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愛民的話,讓王泉的剛準備落筆的鋼筆尖,在表格上劃出了一道刺眼的墨痕。
辦公室內,空氣仿佛凝固了。
王泉的額角,瞬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僵在座位上,看看麵無表情的秦洛峰,又看看一臉傲慢的李副廠長,一時間進退維穀,如坐針氈。
他隻是個人事科的小小幹事,兩邊哪一個他都得罪不起。
一個是廠裏的實權領導,一個是拿著烈士證明的“特殊人物”。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麵對這近乎宣判的言語,秦洛峰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憤怒或慌張。
他甚至沒有去看李愛民一眼。
他的目光,依然平靜地落在王泉的臉上,語氣溫和得像是在討論天氣:“王幹事,我的手續有什麼問題嗎?是這份由咱們紅星軋鋼廠辦公室蓋章的《招工錄用通知書》有問題,還是這份由市民政部門簽發的《烈士家屬證明》有問題?”
這一手,叫“視而不見”。
他直接無視了李愛民這個副廠長,繼續和王泉走“正常流程”。
這看似是對王泉的提問,實際上卻是將了李愛民一軍。
你不是副廠長嗎?
你不是有權威嗎?
可我辦的是正規手續,我手裏的文件,比你的官威要大!
王泉的冷汗“唰”地一下就下來了,他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敢說有問題嗎?
否定任何一份文件,那責任都不是他能擔得起的。
李愛民的臉色頓時就拉了下來。
他好歹是主管生產的副廠長,在廠裏也是前呼後擁的人物,今天竟然被一個毛頭小子給當成了空氣!
“我跟你說話呢!你耳朵聾了嗎?”
李愛民重重地一拍桌子,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來。
他指著秦洛峰的鼻子,官威十足地訓斥道:“年輕人,不要以為拿著點東西,就可以目中無人!這裏是紅星軋鋼廠,是講規矩、講集體的地方!我剛才說了,你的工作名額,院裏經過商議,有了新的人選安排,這是為了更好地進行生產!”
他刻意把“院裏商議”和“生產”這兩個詞咬得很重,試圖將這件事從私人打壓,上升到集體和工作的高度。
直到這時,秦洛峰才終於緩緩地轉過頭,正眼看向這位挺著啤酒肚的李副廠長。
他的眼神裏,沒有畏懼,沒有憤怒,隻有一種近乎解剖般的審視和洞察。
“李副廠長是吧?”
秦洛峰的語氣依舊平靜,“您剛才說,院裏有了新安排。這個‘院裏’,指的是我們南鑼鼓巷95號院嗎?”
“是又怎麼樣?”
李愛民挺著肚子,冷哼一聲。
“那您說的‘商議’,指的是不是一大爺易中海同誌,給您打的一個電話?”
秦洛峰的語速不快,但每個字都像一顆釘子,精準地釘在李愛民的痛腳上。
李愛民的瞳孔微微一縮。
他沒想到這個年輕人竟然如此敏銳,一語道破了天機。
秦洛峰根本不給他思考對策的時間,繼續追問,語氣卻變得充滿了“困惑”與“天真”:“李副廠長,我剛從學校出來,對廠裏的規矩不太懂,您可得教教我。”
“咱們紅星軋鋼廠,現在是已經先進到,可以用一個院裏大爺的電話,來直接廢止由廠辦公室和市民政部門共同簽發的正式文件了嗎?”
“如果是這樣,那可太了不起了!這說明咱們廠的辦事效率,已經走在了全國的前麵!我覺得這完全可以當成一個典型,上報給市裏,甚至上報給部委,好好宣傳一下咱們廠這種‘高效’、‘靈活’的創新工作模式啊!”
這一番話,如同一柄無形的利劍,瞬間刺穿了李愛民用官威和大義編織起來的虛偽外衣!
什麼叫殺人誅心?
這就是!
秦洛峰根本不跟他辯論工作名額歸誰,也不去爭吵誰對誰錯。
他上來就給你戴高帽,把你這種以權謀私的陰暗勾當,捧成一個“先進典型”,還要幫你“上報宣傳”!
這要是報上去,他李愛民的廠長位子還想不想要了?
以權謀私,欺壓烈士家屬,這頂帽子扣下來,他下半輩子就準備去農場裏“接受再教育”吧!
“你......你胡說八道什麼!”
李愛民的胖臉漲成了豬肝色,指著秦洛峰的手都開始發抖,“我什麼時候說要廢止文件了!我隻是說暫緩辦理!”
“哦,暫緩。”
秦洛峰點了點頭,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那請問李副廠長,這個‘暫緩’,有正式的書麵通知嗎?畢竟,我這個名額是烈士撫恤的一部分,屬於國家政策。暫緩執行國家政策,這麼大的事,總得有個紅頭文件吧?不然,我回到街道辦,王主任問起來,我一個普通老百姓,空口無憑,不好解釋啊。”
“萬一王主任覺得是我們廠裏辦事不力,捅到民政部門去,影響了咱們廠的聲譽,這個責任......我可擔不起。”
一環扣一環!
先是用“上報宣傳”來震懾,再用“紅頭文件”來將死!
李愛民徹底被噎住了。
他哪有什麼紅頭文件?
整件事的起因,不過是他想賣八級鉗工易中海一個人情,順手打壓一個沒背景的孤兒罷了。
在他看來,這本該是動動嘴皮子就能解決的小事。
可誰能想到,這個看似青澀的年輕人,根本不像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子,倒像個在官場裏摸爬滾打了幾十年的老油條!
每一句話都打在七寸上,綿裏藏針,殺機四伏!
李愛民意識到,自己踢到鐵板了。
為了給易中海一個麵子,去得罪這麼一個懂政策、有手段、還占著大義的“刺頭”,完全是得不償失!
旁邊的王泉,已經驚得目瞪口呆。
他看著秦洛峰的眼神,充滿了不可思議。
他原以為這年輕人要倒黴了,沒想到三言兩語之間,竟然把不可一世的李副廠長逼到了牆角!
李愛民的額頭上也見了汗,腦子飛速地旋轉,尋找著台階下。
足足過了半分鐘,他才幹咳兩聲,猛地一拍大腿,換上了一副截然不同的笑臉,甚至還親熱地拍了拍秦洛峰的肩膀。
“哎呀!你這個年輕人!不錯,很不錯!”
李愛民的變臉速度,堪稱一絕。
“有思想,有原則,敢於堅持!我剛才,是在考驗你!”
他挺著肚子,一臉的語重心長,“我們工人階級,不但要有技術,更要有堅定的立場和不畏強權的意誌!你,秦洛峰同誌,通過了我的考驗!很好!”
王泉在旁邊看得眼角直抽抽,心中對這位廠長的無恥程度,有了全新的認識。
秦洛峰心中冷笑,臉上卻依舊是那副平靜的表情,仿佛真的信了李愛民的說辭。
“原來是李副廠長在考驗我,是我誤會了。”
“不誤會,不誤會!”
李愛民哈哈大笑,用力地拍著秦洛峰的後背,震得他氣血翻湧,“你是個好苗子!以後在廠裏,有什麼困難,就來找我!”
他轉頭對著已經石化的王泉一瞪眼:“小王,還愣著幹什麼?趕緊給秦洛峰同誌辦手續啊!沒看到人家等著去車間為國家做貢獻嗎?一點眼力見都沒有!”
“是,是!”
王泉如夢初醒,連忙低下頭,飛快地在表格上填寫起來,不敢有絲毫怠慢。
很快,所有的手續都辦妥了。
王泉恭恭敬敬地將一個嶄新的工牌,連同一遝飯票和布票,交到了秦洛峰手裏。
工牌上,“紅星軋鋼廠鉗工車間秦洛峰”的字樣,清晰可見。
從這一刻起,他,秦洛峰,正式成為了紅星軋鋼廠的一名工人!
這個時代最令人羨慕的鐵飯碗,被他牢牢地捧在了自己手中。
“去吧,小同誌,好好幹!”
李愛民擺出一副愛護下屬的姿態,揮了揮手。
“謝謝李副廠長,謝謝王幹事。”
秦洛峰禮貌地點了點頭,收好東西,轉身走出了人事科的辦公室。
當辦公室的門關上的那一刻,李愛民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陰沉。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灌了一口,卻被冰涼的茶水激得打了個哆嗦。
“媽的,哪來的這麼個刺頭!”
他低聲咒罵了一句,心裏已然後悔接了易中海那個電話。
......
走出辦公樓,沐浴在冬日的陽光下,秦洛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低頭看著手中的工牌,感受著那沉甸甸的質感,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真正的笑意。
房子保住了,工作拿到了。
在這個陌生的時代,他總算有了一個安身立命的根基。
不過他知道,這一切,僅僅隻是個開始。
易中海和李愛民的陰謀,隻是辦公室裏的陽謀。
接下來他要麵對的,是鉗工車間裏,那幫老師傅們的排擠,是易中海這個八級鉗工利用技術權威,給他設置的重重障礙。
辦公室的鬥爭,靠的是嘴皮子和腦子。
而車間的鬥爭,靠的,將是手上真正的硬實力!
秦洛峰的目光,投向了不遠處那座傳來陣陣轟鳴聲的巨大廠房。
那裏,將是他真正的戰場。
他的眼神中,沒有絲毫畏懼,反而燃燒起了熊熊的戰意。
“易中海......八級鉗工?”
“但願你的技術,能比你的算計,更硬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