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無邊無際的痛楚,像是身體被徹底撕碎後,又被一隻無形的大手強行揉捏在了一起。意識在渾噩的黑暗中沉浮,仿佛溺水者,每一次掙紮都徒勞無功,隻能被更深的黑暗所吞噬。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個世紀,又或許隻是一瞬間。
林淵在一陣劇烈的頭痛中,艱難地睜開了沉重的眼皮。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詭異的、令人心悸的暗紫色。那不是黃昏,也不是黎明,而是一種純粹的、仿佛亙古不變的顏色,籠罩了整個天穹。
天空的正中央,懸掛著一輪巨大無比的太陽。
它同樣是紫色的,散發著一種妖異而又幽冷的光,光線並不刺眼,卻帶著一種能穿透骨髓的灼熱感。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隻有那輪孤寂的紫色太陽,像是一隻冷漠地俯瞰著芸芸眾生的神魔之眼。
這是......哪裏?
林淵的大腦一片空白,昆侖山、祭壇、九色光柱、撕裂天穹的漩渦......那些記憶如同破碎的電影膠片,瘋狂地在腦海中閃回,最後定格在了那無盡的黑暗之上。
他猛地想坐起來,卻被全身散架般的劇痛瞬間擊倒,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他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尖銳的疼痛清晰地傳來,將他最後的一絲僥幸徹底擊碎。
這不是夢。
他掙紮著,用手臂支撐起上半身,環顧四周。
這一眼,讓他渾身的血液幾乎都在瞬間凝固。
他們身處在一片一望無際的荒蕪戈壁之上。地麵是龜裂的土黃色,泛著一層白花花的鹽堿,仿佛大地的傷疤。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硫磺與塵土混合在一起的幹燥氣息,吸入肺中,火辣辣的疼。
而在這片死寂的戈壁上,零星散落著一些巨大到超乎想象的純白色骸骨。
一具肋骨,便如同一座彎曲的拱橋。一段脊椎,好似一條臥倒的巨龍。最遠處,一具相對完整的頭骨,靜靜地矗立在紫色的天光下,僅僅是那黑洞洞的眼眶,就比一輛大巴車還要龐大。
那是何等恐怖的生物才能擁有的遺骸?太古的神魔嗎?
科學、物理、生物學......他過去二十八年所構建起來的、用邏輯和代碼堆砌而成的堅固世界觀,在這一刻,被眼前這光怪陸離的景象衝擊得支離破碎,轟然倒塌。
巨大的悲傷與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從心底深處湧了上來,幾乎要將他的理智淹沒。他看到了,在不遠處,散落著幾個熟悉的身影,他們以一種扭曲的姿態趴在地上,身體已經僵硬,暗紅色的血跡在龜裂的土地上凝固成了黑褐色。
死了......都死了......
就在林淵心神即將失守之際,他緊握著的右拳中,忽然傳來了一陣微弱的溫熱。那股暖流如同一道清泉,順著他的手臂經絡緩緩流淌,湧入他混亂的大腦,讓他那因恐懼和劇痛而即將炸裂的神經,得到了一絲奇異的安撫。
他攤開手掌,那塊從祭壇上脫落的、拳頭大小的黑色石頭正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它依舊是那樣的深邃,仿佛能吸收一切光芒,但此刻,卻不再是昆侖山巔時的那種冰冷,而是散發著一種貼近肌膚的、令人安心的溫度。
混沌石......
他默念著這個名字,混亂的大腦奇跡般地清晰了一些。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入手處傳來“哢嚓”一聲輕響,右邊的鏡片已經碎裂,隻剩下一半,視野被一道裂痕分割開來。
殘缺的視野,卻讓他更加專注於眼前這殘酷的現實。
“咳......咳咳......”
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從不遠處傳來。
林淵猛地轉頭,看到高磊正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他那健碩的身體此刻也掛了彩,額角有一道血口子,衣服被劃破了好幾處,但他那雙銳利的眼睛,卻依舊充滿了不屈的悍意。
高磊醒來後的第一反應,不是茫然,更不是恐慌。他一個翻身站起,警惕地掃視著這片陌生的、充滿了死亡氣息的土地,那是一種刻在骨子裏的、屬於軍人的戰鬥本能。
“林淵!你怎麼樣?”他看到了林淵,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還活著。”林淵的聲音有些沙啞。
高磊點了點頭,沒有多餘的廢話,他環顧四周,開始大聲呼喊其他人的名字。
“王浩!張偉!李莉!都他媽給老子醒醒!”
他的聲音洪亮如鐘,在這死寂的戈壁上遠遠傳開。在他的吼聲下,幾個昏迷的幸存者陸續有了反應,呻吟著、掙紮著醒了過來。
很快,所有還能動彈的人都聚集到了一起。
高磊迅速地清點著人數,他的臉色越來越沉。
“十二個......算上我們,隻剩下十二個人了。”他的聲音低沉得可怕。
原本三十多人的團隊,一場異變,最終活下來的,隻有這寥寥十二人。其中,包括林淵、高磊、蘇清影和王浩,以及另外八名年輕的同事,兩女六男。他們大多二十出頭,此刻一個個麵如土色,眼神中充滿了無盡的恐懼與茫然,瑟縮地聚在一起,像是一群被狂風暴雨打懵了的鵪鶉。
幾個摔破的背包,幾瓶被擠壓變形的礦泉水,這就是他們全部的物資。
“這......這是哪裏?我們不是在昆侖山嗎?”一個年輕的女同事帶著哭腔問道。
“我......我想回家......嗚嗚嗚......”另一個直接癱坐在地,失聲痛哭起來。
絕望的情緒如同瘟疫,迅速蔓延。
“都給我閉嘴!”高磊一聲斷喝,如同一頭被激怒的雄獅。他冰冷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哭有用嗎?想回家有用嗎?想死的現在就繼續哭!”
他的聲音裏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鐵血意味,瞬間震懾住了所有人。
“所有還能動的,立刻行動起來!”他開始用簡短的命令分配任務,“張偉,趙峰,你們兩個去那邊,警戒!注意那些骨頭後麵!李莉,你和孫曉去照顧一下傷員!其他人,把所有背包都集中過來,清點還能用的東西!快!”
他的鎮定與權威,就像一根定海神針,強行插入了這片恐慌的汪洋之中,暫時穩住了眾人瀕臨崩潰的情緒。幸存者們雖然依舊害怕,但卻下意識地開始按照他的指令行動起來。
就在這時,一個尖利刺耳的聲音打破了這剛剛建立起來的秩序。
“憑什麼?!你算個什麼東西,憑什麼命令我?!”
王浩被高磊從地上粗暴地拖了起來,他幾乎是最後一個醒的。一睜眼看到這地獄般的景象,他整個人就崩潰了。他一把甩開高磊的手,指著高磊的鼻子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高磊!都是你!是你非要大家來這個鬼地方!現在好了,我們回不去了!我要回家!我要報警!我要讓我老婆孩子怎麼辦啊!”
他涕淚橫流,試圖煽動其他人心中同樣存在的恐慌和怨氣:“大家看看,他就是個莽夫,聽他的我們都得死在這裏!”
高磊緩緩轉過身,他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眼神瞬間變得冰冷刺骨,仿佛凝結了西伯利亞的寒流。
他沒有多說一句廢話,一步上前,一把揪住了王浩的衣領,將他肥胖的身體硬生生提離了地麵。
“在這裏,”高磊的聲音不大,卻充滿了令人膽寒的殺意,他湊到王浩耳邊,一字一頓地說道:“想活下去,就閉上你的臭嘴,聽指揮!不想活,現在、立刻、馬上滾出去!沒人攔你!”
那從屍山血海中磨礪出的、毫不掩飾的冰冷殺氣,瞬間扼住了王浩的喉嚨。王浩對上那雙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的眼睛,嚇得渾身一哆嗦,剛剛還囂張的氣焰瞬間熄滅,臉色變得慘白,連一個屁都不敢再放。
高磊重重地將他甩在地上,王浩摔了個屁股蹲,雖然不敢再叫囂,但那雙怨毒的眼睛,卻死死地盯住了高磊的背影,一絲陰狠的種子,已然在他心中埋下。
林淵沒有去管這場衝突,他的注意力,被角落裏一個蜷縮的身影吸引了。
是蘇清影。
她不像其他人那樣哭喊或茫然,而是以一種胎兒般的姿勢蜷縮在地上,雙手抱住膝蓋,身體劇烈地、無法抑製地顫抖著。她的臉蒼白如紙,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淚珠,嘴唇翕動,像是在承受著某種巨大的、無形的痛苦。
林淵走了過去,蹲下身子,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蘇導遊?你還好嗎?”
蘇清影的身體猛地一顫,她緩緩睜開眼睛,那雙原本清亮美麗的眸子,此刻卻充滿了深不見底的恐懼和悲傷,仿佛映照著整個世界的苦難。
她抓住了林淵的手,她的手冰冷得像一塊寒冰。
“林淵......”她的聲音微弱得如同夢囈,“我......我能‘聽見’......”
“聽見什麼?”林淵心中一動。
“風......”她顫抖著說,“我能聽見風裏的聲音......它們在說......饑餓......痛苦......和......死亡......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在哭泣......好悲傷......好悲傷啊......”
她的感知似乎被放大了無數倍,能夠直接觸碰到這個世界的某種“情緒”。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林淵握著混沌石的右手上,那雙失焦的眼睛裏,出現了一絲微弱的波動。
“你身上......”她喃喃道,“有一點點光......很溫暖......就在你手裏......”
林淵心中劇震。
光?他低頭看著自己掌心那塊漆黑如墨的石頭,它明明在吸收光,怎麼會發光?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他腦中閃過。他嘗試著,將握著混沌石的手,遞到了蘇清影的麵前。
“你試試,握住它。”
蘇清影猶豫了一下,顫抖著伸出手,輕輕觸碰到了那塊黑色的石頭。
就在她接觸到混沌石的一瞬間,奇跡發生了。
她那劇烈顫抖的身體,如同被一股溫和的力量撫平,瞬間平緩了下來。她臉上那極度痛苦的神情也得到了極大的緩解,眼神中的恐懼和悲傷雖然仍在,卻恢複了幾分屬於人類的清明。
“暖和......”她喃喃道,“不那麼......吵了......”
這個發現,讓林淵對這塊來曆不明的石頭的重要性,有了顛覆性的全新認識。它不僅僅是一件死物,它擁有某種未知的能量,能夠安撫心神,甚至可能......能夠隔絕這個世界帶來的負麵影響。
就在這時,天色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淡下來。
那輪高懸天際的紫色太陽,正在緩緩沉入地平線。沒有晚霞,沒有過渡,世界的光線就那麼直接地、突兀地暗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三輪大小不一的、散發著妖異紅光的血色月亮,從另一個方向的地平線上,悄然升起。
隨著紫日落下,血月升空,周圍的溫度開始急劇下降。剛剛還灼熱如火爐的空氣,在短短幾分鐘內,就變得寒意刺骨,仿佛從酷夏瞬間墜入了嚴冬。幸存者們穿著單薄的秋裝,在這突如其來的嚴寒中,凍得瑟瑟發抖,牙齒都在打顫。
遠方,戈壁的盡頭,那無盡的黑暗之中,突然傳來了一聲悠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
“嗷——嗚——!”
那聲音絕非地球上任何一種野獸所能發出,其中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暴戾和對血肉的饑渴。它穿透了稀薄的空氣,清晰地傳到了每一個幸存者的耳中,像是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刺入他們的靈魂深處。
所有人都被這聲嚎叫嚇得臉色煞白,剛剛才平複下去的恐慌,再次如同野草般瘋長起來。
高磊的臉色凝重到了極點,他握緊了拳頭,沉聲宣布:“我們必須在天亮前,找到一個能夠躲避野獸和寒冷的地方!並且找到水源!這是我們活下去的唯一機會!”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了林淵,眼神中帶著征詢。在這個完全未知的、顛覆了所有常識的世界裏,他的武力和指揮能力可以穩定團隊,但他需要一個能夠冷靜分析、觀察入微的大腦。
林淵沒有說話,他迎著高磊的目光,用力地點了點頭。他的視線越過人群,望向了遠處那座最為龐大的、如同一座小山般的生物頭骨。
那黑洞洞的眼眶,此刻看來,不再是死亡的象征,反而像是一個能夠庇護他們渡過這漫漫長夜的洞穴。
危機四伏的第一個夜晚,正式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