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倉庫內，油燈如豆，映著王敬山那張因憤怒而漲紅的臉。

他手中的酒葫蘆被捏得“咯咯”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這股壓抑的怒火捏碎。

“混賬東西！”

王敬山壓低了聲音，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易中海這個偽君子！不琢磨手裏的技術，天天就知道玩這些上不得台麵的陰損招數！總師，我出去跟他理論理論！”

秦洛峰卻抬起手，攔住了他。

黑暗中，秦洛峰的臉上沒有絲毫怒意，反而是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像是棋手看著對手，終於走進了自己預設的陷阱。

他嘴角的那抹弧度，在跳動的火光下，顯得意味深長。

“理論？”

秦洛峰輕笑一聲，聲音裏帶著一絲金屬般的質感，“王師傅，對付豺狼，講道理是沒用的。你得讓它知道，它的每一次齜牙，都會被掰掉一顆牙；每一次吠叫，都會被扼住喉嚨。”

他將門上那道細微的縫隙推開一絲，門外，易中海那充滿了“關切”與“暗示”的話語，更加清晰地飄了進來。

“......劉主任，你可想清楚了......李副廠長......”

秦洛峰的目光，穿過這道縫隙，像是一柄冰冷的手術刀，精準地剖析著門外那兩個身影的姿態與心理。

劉建國的煩躁與動搖，易中海的得意與蠱惑，盡收眼底。

“他不是想知道我們這三天在幹什麼嗎？”

秦洛峰的聲音，仿佛自言自語，“那我們就給他一份‘報告’。”

“他不是想用‘安全事故’來拿捏我們嗎？”

“那我們就把這‘事故’，變成一個誰也無法拒絕的‘功勞’。”

王敬山看著秦洛峰的側臉，心中的怒火，不知不覺間竟被一種莫名的期待與寒意所取代。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位年輕的“總師”，最可怕的，或許並非那神乎其技的手藝，而是這顆能將人心與時局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玲瓏之心。

說時遲，那時快。

就在易中海還在唾沫橫飛地勸說著劉建國時——“吱呀——”那扇被他們認為是“禁地”的，沉重而鏽蝕的鐵門，毫無征兆地，向內打開了。

聲音不大，卻像一記重錘，砸在了兩人的心上。

一個身影，逆著光，從那片仿佛被世界遺忘的黑暗中，悄無聲息地走了出來。

他身上那件破舊的工裝，沾滿了油汙與鐵屑，臉上帶著幾天的疲憊，但那雙眼睛，卻亮得像淬火的寒星，帶著洞穿一切的銳利。

易中海的話，戛然而止。

他看著突然出現的秦洛峰，像是大白天見了鬼，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嘴巴半張著，足以塞進一個雞蛋。

劉建國也是一驚，隨即臉上露出一絲尷尬。

背後議論人，還被正主抓了個現行，這滋味可不好受。

“一大爺，劉主任。”

秦洛峰的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禮貌的微笑，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塵，仿佛剛剛完成了一項微不足道的工作，“這麼冷的天，二位領導還親自來後院視察工作，真是辛苦了。”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已經有些不知所措的易中海，那笑容更深了。

“尤其是一大爺，您真是我們全廠工人的楷模。我才來幾天，您就對我如此‘關懷備至’，又是擔心我的住房，又是操心我的工作，現在還親自跑到這荒郊野地，來關心我的安全問題。這份情誼，我秦洛峰都記在心裏了。”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字字誅心。

他把易中海所有的陰損算計，都用一層“關懷備至”的糖衣包裹起來，擺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你不是喜歡站在道德高地上嗎？

那我就把你捧得更高！

易中海的老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他感覺自己像個脫光了衣服的小醜，被秦洛峰用言語的聚光燈照著，裏裏外外，無所遁形。

“我......我這也是......”

他支吾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劉建國畢竟是車間主任，反應更快。

他幹咳兩聲，打破了尷尬：“咳咳！秦洛峰啊，你......你們這幾天在裏麵......鼓搗什麼呢？有沒有什麼進展？”

“正要向您彙報。”

秦洛峰側過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兩位領導，請進來看吧。”

說著，他轉身走回倉庫，將那盞昏暗的煤油燈，挑得更亮了一些。

劉建國和易中海對視一眼，懷著複雜的心情，踏入了這座“設備墳場”。

一進門，兩人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得愣在了原地。

倉庫裏，不再是之前那副死氣沉沉的雜亂模樣。

所有的廢舊機器，都被分門別類地歸置到了一旁。

中央的空地上，那台巨大的德國希斯母機，已經被擦拭得露出了金屬的底色，靜靜地臥在那裏，像一頭蘇醒的巨獸。

而它的旁邊，一台老舊的蒸汽機和一口黑色的儲氣罐，被擺放在了一個剛剛挖好的地基旁。

這場景，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和壯觀。

“這......這是......”

劉建國指著這番景象，滿臉的困惑。

秦洛峰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一台機器上，拿起幾張畫滿了複雜圖紙的牛皮紙，遞了過去。

“劉主任，這三天，我沒有閑著。我將倉庫裏所有廢棄設備的技術參數、磨損情況和剩餘價值，都進行了一次全麵的摸底和評估。”

秦洛峰的聲音，冷靜而專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我的結論是，我們腳下這片所謂的‘廢鐵’，根本不是垃圾。而是一座尚未被開采的‘金礦’！隻要我們用正確的方法，投入最小的成本，就能讓它們重新煥發生機，為我們工廠，為國家，創造出巨大的價值！”

劉建國接過圖紙，隻看了一眼，就覺得頭暈目眩。

那上麵畫著他看不懂的結構圖，標注著密密麻麻的德文和數據，其專業程度，遠超他這個車間主任的認知。

“所以，”

秦洛峰的聲音，在這一刻變得鏗鏘有力，“我今天，想正式向您，向廠裏，提出一個申請！”

他環視四周，目光最後落在劉建國的臉上，一字一頓地說道：“我申請，以這間倉庫為基礎，成立一個‘廢舊設備再生技術攻關小組’！”

此言一出，滿室皆驚！

易中海第一個反應過來，脫口而出：“胡鬧！成立小組？就憑你一個一級工？這簡直是異想天開！”

“異想天開？”

秦洛峰猛地轉向他，目光如刀，“易師傅，請問，將每年白白鏽蝕掉的國家資產，重新利用起來，為工廠節約數萬甚至數十萬的設備采購成本，是異想天開嗎？”

“將這些沉睡的機器喚醒，投入到我們火熱的生產建設中去，為我們國家的第一個五年計劃添磚加瓦，是異想天開嗎？”

“還是說，在您這位八級鉗工、老師傅的眼裏，我們工人階級，就隻配跟在別人屁股後麵，用別人淘汰下來的舊設備，永遠當一個技術上的‘二流子’？”

連續三問，如同三記重錘，狠狠地砸在易中海的心口！

每一問，都站在了政治正確、集體利益的製高點上！

易中海但凡敢說一個“是”字，明天就得被扣上“思想落後”、“破壞生產”的大帽子！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易中海徹底慌了，他發現自己無論怎麼辯解，都會落入秦洛峰的語言陷阱。

劉建國此刻的呼吸，已經變得有些急促。

他被秦洛峰描繪出的那副藍圖，深深地吸引了！

他不是易中海，他身為車間主任，想的是整個車間的業績和前途！

如果秦洛峰的計劃真能成功，哪怕隻有十分之一，那也是天大的功勞！

“秦洛峰，你......你具體說說你的想法。”

劉建國的聲音裏，已經帶上了一絲激動。

秦洛峰知道，魚，上鉤了。

“我的想法很簡單。攻關小組，前期不需要太多人，我和這位王敬山老師傅就夠了。”

他指了指一直沉默不語，此刻卻已是滿臉震驚與狂喜的王敬山。

“我們需要廠裏給予我們正式的名義和授權。允許我們全權處理這間倉庫裏的所有設備，允許我們必要時，向其他車間申請調用一些‘報廢’的零件和材料。”

秦洛峰刻意在“報廢”兩個字上，加了重音。

“我們的第一個目標，就是它！”

秦洛峰的手，重重地拍在了“盤古”冰冷的床身上！

“修複這台德國希斯重型精密車床！隻要能讓它重新轉動起來，我們車間，乃至我們整個紅星軋鋼廠的精密加工能力，都將提升一個台階！”

劉建國的心臟，狂跳起來。

修複這台傳說中的母機？

這個功勞，足以讓他坐上分廠廠長的位置！

“好！好啊！”

劉建國用力一拍大腿，眼神中充滿了決斷，“秦洛峰！你這個提議，我準了！我個人，代表一號鉗工車間，完全支持！”

“劉主任，不可啊！”

易中海急了，“這事不合規矩！要上報廠部，要李副廠長......”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劉建國猛地一揮手，打斷了他，眼神銳利地盯著易中海，“易中海同誌！你作為車間的技術權威，不想著怎麼為工廠創造價值，反而一再地阻撓技術創新，你到底是什麼居心？”

“秦洛峰同誌的提議，完全符合中央‘增產節約’的號召精神！這件事，我會親自去向楊廠長彙報！我相信，對於這種有利於工廠發展的大好事，楊廠長一定會全力支持！至於李副廠長那邊......哼，我們這是在為工廠創造效益，又不是在拉幫結派，他有什麼理由反對？”

劉建國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

他不僅表明了立場，甚至不惜搬出楊廠長，來對抗易中海背後的李副廠長。

他，賭了！

易中海徹底傻眼了。

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一次精心策劃的，旨在將秦洛峰徹底踩死的“進言”，最後竟然成了對方成立“獨立王國”的墊腳石！

他不僅沒能打倒秦洛峰，反而把自己，推到了整個車間發展的對立麵！

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不，是連雞籠子都讓人給端了！

他看著眼前這兩個人，一個是被自己說動，此刻卻意氣風發的劉建國；一個是從始至終，都掛著那副該死的平靜微笑的秦洛峰。

他隻覺得眼前一黑，差點一頭栽倒在地。

“那......那就祝你們......成功。”

易中海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失魂落魄地轉身，像一條被打斷了脊梁的狗，倉皇地逃離了這座讓他受盡奇恥大辱的倉庫。

倉庫裏，隻剩下秦洛峰、劉建國，和從頭到尾目睹了這一切，已經震驚到無以複加的王敬山。

劉建國握著秦洛峰的手，用力地搖晃著，滿臉都是欣賞和激動：“秦洛峰啊秦洛峰，你小子，真是我們廠的寶貝！放手去幹！需要什麼，跟我說！我就是砸鍋賣鐵，也給你湊齊了！”

“謝謝主任！”

秦洛峰微微一笑，“眼下，我隻需要一樣東西。”

“什麼？”

“一份正式的任命文件，和兩塊嶄新的臂章。”

秦洛峰的目光，清澈而深邃，“上麵寫著——”

“‘紅星軋鋼廠·技術攻關小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