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那年。
歲大饑,人相食。
人牙子抓了我跟阿醜,她為了護我,發狠咬斷了人牙子一根手指。
我因為長得和將軍府上的郡主有幾分相似,被選中成了浣女。
直到將軍府滿門流放,我帶著郡主出逃,撞見了阿醜。
她渾身是血,遞給我半塊胡餅:「當年你被人販子拐走,是我對不起你...」
1
昏君登基的第三年,我和同村的阿醜在田裏扣樹皮果腹時,被人販子擄走。
亂世擋道,民不聊生,唯有青樓歌舞升平一片昌盛景象。
人牙子說,就我倆的賤命,得份去青樓賣身子的行當都算是祖上冒青煙。
我倆被關進了柴房,人牙子記恨阿醜咬斷手指,生生挑斷了她的腳筋。
我一邊捧著柴灰往她傷口處捂,一邊止不住的落淚。
阿醜大我三歲,卻擔起了姐姐的責任。
她咬牙忍痛安慰我:
「相宜,你今年不過十歲,萬萬不該留在這地方,再白的布入了染缸都是要變色的。」
「外麵院中西南角有個狗洞,方才人牙子割我腳筋時我才知道的,相宜,聽我一句話,天一黑你就逃,逃的越遠越好。」
我愕然:「為何不是我們一起逃走?」
阿醜搖頭壓低了聲音:「別犯傻,若我們兩個都走了,人伢子顆粒無收定會四處尋人,況且我跛了腳跑不遠,反而會拖累了你。」
我哽咽著咬住下唇倔強的不肯改變主意。
「我背你走,你的腳是為了護我才被人挑了筋的,我怎能狼心狗肺的扔下你不管呢!」
阿醜忽然攥住我的肩膀,厲聲嗬斥:
「你非要兩個人都爛在這泥裏才甘心嗎?你得逃出去,日後賺了錢找個好郎中,隻有這樣我的腳才有得救!」
我低頭不語一味的流淚。
阿醜見我委屈又軟下來脾氣,好生哄我道:
「相宜放心,我娘把我生的醜,你看我的臉上有這麼大一塊紅痣,現在又跛了腳,不會有客人喜歡我,我在青樓定能吃飽能穿好,日子可比在家更好混些。」
「我的腳你不必自責,被人伢子拐走是我對不住你,護你周全便是理所應當。」
「你年歲尚小未明是非,即便是出去討飯也總比在青樓裏強,聽阿醜的話乖乖出去幫我尋個良醫可好?」
阿醜摸著我的頭,接著出衣袖中掏出一支銅釵遞給我。
銅釵是她娘臨死前留給她的遺物,這些年日子過得再苦也沒想過當了它。
她說往後青樓裏的日子不短生計,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我還能換口飯吃。
我抹著淚接過銅釵:「阿醜姐姐,我定會賺錢將你贖身,我會尋個最好的郎中治好你的腳!」
2
逃出青樓那晚,我攥著銅釵在巷子裏狂奔,直到胸膛裏燒出血腥味才停下來。
月光慘白,我攤開手盯著銅釵看了又看。
我不能賣,這是阿醜的命。
可我得活著。
我咬牙將它藏進衣襟,貼著心口放好。
按照阿醜的話,不能朝家的方向逃,人伢子見我跑了定會回村尋人。
想來想去我隻能逃去內城,皇城腳下大戶人家多,我肯吃苦人又不笨,總會有大戶人家願意給我口飯吃。
我磨破了鞋底,在朱紅高牆之間穿行。
每經過一座府邸,都要趴在牆角偷聽裏頭的動靜。
幾日下來,我便知道了哪家管家嚴厲,哪家丫鬟經常挨打,哪家的剩飯會倒到後巷。
趙將軍府家主心善,不但不會隨意苛責下人,還會在每月初一施粥。
我數了數日子,明天便是初一。
當夜我睡在將軍府後院外的柴火堆上,未等睡熟,府邸的小廝發現了我,一盆泔水潑了過來。
「小叫花子,到別處去睡...」
泔水順著發梢滴落,我忽然瞥見桶底還粘著幾片爛菜葉。
我餓極了的胃一陣痙攣,我顫抖著伸出手,將那些發黴的菜葉塞進嘴裏。
腐臭的味道嗆得我直咳嗽,卻還是拚命往下咽。
「我跟你說話,你沒聽見是吧?」
小廝見我不動,掐著腰,提高了一個聲調吼我。
吼了半天,我仍未動,他氣急了抬腳就要踹我。
我抱著頭心想,挨打幾下不算什麼,總比吃不上粥餓死強。
如今世道不太平,吃不上飯的百姓比比皆是,將軍府施粥半個城的人都要來討。
若我不能搶在前頭,這身子骨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3
「在吵什麼?」
小廝的腳懸在半空,被一個溫潤的聲音打斷,看見來人後小廝連忙作揖:
「將軍,這小叫花子...」
「我知道了。」
不等小廝解釋,那個所謂將軍的人便朝我走來,蹲下身忽然伸手拂開我額前沾著菜葉的亂發,指尖微涼。
他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長得到有幾分像小妹。」
我僵著身子不敢動,嘴裏還殘留著泔水的酸臭味。
「可會洗衣?」
「會...我會!」
我抬頭,看見眼前的男子穿著樸素的白色長衫,輪廓俊朗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清冷。
「隨我來吧。」
我踉蹌著爬起來,凍僵的腿幾乎站不穩,可還是死死攥著衣角,鼓起勇氣問:
「將軍,洗衣可有銀子賺?」
男子明顯被我問的愣了一下。
這年頭,在官宦府邸謀得一份洗衣的活計已經十分難得。
將軍府能收留我做個粗鄙的下人,給口飽飯已實屬不易,我確實不應該不識抬舉。
「誒,臭丫頭,你別得寸進尺...」男子未開口,到是一旁的小廝不幹了。
我咬緊牙,聲音隨著身體的降溫而顫抖:
「公子,並非我得寸進尺,家姐為了護我被人挑斷了腳筋,我需要錢為她治病,公子放心,我不怕吃苦,我人小飯量少...」
沉默良久。
「每月一兩可好?」
沒等我說完,男子麵帶溫色的開口回我,絲毫沒有被我的無理惹惱。
一兩銀子?這尋常人家一個月糊口的開銷。
想必用不上半年,我便可以為阿醜請個不錯的郎中。
我喜出望外連忙磕頭:「謝謝將軍。」
4
後來我才得知這位將軍是趙淳。
趙淳常年鎮守關外,那日被小廝的吼聲叨擾,才恰巧碰見了我。
我深知進入將軍府謀個差事不易,便格外努力的洗衣。
寒冬臘月,井水凍得刺骨,我的手指泡得發白、潰爛,卻不敢停。
入府的第一個月,我就搓爛了十根手指。
不過好在將軍府按時結了銀子,我捧著這一兩銀子,便也不覺得手指痛了。
我將一兩銀子和那枚銅釵,同裹在粗布裏包好貼身揣著。
在將軍府的日子除了賣力洗衣外,我還四處打探這城裏是否有能夠治好跛腳的郎中。
後來聽管家說,除了宮牆內的太醫,便是巷口那間藥鋪的郎中醫術最好,專治刀傷。
將軍府每月初一施粥,也賞下人們到府外去轉轉。
我借著機會到巷口去尋郎中。
可我去的不巧,郎中昨日才到關外看診,鋪子裏隻有個抓藥的夥計在打盹。
「夥計,你家郎中可會醫治腳疾?」
「姑娘腳受傷了?」
夥計掀起臉上遮陽的蒲扇,從下到上的打量我。
我連連搖頭:「是家姐的腳筋斷了,想尋得良方醫治。」
夥計嗤笑:「我家郎中從不隨意出診,姑娘想要治病可有銀兩?」
「我有!」
「可有五十兩?」夥計伸出手掌朝我比了個手勢。
我摸著懷裏的粗布,心頭一沉,默默盤算以我現在的月例,要足足四年才能攢夠五十兩。
阿醜不能在青樓裏耽誤,那種地方,多待一日都是折磨。
莫不如等他日我見了將軍,定要厚著臉皮求他預支些月例,先贖了阿醜出來。
腳筋斷了又如何?隻要活著,總有法子治。
先預支些月例為阿醜贖身,出了青樓再慢慢醫治。
日日等,夜夜盼整整兩年過去了。
兩年裏府上的氣氛漸漸變得緊張,不再允許下人出府。
後來我沒等到將軍,卻等到將軍府遭了變故。
5
不知趙淳犯了什麼事兒,忽然被皇帝抄了家,十四歲以上家眷皆入死牢。
我年歲不足又是下人,當初將軍破例收我入府並未簽賣身契,所以我便被逐出了府。
出府前,我看見了趙淳口中跟我有幾分相似的小妹趙沐楚。
趙沐楚小我兩歲,還是個孩子模樣,她蜷在空蕩的宅子前抹眼淚。
我一步一回頭,終究還是心軟了。
牽著趙沐楚冰涼的小手,一路向外城走,剛走到巷口就看見百姓將告示強圍了嚴實。
順著人縫我看見了告示牆上的人像,是趙淳!
雖然我不認得字,卻也懂得告示的意思。
將軍府被抄時,趙淳正在關外鎮守,我們都以為他在關外被擒,卻不知他竟成了逃犯。
「這畫上的人是...」沐楚剛要脫口而出,我連忙將她的嘴捂上。
我拉著她走出人群,退到人煙稀薄的後巷:
「小姐,從今天開始趙淳不在是你的哥哥,你也不是將軍府裏的小姐。」
趙沐楚瞪著圓眼看我,似乎聽明白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不懂。
我撫摸著她的頭頂:「此刻開始,你就是我妹妹歡兒,我們是逃難過來的姐妹,爹娘都餓死了,記住了嗎?」
邊說我邊將她的衣服撕破幾處,接著也將自己的衣服撕破。
當我們走近城門時,我在泥坑中抓了兩把泥抹在歡兒的臉上,好遮蓋她的細皮嫩肉。
把守城門的守衛,見我們身上臟兮兮的隻是嫌惡的說了句:「快走,別擋道。」
便放走我們到了外城。
「姐姐,兄長會死嗎?」歡兒不哭不鬧,走了許久後開口問我。
我喉頭發緊,不知道如何回答。
亂世之中萬事瞬息,即便是王侯將相也隻不過是刀俎上的魚肉。
「不會的。」我捏了捏她冰涼的小手,實在不忍心多說。
6
外城的夜比惡狼的獠牙更鋒利。
如今世道,我孤身一人就已難活,又帶上了不足十歲的小姑娘,兩張嘴吃飯憑身上的幾兩碎銀,早晚要坐吃山空。
漓江是護城河,更是內城與外城貨物運輸的重要樞紐,人如走馬燈似的運轉,定需要大量的人力,或許那裏能有我容身之處。
天蒙亮,我帶著歡兒到江邊找了份搬運腳夫的活計。
我牽著她擠進人群,鹹腥的江風裹著汗臭味撲麵而來。
腳頭皺眉瞪著我:「你這小身板,還想扛包?」
我擼起袖子露出滿是繭子的手:「我在大戶人家浣衣時,一天能擰幹上百件衣裳。」
最後我說可以隻要一半的工錢,腳頭才答應我留下來。
扛起第一袋鹽袋的時候,四周響起一片嗤笑。
鹽袋壓得肩骨生疼,我卻盯著跳板盡頭,那裏堆著二十袋等著搬運的貨物,每袋能換一文錢。
我抹了把汗:「歡兒可會記賬?」
歡兒點頭,於是我每扛起一袋鹽包,小丫頭便會用石子在地上畫一道。
一日下來,案板上有二十道石子刻畫的印記,我掙了二十文。
我蹲在江邊跟同行的腳夫們一同查銅板,腳夫們邊查邊在一旁閑聊。
「老張,聽說水仙樓新來了一批姑娘美的很,發了工錢要不要去玩玩?」
「都亂成什麼樣了,還不存些銀子留著活命?」
水仙樓正是阿醜所在的青樓,我連忙湊到腳夫身邊:「阿哥,水仙樓裏可有位跛腳左臉上有塊紅痣的女孩?」
兩個腳夫搖頭:「我們常去水仙樓,從未見過。」
我愕然,偏不死心的再次確認,我想著阿醜或許遮麵,又或許沒有走路看不出跛腳。
但腳夫們的答案仍未改變。
我如臨深淵,心頭頓生出不祥之感。
當初阿醜說,她長得醜又跛了腳,不會有客人喜歡她,青樓隻能好吃好喝的供著她。
這話當時我未細想,現在想來隻不過是阿醜哄我的,若沒有客人喜歡阿醜,她無法為青樓謀利,定會被青樓拋棄。
阿醜,你究竟在哪?
7
四載寒暑,漓江的水漲了又退。
我靠著一把子力氣在碼頭上立住了腳,每日扛的鹽袋要比男人還多,那些腳夫都納悶我個子小吃的又少,是從哪裏來的力氣?
每日我都會和歡兒會蹲在鹽倉角落數著銅板,二十文、五十文、一百文、三兩、十兩......
這四年裏的第一年,我想著自己與年前樣子變化大,長高了些皮膚也曬黝黑,人伢子不會認出我來。
我便帶著歡兒去了水仙樓尋人,可水仙樓裏的小廝厭惡的擺了擺手,說沒見過臉上有紅痣又跛腳的姑娘。
第二年,阿醜還是沒有消息,水仙樓的小廝見來人是我直接將我丟了出去。
這年歡兒十歲有餘,身高長得飛快已經與我並齊,她喜好讀書,我找到了外城一間便宜的私塾,教書的劉先生是朝中辭官的進士,頗有學問為人正直忠厚。
第三年,阿醜有消息了,是一位早年在水仙樓做過活計的廚娘告訴我的。
她約莫是見過一眼跛腳的姑娘,聽說後來因為不聽話被老鴇子趕出去了,之後便再也沒回來。
直到第四年年關,關外那些所謂的叛軍正式起義,朝廷與關外部族僵持多年,百姓本以為是小打小鬧,畢竟推翻一位皇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入秋後,關外的部落逐漸聯合蒙軍、西北軍,一路挺進,眼看著就要攻到皇權的重要管轄。
天下暴亂是在我預料之內的。
我日日扛鹽,鹽包一日比一日輕佻,聽鹽商司報備的原因是“官鹽損耗”。
這麼荒唐的理由官府卻未追究!
要知道私吞官鹽是死罪,鹽商司冒死犯險斂財,官府不聞不問一味的苛扣百姓收刮好處,我便知道這天下怕是要徹底亂了。
果然不出所料。
未到半月,關外的部族叛亂連破三洲,下一步便會攻到內城。
聽腳夫閑聊說,帶頭叛亂的是曾被立儲的齊王爺,那隊伍裏還有昔日的鎮守關外士兵,部隊精壯的很,各個都是前朝重要人物。
我心知肚明,這些士兵裏或許有逃犯趙淳。
但我不敢將此事說給歡兒聽。
8
這四年我與她相依為命,早已將她視為親妹般對待,兩軍交戰無人預知最後的勝利者究竟是誰。
城門外的逃犯告示破了再貼,貼了又破,經曆了四個春秋也沒有摘下來,可見趙淳仍對皇權有著極大的威脅。
若趙淳被擒,歡兒的身份將會成為她的奪命符。
「歡兒,這些年阿姐攢了些錢,不如我們去做些別的。」
我裝作漫不經心的,將剛剛醃好的魚夾到歡兒的碗中。
「阿姐是要到別處去找阿醜姐姐嗎?」
「隻覺自己年歲大了,想尋些別的生計。」
「阿姐,是要避開這亂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能避到哪去?」
我要避的從不是亂世,而是命運。
歡兒雖小但精的很,她喜讀書又上了私塾,自懂得些天下局勢。
「阿姐莫怕,亂世的到來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我端著飯碗若有所思的問:「歡兒此話怎講?」
「如今西北大旱,百姓顆粒無收,朝廷竟還要已“旱稅”為由收刮百姓積蓄,這天下誰人不知,這些稅收皇帝用來翻修了宮殿!
「朝廷官員與昏君沆瀣一氣,各個貪汙腐敗,皇帝美其名曰發放了賑災糧食,可層層苛扣下來又有多少百姓收到了糧食?被逼到賣兒賣女的百姓大有人在!
「反過來再看關外,雖說是叛軍統治了地盤,可因為叛軍開放了糧倉,免除稅收,百姓各個過得豐衣足食,他們暗中支持義軍傳遞情報,也是民心所向。」
歡兒這話雖是事實,可大局未定,即便昏君禍國殃民,可一旦兩軍交戰,動則數年兵戎相見,苦的還是百姓。
國家大事起能如百姓所願,我歎氣:「歡兒這話在家說說便罷了,出去可不能信口雌黃。」
歡兒絲毫不在意,反而瞪圓了眼睛問:「阿姐,攻城的隊伍裏可有趙將軍?」
我心頭一緊,看來此事瞞不過她,我摸摸她的頭頂未正麵回答:「碼頭人雜,你已到了金釵之年,再過上幾年也到了出閣的年齡。
「我想著尋個好些的院子,找個正經營生,也不至於讓你的身世聽上去太過寒酸。」
歡兒放下筷子,挽住我的胳膊:「先生說過,女子不依附任何人也能顛覆乾坤,阿姐便是這樣做的,況且你還未嫁,我便更不著急。」
歡兒的頭枕在我肩上撒嬌:「歡兒,今日的醃魚味道怎樣?」
「阿姐醃的魚是我吃過最好吃的。」
「我聽腳夫說過南城外有一處私鹽礦,那地方每日會有散落的鹽,所以我收集了一些,這魚是我從漓江中打來的...」
話音未落,歡兒就明白了我的意思:「阿姐是要賣醃魚?」
「我在私塾的巷子中看上了一處甚好的鋪子,你若同意,明日便可開張。」
「都聽阿姐的。」
9
次日天不亮,我便交了租金做起了醃魚,漓江中的魚尤為鮮美,醃上一日便可食。
掀開陶壇的瞬間,鹹鮮的香氣撲滿了巷子,漸漸街坊鄰居也開始誇讚起來,生意也越做越紅火。
收攤時,我總能看歡兒伏在窗邊翻書,她說每次劉先生提著醃魚路過,便知道阿姐的醃魚賣光了。
我拎著桂花糕笑嘻嘻的遞給她。
這是巷子口的那家糕點鋪子,貴是貴了些但想著歡兒愛吃便也買了一塊。
歡兒接過來打開紙皮,語氣中有責備:
「阿姐,這桂花糕貴的很,如今朝廷增稅越發放肆,醃魚雖然沒有成本,但租這鋪子和供我去私塾還是要銀兩的,再說我們還要為阿醜姐姐攢銀兩治腳。」
我摸摸她的頭:「阿醜是我的姐姐,歡兒是我的妹妹,我自然都不能輕待。」
「阿姐,這麼多年,你都不曾為自己添件新襖,這桂花糕我怎能心安理得的咽下?」
「傻丫頭,看你吃的香,阿姐心裏比穿了十件新襖還暖和。」
聽我這麼說,歡兒眯著眼鑽進我懷裏撒嬌。
這幾年日子雖然好過些,但因為朝廷增稅,我存下的銀兩並不比扛包多。
現在阿醜仍沒有音訊,眼看就要戰亂我心裏屬實沒底。
歡兒見我神色黯然,小心翼翼的將桂花糕切成兩塊,將大的那塊遞給了我。
我咬了一口便推還給她:「這桂花糕不合我胃口,吃了會牙痛。」
歡兒自然知道這是我哄她的謊話,但也在我盯著的目光下將桂花糕吃了個淨光:
「阿姐,等日子好了,我要給你買一大車桂花糕,直到把你的牙都吃痛才能罷了。」
我笑眯眯的回答:「好,阿姐等著這天。」
10
那日我在鋪子裏忙活著收攤。
鋪完忽然傳來一陣暴亂,街上的人四處逃竄。
「叛軍攻進城了!快跑啊!」
我扔下抹布衝進裏屋,歡兒正在慌忙的收拾包袱。
「別收了,先去內城避避!」
我一把奪下她手中的包袱背在身上,不由分說的拉著她向外衝。
人潮像決堤的洪水湧向內城。
我們隨著百姓人流向內城湧,慌亂的跑了一日直到天完全黑了,才終於擠到了城門。
可剛到城門口,城門卻緊緊關上了。
原來皇帝怕是內城被叛軍侵入,攻進皇宮威脅自己的生命,所以將大量的精兵安排在城門抵禦外侵。
天下竟有如此荒唐的天子,叛軍已經攻到了眼皮底下,他竟然隻顧自己的安危,完全不理百姓的生死!
我隻好帶著歡兒來到城門附近的窄巷,後背緊貼著潮濕的牆壁。
馬蹄聲如雷,震得地麵都在顫抖。
牆根下橫七豎八躺著屍體,有叛軍,但更多是百姓。
「歡兒別怕,明天城門一開,我們一定能擠進去!」我將她護在懷裏。
可過了五天,城門仍未打開。
城門外聯合軍來勢洶洶,將高牆圍了嚴嚴實實,內城的官兵在高牆上發動弓箭,無差別亂射,隻是幾天時間便死了很多無辜百姓。
我清楚如此僵持下去,耗死的隻能是無辜百姓。
「救我...」
正當我想要探出頭朝城門看時,一個壯漢直接被朝廷的弓箭手箭刺穿了胸膛,硬生生倒在我的麵前。
我下意識的護住身旁的歡兒,原本圓潤的身材如今抱上去也變得幹瘦。
這麼等下去不是辦法,外城的百姓早就被皇帝棄之敝履,想要進入內城恐怕是不可能了。
死傷的百姓越來越多了,再這麼下去不被亂箭射死,也會被餓死。
躲在窄巷的幾天裏,我看的清清楚楚,這些無辜的百姓並不是被叛軍略殺,反而是被高牆裏的官兵射殺的。
叛軍並非朝廷宣揚的可惡,反而會在馬蹄揚起時避開無辜的婦孺。
「歡兒,可願意跟阿姐回到鋪子?」
「好。」
我們貼著牆根往回走,走了一會,歡兒忽然拽住我的袖子。
路邊躺著個被流箭射穿肩膀的孩子,血已經浸透了半邊衣裳。
我蹲下來,從包袱裏摸出鹽袋。
井水混著粗鹽澆在傷口上時,那孩子疼得大哭不止。
我不顧哭鬧聲,按住孩子的身體,並讓歡兒撕下死去官兵的棉布中衣,作用包紮傷口的棉布。
我咬著布條給他固定時,聽見城牆上傳來號角聲。
是叛軍的雲梯,架上了內城的牆頭。
11
戰火響了一個多月仍沒有停下的意思。
倒是外城的百姓逐漸看清了局勢,也適應了在戰火中生存的日子。
我的醃魚生意雖然沒辦法再經營下去,但大家知道了我這有存鹽可以消毒和包紮傷口,便日日有百姓過來治療箭傷。
他們會用饃饃、胡餅等一類的吃食來當做謝禮。
醃魚姑娘會治箭傷的名聲便傳了出去。
漸漸的,除了百姓還有“叛軍”都來鋪子裏包紮傷口。
起初我不情願,怕被朝廷慣上叛賊的名聲連累歡兒身份暴露,但朝廷官兵的箭越射越偏,死傷的百姓要比叛軍多得多。
我便也不拒絕叛軍來鋪子包紮傷口。
那日我正忙著幫一個婦人治傷,鋪子裏忽然闖進來一個渾身是血的身影,肩上還插著一把箭的姑娘,她踉踉蹌蹌撲通一聲栽倒在我們麵前。
「我有半塊胡餅,姑娘可否幫我治傷...」
散落淩亂的頭發遮擋住了來人大半張臉,她聲音嘶啞的幾乎讓我分辨不出男女。
我上前將她扶起,透過頭發的縫隙看見了她左臉上的紅痣,我不敢確信於是蹲下身朝著她的腳看去。
果然,她的左腳正以扭曲的角度佝僂著。
我扶著她的雙手不住顫抖:「阿...醜?你是阿醜姐姐?」
數年翹首以盼,日思夜想的阿醜姐姐竟在此時得以重逢。
看著她的狼狽模樣,我不知該欣喜還是難過。
命運就像兩條纏繞交織的毒蛇,死死盯著我們。
讓我們懷抱希望互相牽掛,又讓我們過得淒苦。
12
阿醜艱難的仰臉看我,我確認她就是我找了多年的阿醜,那雙眼睛我到死都不會認錯。
「相...宜?」她張了張幹裂的嘴唇,接著就昏倒在了地上。
我連忙叫歡兒幫忙,將阿醜抬到榻上。
我盡力克製自己顫抖的雙手,和隨時都能噴湧出來的眼淚,撕開她的破爛的上衣,露出肩胛處猙獰的貫穿傷。
這箭我再熟悉不過,是守城官兵的木箭,箭是帶倒刺的,不能硬拔。
「歡兒,去取條麻繩將姐姐捆在榻上。」
聽我喚阿醜姐姐,歡兒明顯愣了一秒,之後便快步取來了麻繩。
綁住阿醜後,我將鹽水輕灑在傷口處。
即使我格外小心,阿醜還是痛的驚醒過來:「好疼。」
「姐姐,忍著點,你的箭傷太重,我必須立刻為你取出,不然傷口化膿連命都要保不住!」
我迅速將棉布塞入她的口中:「忍住。」
阿醜緊咬棉布,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歡兒握住阿醜的手避免她因為疼痛過度掙紮。
我雙手握住箭杆,猛的一折,箭尾應聲折斷。
阿醜緊閉雙眼,隻是發出一聲悶哼。
「再忍一下。」我顫抖著將斷箭用短刀從她身體中挑出,倒刺帶出血肉噴射到我的臉上。
阿醜疼的全身痙攣抽動,但我顧不上她多疼,端起鹽水迅速的清洗傷口,接著將搗碎的艾草敷在上麵。
血終於止住了。
我跪在榻前輕輕擦去阿醜臉上的冷汗,那塊紅痣觸目可見:「姐姐,我找你找的好苦。」
阿醜蒼白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聲音微弱的說:「我的相宜...都長成大人了呢。」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阿醜就疼的昏了過去。
剛剛療傷時我撕開她的上衣,發現她身上除了箭傷,大大小小的上還有十幾處疤痕,這些傷是怎麼弄的?
一道一道長長短短的疤痕,讓人觸目驚心。
13
三天後,阿醜終於清醒,人看上去精神了些。
我遞過水杯,兩人相對無言。
這些年我們互相牽掛,或許我和阿醜都想粉飾過往將好的一麵,展現給對方讓彼此安心,可偏偏我們卻在最狼狽時相遇。
沉默良久後,我喉間發緊,半晌才低聲道:「姐姐,我找了你多年直到前年,才在水仙樓遇見當年的廚娘,才知...」
阿醜低眉,指尖摩挲著杯沿,知道有些事情是瞞不住的,便苦笑道::「那晚,老鴇著急讓我接客,但掀開我裙子看見跛腳,當場就啐了一口。」
往事回目,阿醜的聲音突然哽住,她垂頭抬眼看我,眼神中卻有幾分躲閃的怯意。
我別過臉去望向窗外斑駁的樹影。
阿醜歎息輕得若無,她盯著自己泛白的指尖,思量許久後開口:
「她說我不配接待貴客,隻能去伺候那些賞銀少的鄙夫,我心想總歸是吃口飯,可那些鄙夫甚是粗魯,對我百般淩辱,不僅常用鞭子責打,還用烙鐵燙熟了我身上的皮膚。
「後來實在受不了咬傷了一位客人,便被老鴇吊起來打,我差點咽了氣,他們見我快死了,就用草席裹住我的身體丟到了後巷。
「後來一場傾盆暴雨將我澆醒,我命不該絕,被關外部隊的穆協領發現了,他給了我一碗米湯,救活了我。
「他見我無處可去,正好軍中又缺個廚娘,他不嫌我跛腳收留了我,托他的福我也算是過了兩年好日子。」
我攥著她的手繼續問:「姐姐,那為何又要到這外城淌這攤亂世的渾水啊?」
阿醜耳尖突然泛起薄紅:「穆協領走了數月杳無音信...」
話音剛落,她便看看了自己的破腳,嘴角牽動了一下,似乎想扯出個笑來安慰我,卻隻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她長我三歲,早就過了及笄之年,姑娘家的心思我自然懂得,麵對心儀的男人,阿醜的出身和殘疾成為了她自卑的心結。
目睹阿醜殘破的身體和自卑,我心中自責,連聲音變得哽咽:「姐姐你吃苦了,是我對不起你,當初我不應該逃走留下你一個人...」
阿醜伸手撫摸我的臉,那手粗糙冰冷:「若不是你逃了,我恐怕連最後一點盼頭都沒了,這些年,我總想著,我的相宜一定活得很好。
「每每幻想能看見你出挑的樣子,我便又能咬牙多活一天,如今看你過得好好的,我受的苦就都值得了。」
我的眼淚瞬間噴湧,嚎啕大哭,再說不出任何一個字。
這個用自己破碎的人生換我自由的人,讓我碎的幾乎窒息
我猛地撲進她懷裏,像小時候害怕打雷時那樣,把臉深深埋進她單薄的肩窩。
不曾想卻被阿醜一把推開,她低著頭聲音細若蚊呐:「姐姐身上...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