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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識美人麵不識美人麵
愫刀

第23章

投命退千夫(七)

水城寨的樓基很高,窗棱外斜射一道朱紅光影,日頭從東窗緩緩滑落至西,緩緩逼向崔岷。手邊茶水添了又續,已經涼置許久。

柳白眉著了幫裏識文斷字的先生在堂下謄抄,一行傣文,一行漢文,崔岷看著那白胡子在堂下起筆如飛,漸漸抿緊了嘴。

倒也不用抄那樣勤快,他等得起。

硯台下的一點墨漬已經叫人磨過三次,終於剩得一些零零星星的小點,筆肚子吸到再無可吸。

老頭長舒一氣,懸腕提筆,這封契書眼看就要謄完了。

刻漏的聲音在頭頂輕響,不用抬頭,崔岷也知道柳白眉正翹著一邊腳,又支著一邊腮。

她不在看那老頭,而在看他。很喜歡看人在她手心掙紮的樣子,那樣弱小無力的悸動,定人生死的快感。

不論是越欒和緋魚羅,都沒有來。

“老師太,好啦!”

堂下人將紙張拈起,已經譯好了,下人將紙張呈上。展開有二尺見方,柳白眉眯眼端詳一番,滿意道:“崔相公,你點驗齊全,就簽了吧。”

他幹坐了兩個時辰,猛然起身,周身氣血一齊衝上腦門,頭暈眼花。隻眼見麵前那契書筆鬥墨汁吸得太飽,銀鉤鐵畫,要一根根淩遲上身,奪了他的命。

窗外的斜照落在眼角,別有一番刺眼,冰冷的竹筆微微發燙,真的不會有人來了。

“報!”

堂下一陣躁動,一個夥計灰頭土臉跌撞著跑進來:“師太,大事不好!寨子下有官軍打過來了!”

柳白眉霍然起身,這一跳才叫人看清她身長並不止二尺,啞聲喝問:“天璿洲下的機關呢?”

小夥者顫聲道:“都發動了,隻是被……被破了。”

筒樓外風過無聲,一股陰翳之色爬上柳白眉的眼角。她整張臉老、醜,此時更如一截根雕。

崔岷將筆鬥收好,再不做聲。

陳添蘊跨步上前,急匆匆道:“什麼人,這麼厲害?那裏機關都是老唐親自修的……”

柳白眉不作聲,她又急道:“阿母,我這就去把老唐喊來……這裏的機關常年浸在水底,有什麼錯亂再正常不過。”

那個夥計頭埋得更低,顫聲道:“大當家,正,正是姑爺給官軍引的路……”

陳添蘊愕然一瞬,飛掃一眼柳白眉,轉臉登時怒極:“你說什麼?!”

“是姑爺,唐老板他帶人……”

柳白眉麵色更深,“說下去。”

他撲騰一聲跪地,再不敢多說。

“你……你個爛了嘴的!”

陳添蘊腰間長刀鋥然出鞘,“老唐他來玉樓幫十年,如何侍奉師太、如何在幫裏奔走,大家夥誰不看在眼裏,這時候外敵當前,你倒挑撥離間起來?!”

那夥計淚流滿麵:“當家的,那一隊府兵已經到寨子口下了,借小人一百、一千個膽子也不敢扯謊蒙騙老師太!”

崔岷自始坐立不語,此時隻見陳添蘊胸口劇烈起伏,顯然怒氣已極,突然“霍”地拉出長刀,他覺眼角白光一閃,一縷鬢發飄落頸前。

“是你?!”她高聲喝道:“是不是你,你和老唐說過什麼?!”

崔岷神色未動,陳添蘊的刀鋒又調轉了方向,橫在那通傳夥計的頭上:

“還是你?水寨下頭守著那麼多人,怎麼偏你來報信?老唐他沒有武功,一定也是叫你們挾持住了!”

“還有你、你們這幫人——啊!!!”

陳添蘊忽然尖聲慘叫,翻滾倒地,刀柄連著一線鮮血,高高飛起。

五指已被齊齊削斷。

她不敢高聲,一時竟不知什麼事痛,隻見那斷指散落,刀柄“當啷”滾落在地,鮮血如小泉噴注。

堂上,柳白眉麵不改色,她的十指間射出六根銀線,上頭正掛著盈盈三五血珠。

陳添蘊又驚又怕:“阿母你——”

柳白眉收了線,慢聲道:“再多嘴,下一刀就在你喉嚨上。”

又向著堂下通傳的夥計道:“吩咐下去,除卻守寨五十人抵抗,其餘人依照六十、七十、八十遞進之數向東守避,堂上人都隨我往寨子東邊的賬房撤去!”

她歎了一聲,歉然看向崔岷:“出了這檔子事,實在叫崔老板看笑話啦,還請隨我們一避——”

話音未落,卻不知是什麼物件飛入窗中,打滅了廳角的一支蠟燭!

柳白眉怪叫道:“什麼人!”

隻是陳添蘊的右手已斷,更拿不起刀來抵擋。又是“嗒”一聲,那東西再次侵身飛上,柳白眉側身避過,手中線如飛梭,呈一個鷹爪剜心之勢截住那小物,湊光一看,竟是枚桃花鐵蒺藜,錠著官印。

柳白眉大怒,鉤指猛一摳抓,手中蒺藜白煙升騰,生生熔成兩滴鐵水!

陳添蘊忍了忍淚,仍向堂下怒罵:“都做什麼的?一幫廢物東西,還不去抓!”

堂上立時騷亂,刀劍丁零當啷撞動起來了,隻是那枚蒺藜子來勢極其古怪,那裏分辨得出來曆?眾人亂哄哄散開,熱鍋蒸蟻一樣打轉,實則什麼也沒看見。

鐵蒺藜卻有意逆反,緊接著窗外滴滴答答,數十枚蒺藜從八方齊齊飛來,竟如一場陽春疾雨,密密飛罩在柳白眉周身大穴。

柳白眉指上更快,牽著鐵弦側身一攔,那蒺藜子卻似生了眼睛,當空滴溜溜懸停一番,曲折行徑,眾人隻聽得蠟燭紛紛打滅,廳中陷入一片黑暗。

“掌燈,快掌燈!”

廳中一片紛亂,使刀使槍,間或有慘痛叫聲。崔岷更不敢動作,忽然隻覺頭頂虎虎風動,忽而腰間一陣大力,一隻手環了上來。

那隻手極細、極軟,一道聲音在耳邊輕輕道:“崔相公,別怕,是我!”

竟是越欒。

崔岷喉頭一哽,“你……”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兩三天不見,一樁樁事情接連不暇,從不覺累,此時心下已是大大一鬆,身子反倒沉重起來。

他踉蹌一步,堂上人聲鼎沸,一片混亂,越欒的臉就湊在眼前,氣息也輕輕撲在臉上,悄聲笑道:

“嚇傻了?我是來接你回去的!”

身後立刻有聲音追過來:“他們在那!”

越欒微微一哂,“你抓緊了。”

說話間足下一踮,連施身法,這正是點鵲樓裏的獨門妙法,名曰“吹萍魂銷”,較之尋常輕功未必靈捷無聲,卻貴在腳下勁疾,踏步間厲風如削。

她環著崔岷跳上窗欞,蹬腳一掃,窗格如遭刀劈,生生豁開一道大裂,頃刻洞開。

他二人向著窗外盡力一躍,轉眼已落在筒子樓後的一片小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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