也不抬地說道,“我們要做的事情,很多工具廠裏都沒有。與其去求人,不如我們自己造!這些,就是我們攻關小組成立後的第一批‘軍備’!”
王敬山看著圖紙上那些閃爍著智慧光芒的設計,隻覺得渾身的血液再次沸騰。
他仿佛回到了自己最年輕,最有創造力的那個年代。
不,比那個年代更讓他激動!
因為秦洛峰給他的,不僅僅是目標,更是一條清晰無比,通往成功的道路!
“好!好!我這就去把那幾根高碳鋼的撬棍找出來,退了火,正好用來做扳手!”
王敬山摩拳擦掌,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仿佛有使不完的勁。
一個下午的時間,就在這叮叮當當的敲擊聲和圖紙的沙沙聲中,飛速流逝。
當天色擦黑,車間下班的鐘聲敲響時,倉庫的大門,再次被敲響。
這一次,來的是一臉紅光滿麵,走路都帶風的劉建國。
他手裏,拿著一份蓋著鮮紅印章的正式文件,和兩個嶄新的,用黃色絲線繡著字的紅布臂章。
“成了!”
劉建國將文件和臂章往木箱上“啪”的一拍,聲音洪亮,“我直接去找了楊廠長!楊廠長一聽是搞技術革新,變廢為寶,當場就拍了板!特批成立!這是任命文件,秦洛峰同誌,你,任組長!王敬山老師傅,任副組長兼技術總顧問!”
王敬山聽到自己的任命,激動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一張老臉漲得通紅。
副組長?
技術總顧問?
他這輩子都沒想過,自己一個守著廢鐵倉庫等死的糟老頭子,還能有這麼風光的一天!
秦洛峰拿起那兩塊臂章,上麵的“紅星軋鋼廠·技術攻關小組”十個大字,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他將其中一塊,鄭重地遞到王敬山麵前。
“王師傅,從今天起,您就是咱們小組的定海神神針。”
王敬山顫抖著手,接過了那塊臂章。
那薄薄的一塊紅布,在他手中,卻重若千鈞。
他仔仔細細地,將它戴在了自己那隻滿是油汙的手臂上。
秦洛峰也戴上了另一塊。
當那抹鮮豔的紅色,覆蓋住破舊的工裝時,一種無形的使命感與歸屬感,油然而生。
他們,不再是躲在陰暗角落裏的“遊兵散勇”。
他們,是紅星軋鋼廠,第一支,也是唯一一支,被賦予了“開拓”與“創新”使命的,先鋒!
“好!好樣的!”
劉建國看著眼前這“授銜”的一幕,也是心潮澎湃,“從明天起,你們就是咱們車間名正言順的獨立單位!人員、財務,都由我特批!我看,誰還敢在背後嚼舌根!”
“主任,”
秦洛峰撫摸著嶄新的臂章,目光卻已然投向了遠方,“有了名分,我們這斧子,也該開刃了。我們現在,需要第一批物資。”
他將下午畫好的那張工具圖紙遞給劉建國:“我們需要一批特定規格的鑽頭、幾根高級焊條、還有......三號車間報廢的那台小型台式砂輪機。”
劉建國接過單子一看,都是些不算出格的東西,當即一拍胸脯:“沒問題!我現在就給你們批條子!你們明天一早,直接去車間的物料庫領!”
第二天,天剛破曉。
秦洛峰和王敬山,兩個手臂上戴著嶄新紅臂章的人,第一次昂首挺胸地走在一號鉗工車間的通道上。
周圍的工人們,無不投來好奇、羨慕、乃至嫉妒的目光。
關於後院倉庫成立“技術攻關小組”的消息,早已如風一般傳遍了整個車間。
兩人徑直來到了車間盡頭的物料庫。
物料庫的庫管,是個四十多歲,身材幹瘦,留著兩撇八字胡,眼睛小得像綠豆的男人。
他正拿著個雞毛撣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撣著貨架上的灰。
工人們私底下都叫他“閆算盤”,意為他為人精於算計,一毛不拔,是易中海在車間裏最忠實的跟屁蟲。
“喲,這不是咱們小組的秦組長和王顧問嗎?”
閆算盤斜著眼,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那“組長”和“顧問”兩個詞,被他咬得又酸又長。
秦洛峰懶得跟他廢話,直接將劉建國親手簽發的領料單,拍在了他的賬本上。
“按單子發貨。”
閆算盤拿起單子,用那雙綠豆眼上上下下掃了三遍,然後又拿起自己的算盤,劈裏啪啦地打了一通,最後,他慢悠悠地將單子往旁邊一推,慢條斯理地說道:“秦組長,真不好意思。您這單子上的東西,今天......庫裏都沒有。”
王敬山一聽就火了:“放屁!我昨天還看見那台小砂輪機就堆在牆角!那些焊條,我上周還領過!”
閆算盤嘿嘿一笑,指了指自己那本厚厚的賬本:“王師傅,您這話可得有根據。我們庫管辦事,隻認賬本,不認人。賬上顯示沒有,那就是沒有。再說了,”
他端起搪瓷缸子,吹了吹上麵的茶葉末,用眼角的餘光瞥著秦洛峰,“就算有,你們這‘攻關小組’,是新成立的單位吧?”
“按照廠裏的規矩,新單位申領物資,需要有獨立的物資編碼和財務審批流程。你們的編碼下來了嗎?財務科那邊備案了嗎?沒有?沒有我可不敢給你們發。這要是出了問題,算誰的責任?我的?還是劉主任的?”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典型的官僚主義作風。
他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了“規矩”,讓你有力氣也使不出來。
王敬山氣得胡子直抖,就要上前理論。
秦洛峰卻再次攔住了他。
他看著眼前這個洋洋得意的閆算盤,臉上依舊是那副平靜的表情。
他沒有爭吵,也沒有去搬劉主任出來壓人。
他隻是緩緩地向前走了一步,伸出手,將那張領料單,從閆算盤的桌上拿了回來,仔仔細細地對折好,放回了自己的口袋。
然後,他抬起頭,看著閆算盤那雙寫滿了算計和嘲諷的綠豆眼,用一種極輕,卻又極清晰的聲音,開口說道:“很好。”
“既然倉庫裏沒有,那我們......自己去取。”
說完,他不再看閆算盤一眼,轉身對身旁已經有些發懵的王敬山道:“王師傅,走,跟我去一趟三號車間。”
“咱們的規矩裏,好像有一條叫——‘報廢資產內部調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