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殺了我的父親。
警察審問我的時候,我告訴他們,因為他殺了我母親。
他們不信。
負責案子的張警官把一疊資料摔在桌上,金屬桌麵發出刺耳的巨響。
“許墨燃,你母親是自殺,我們有法醫報告,有現場所有證據。她把自己反鎖在臥室裏,割開了手腕,不存在任何他殺的可能。”
我看著他,平靜地重複了一遍:“是他殺了我母親。”
張警官盯著我的眼睛,那眼神銳利,想從我臉上找出撒謊的痕跡。
“那你父親呢?你把他關在哪裏了?”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
審訊陷入僵局。
他們找不到我父親,也無法給我定罪。
最終,因為證據不足,我被暫時釋放,但處於嚴密監控之下。
走出警局,陽光刺眼。
我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回想起三個月前,我們一家三口買下那套房子時的情景。
那時候,天空也是這樣藍。
我們家買下這套老房子的原因很簡單,便宜。
一棟位於城市老區的獨棟小樓,帶著一個荒蕪的院子。
它的價格,隻有同地段房產的三分之一。
中介帶我們看房時,言辭閃爍。
他說前一任房主夫婦,在這裏住了三十年後,雙雙意外去世了。
“意外?”
“煤氣中毒。”中介的眼神飄忽。
“老房子了,管道老化,很不幸。”
我媽很猶豫,她覺得不吉利。
但我爸力排眾議,當場就簽了合同。
他是個務實到極點的工程師,不信鬼神,隻信數據和性價比。
“我們把管道線路全部換新,絕對安全。省下的錢,夠小墨上大學的全部費用了。”
他拍著胸脯保證。
搬家那天,我第一次見識到鄰居們對這棟房子的態度。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走過來,拉住我媽的手。
“姑娘,聽我一句勸,這房子住不得,會吃人的。”
我爸皺著眉,把老太太請走了。
晚上,一家人吃搬家後的第一頓飯,氣氛很好。
我爸喝了點酒,意氣風發,規劃著如何改造院子,種上我媽喜歡的月季花。
我媽被他說動了,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我以為,新的生活會和這頓晚飯一樣,充滿希望。
我錯了。
我們住進去的第三天,怪事就開始了。
那天早上,我媽在廚房失手打碎了她最喜歡的一隻瓷杯。
我爸安慰了她幾句,拿著掃帚去清理碎片。
下午我放學回家,走進廚房,看見那隻青花瓷杯完好無損地擺在櫥櫃裏。
我愣住了,喊我媽過來。
她看到碗,也一臉錯愕:“早上不是碎了嗎?”
我爸從書房走出來,一臉理所當然:“你們記錯了吧,這不好好的嗎?”
他表情太鎮定,我和我媽麵麵相覷,最後都以為是自己記錯了。
2
一周後,我爸公司的一個重要項目出了紕漏,損失慘重。
他在電話裏和上司吵得麵紅耳赤,最後把手機都摔了。
一整晚,他都把自己關在二樓最裏麵的那個房間。
那個房間是這棟房子裏唯一奇怪的地方。
它沒有窗戶,隻有一扇厚重的木門,門上的門把怎麼都轉不開。
我爸對這個房間有種異乎尋常的執著。
搬進來第一天,他就找來工具,花了一下午撬開了那把鎖。
我們都好奇裏麵有什麼。
可門打開後,所有人都失望了。
裏麵空空如也,隻有四麵塗著深灰色油漆的牆壁,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我媽建議把這裏改成儲物間。
我爸卻拒絕了,他說他要用作書房。
然後,他換了一把更堅固的鎖。
那天他把自己關在裏麵,直到深夜才出來。
他出來時,臉色蒼白,腳步虛浮。
我媽擔憂地問他項目的事。
他擺擺手,聲音沙啞:“沒事了,解決了。”
第二天,奇跡發生了。我
爸接了個電話,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
他興奮地告訴我媽,項目的問題找到了,有一個數據錯誤,現在已經修正。
公司不僅沒有損失,反而因為及時發現問題,避免了更大的災難,上司還要給他記功。
我媽高興得像個孩子。
我卻笑不出來。
我盯著我爸,他眼角的皺紋,似乎比昨天更深了一些。
額頭上,幾根刺眼的白發冒了出來。
他才四十五歲。
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我開始偷偷觀察那個沒有窗戶的書房。
我爸進去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每次都是家裏出了什麼不好的事之後。
家裏的貓丟了,他進去待一個小時,貓會自己出現在門口,衝我喵喵叫。
我媽炒股虧了錢,唉聲歎氣,他進去待半天,第二天那隻股票會奇跡般漲停。
我考試沒考好,他進去待一晚上。
第二天老師會打電話來說,我的卷子分數算錯了,我是年級前十。
每一次,壞事都變成好事。
每一次,我爸從那個房間出來,都會更蒼老一些。
他的頭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花白,背也開始佝僂,臉上那種屬於中年人的神采,被一種灰敗的疲憊所取代。
他不再和我媽討論院子裏的月季,也不再關心我的學習。
他好像成了一個修正錯誤的“神”,代價是燃燒自己的生命。
我怕了。
我不知道那個房間裏到底有什麼。我隻知道,它正在吞噬我的父親。
3
我和我媽談論這件事。
“媽,你不覺得爸最近很不對勁嗎?他老得太快了。”
我媽正在敷麵膜,她聞言,揭下麵膜紙,仔細端詳著鏡子裏的自己。
“有嗎?可能是工作太累了吧。你爸這個人,就是責任心太強。”
她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我爸用自己的生命,為我們構築了一個沒有瑕疵的幸福假象。
我媽心甘情願地住在這個假象裏。
我找不到同盟,隻能自己行動。
我想要知道那個房間的秘密。
我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一個機會。我爸公司組織團建,要去鄰市兩天。
他前腳剛走,我後腳就開始行動。
我找遍了整個家,都沒找到那個房間的鑰匙。
我隻能用最原始的辦法。
我從工具箱裏找出錘子和鑿子,對著那把堅固的防盜鎖,一下一下地砸。
金屬撞擊聲在空蕩的房子裏回響,也敲打著我緊張的心臟。
花了將近兩個小時,鎖終於被我破壞了。
我推開那扇沉重的木門。
裏麵依舊是那個空曠的房間,四麵灰牆,一盞昏暗的白熾燈懸在天花板中央。
和我第一次看到的樣子,沒有任何區別。
沒有電腦,沒有法陣,也沒有任何看似能逆轉乾坤的神秘道具。
難道是我猜錯了?
我走進去,仔細檢查每一個角落。
牆壁是堅實的,地板也沒有夾層。
這裏什麼都沒有。
一種巨大的失落和自我懷疑攫住了我。
或許,一切真的隻是巧合。我爸的衰老,隻是因為工作壓力。
我準備離開。
就在我轉身的一瞬間,我的眼角餘光瞥到了牆上的一點異常。
在正對著門的牆壁上,靠近地麵的地方,有一道劃痕。
我蹲下身,用手觸摸那道劃痕。
是刻上去的字。字跡很小,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我打開手機手電筒,湊近了看。
那是一行字,字跡潦草而絕望,刻痕深入牆體。
“我被困在今天了。”
我的血液瞬間凝固了。
這字跡,不是我爸爸的,難道是前房主的嗎?
被困在今天是什麼意思?
我站起來,心臟狂跳,用手電筒掃過整麵牆壁。
很快,我發現了更多的刻字。密密麻麻,遍布了四麵牆壁的下半部分。每一句都是同樣的內容。
“我被困在今天了。”
“我被困在今天了。”
“我被困在今天了。”
我能想象到,一個人,日複一日地被困在同一個時間點,一遍又一遍地在牆上刻下同樣的句子,直到精神崩潰,直到徹底瘋了。
這不是書房。
這裏是地獄。
4
我逃也似地衝出了那個房間。
我把自己鎖在臥室裏,渾身發抖。
牆上那些絕望的字跡,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
一個可怕的猜想在我心中成形。
這個房間,或許擁有某種“重置”時間的能力。
前房主發現了這個秘密,但他被困住了,無法逃脫,隻能在無盡的循環中刻下求救,最後選擇了和妻子一起,用煤氣結束這場噩夢。
現在我父親成了這個房間新的主人。
他沒有被困住。他好像掌握了“重置”的方法。。
他修正了碎掉的杯子,修正了項目的失誤,修正了我的考試成績。
他像一個沉迷於修改遊戲存檔的玩家,追求著一個完美無瑕的存檔記錄。
可代價是什麼?
前房主付出的代價是被困在時間裏。
我父親付出的代價,是他的生命力,他的健康。
我不敢再想下去。
兩天後,我爸回來了。
他推開家門,第一眼就看到了二樓那個房間被砸壞的鎖。
他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他沒有發火,也沒有質問我。
他隻是換了一把更複雜的密碼鎖。
然後,他把我叫到客廳。
客廳裏隻有我們父子兩人。
他坐在沙發上,花白的頭發在傍晚的餘暉裏顯得格外刺眼。
他點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你進去了?”他問。聲音平靜,聽不出喜怒。
我點點頭。
“看到牆上的字了?”
我又點點頭。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煙圈,煙霧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
“小墨,有些事,你不需要懂。”
“爸,收手吧。”我懇求他:“房子有問題,那個房間有問題!我們搬走吧!”
“搬走?”他笑了一下。
“搬去哪裏?搬回那個連房租都交不起的舊公寓?搬回去看著你媽為了幾百塊錢和菜販子吵架?搬回去讓你因為交不起補課費,被同學嘲笑?”
我被他問得啞口無言。
他掐滅了煙,身體前傾,雙手插進花白的頭發裏,語氣裏充滿了痛苦。
“小墨,你不知道我有多失敗。我拚了半輩子,也隻能給你們母子一個最基本的生活。我眼睜睜看著你媽的皮膚變得粗糙,看著你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我恨自己沒用!”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他抬起頭,眼睛裏閃爍著一種狂熱的光芒,“我能給你們最好的。你媽可以買任何她喜歡的首飾,你可以上最好的大學,去國外留學。我能修正一切錯誤,我能讓我們的生活完美無缺。”
“可那代價是你的命!”我吼了出來。
他愣住了,隨即又笑了,笑得無比苦澀。
“我的命?”他指著自己的胸口,“隻要你們能過得好,我這條命,算什麼?”
我絕望地發現,我根本無法說服他。
他不是被房間控製了。
他是心甘情願地,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換他眼中的“幸福”。
他沉溺在這種自我犧牲的偉大感中,無法自拔。
5
真正的噩夢,從我媽的意外開始。
那是一個周末的下午,我媽要去陽台收衣服。
我們家的陽台是老式設計,欄杆有些鬆動。
我爸說過好幾次要找人來修,但一直忙忘了。
我當時在客廳看書,忽然聽到一聲尖銳的驚叫,接著是重物墜地的悶響。
我衝出去,看到我媽躺在樓下的水泥地上,身下一片血泊。
鄰居們被驚動了,紛紛跑出來。有人打了120,有人報警。
我大腦一片空白,腿軟得站不起來,隻能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喊著“媽”。
我爸從樓上衝下來,看到眼前的景象,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幾秒鐘後,他沒有衝向我媽,而是轉身,瘋了一樣衝回樓上,衝進了那個房間。
他把自己反鎖在裏麵。
救護車呼嘯而來,將我媽抬上車。
我哭著想跟上去,卻被鄰居死死拉住。
“孩子,別去了,沒用了......”
我看著救護車遠去,絕望地癱坐在地上。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
天黑了,又亮了。
第二天早上,我被廚房裏傳來的香味驚醒。
我走出房間,看到我媽係著圍裙,正在廚房裏哼著歌煎雞蛋。
陽光灑在她身上,溫暖又安詳。
她看到我,笑了笑:“小墨,醒啦?快來吃早飯,今天是你最愛的火腿三明治。”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以為自己在做夢。
我媽活著。
她沒有從陽台掉下去,沒有躺在血泊裏。她完好無損,甚至氣色比昨天還好。
我走過去,顫抖著手,摸了摸她的臉。
是溫熱的。
“傻孩子,幹嘛呢?”我媽嗔怪地拍開我的手。
我猛地回頭,看向二樓的那個房間。
房門緊閉。
我衝上樓,瘋狂地拍打著房門。
“爸!你開門!爸!”
裏麵沒有任何回應。
我用盡全身力氣,撞向房門。
門紋絲不動。
我絕望了。我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爸“重置”了昨天。
他把我母親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他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我不敢想。
中午的時候,房門終於開了。
我爸從裏麵走出來。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他滿頭的黑發,已經全白了。
臉上是縱橫交錯的深刻皺紋,皮膚鬆弛下垂,渾濁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
他不再是一個四十五歲的中年人。
他看起來,像一個七十歲的老人。
他隻用了一個晚上,就燃燒了自己二十五年的生命。
他看到我,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小墨,你看,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