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年紀小,素心姑姑隻派輕省的活兒給我。
皇後允我每日去太醫院打下手,識藥聽醫理。
書閣成了我常去的地方。
一日,在落滿灰塵的書架底層,我翻出一卷舊布包裹的手記。
紙頁泛黃,書頁裏夾著一片風幹紫蘇葉。
這行間蠅頭的批注,竟與我家中那本翻爛的《千金方》扉頁題字,一模一樣!
我猛地想起那個雪夜。
母親蜷縮在冰冷的炕上咳得撕心裂肺,臉色青紫。
是回鄉祭祖的陳禦醫,頂風冒雪趕到破敗的小屋,將最後半支用棉布仔細包著的老山參,連同《千金方》,硬塞進我的手裏。
......
那日我奉命放回幾個鎏金燭台,穿過一排排高聳的雕花木架。
走到深處,卻見一個宮女模樣的人,正伏在一張寬大的黃花梨翹頭案上,聚精會神地修複著一尊青銅器。
她穿著一身不合宮規製式的灰撲撲宮裝,袖口沾著些靛青的顏料,聽到腳步聲,她頭也沒抬,隻急急地招呼,“來得正好!快,幫我扶穩這尊饕餮尊,這邊裂痕得趕緊補上金漆,要流了!”
我忙蹲下扶住冰涼沉重的青銅器。
前幾日替春杏姑姑去取東西時,我曾無意瞥見皇上獨自一人,執著皇後娘娘年輕時的畫像出神。
畫中人身著大紅嫁衣,回眸淺笑,眉目如畫。
此刻,眼前這張溫潤玉色的側臉,竟與畫中人有五分相似。
她用一支細小的狼毫筆,蘸著粘稠的金漆,極其小心地填補著青銅器表麵裂紋。嘴裏還低聲嘟囔著,“這裂口走向......唉,要是有環氧樹脂就好了,滲透性更強......”
最後一筆填完,她如釋重負地抬起頭,好奇地打量我,“哎?你就是素心姑姑說的新來的小丫頭,夕兒?”
“我叫阿瑤。”
我想起來了!素心姑姑提過她,說娘娘身邊有個極特別的宮女,性子跳脫,最愛搗鼓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對修複古畫器物近乎癡迷。
本事也大得很,把宮裏好些破損的古董字畫都救活了,名聲甚至傳到了前朝。
皇後娘娘欣賞她的手藝,特地在藏珍閣僻靜處給她騰了這麼一間修複室。
“能幫我磨點鬆煙墨嗎?”她指著案上那方雕著雲紋的硯台,“朱砂也得調一點,待會兒補那幅《鴛鴦戲水》圖上的紅頂子。”
我點點頭,默默拿起墨錠,在硯池裏一圈圈研磨起來。
阿瑤哼著一支古怪的輕快小調,在鋪開的宣紙上細細勾畫一件瓷瓶的紋樣。
她耳垂上掛著一對小巧的鎏金銀杏葉墜子,隨著她哼歌的動作輕輕搖晃,像兩尾活潑潑遊動的銀色小魚。
我望著她。
在這處處講規矩的深宮裏,她身上那種毫不掩飾的格格不入,竟比鳳儀宮小公主最愛把玩的那顆碩大東珠還要灼人眼目。
“小夕,”阿瑤忽然停筆,側過頭,“來姐姐我這修複室當助手好不好?”
她拿起桌上一個油紙包好的鬆墨塊,不由分說塞到我手裏,“喏,送你,上好的鬆煙墨!娘娘賞的!”
我下意識地握緊了那帶著她掌心溫度的墨塊,卻還是輕輕搖了搖頭。
那卷泛黃手記上麵熟悉的批注在我心頭沉甸甸的。
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