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柵集茶檣(一)
船行順水,不出一個時辰就已進入大朝山集鎮。十月的楊樹已秋,早間剛經一場雨,港口樹頂升起一片薄黃的濕煙,隻見樹下一塊老石界碑,兩個遒勁的紅篆:“臨平”。
柳絮一樣的小風拂在越欒的眼皮上,涼茸茸地作癢,隻能時時眯著。人行稀少,透出股詭謐的靜默,所謂港口集鎮,實則並無多少煙火氣。輕陰清晝,往來車馬也閑散,間或有一二縷葫蘆絲的長調,隨即又衝淡在馬蹄的橐橐聲裏。
越欒正轉頭四下裏看,當空一片白影綿綿撲落。崔岷扣來一頂冪籬,又拉著罩紗一扯,“你自己按著,這路上不論誰問起,你隻答你是我妹妹,崔家二小姐。”
越欒結巴道:“我身份微賤,怎能與……”
“要是沒想好,”崔岷回身向來時口岸望了一眼,“就回船上再考慮。”
越欒立刻道:“我想好了。”
她緊攥著冪籬的白紗,果真聽話地跟在他後頭。從崔岷這裏看去,隻見她捏著笠簷的指骨微微泛白,透著細不可察的顫抖。他頓下了腳步:
“我們還是在這裏歇著,等你不怕了,我們再走。”
越欒把手向袖籠裏一縮,“我沒有怕!”
崔岷斂了神色,向趕馬的崔三吩咐:“走吧。”
蔑籬一旦罩下,便極其細密、嚴實。隔著厚紗,越欒的神情已經看不真切。
在天家當了多年影衛,她一向喜歡藏在低矮的暗處,這個位置多半時候潮濕、陰晦,向上能放肆窺伺崔岷這樣眼高於頂的人,向下,犄角旮旯裏的土腥、汙糟勾當也都纖毫畢現。
比如她眼下的這身衣服,裁量合體,最重要是線頭齊整,很新,顯然在船上備下已久,且不是旁人舊衣。
也就是說,不是她要上崔岷的船,是崔岷早就在這裏放下一個甕,他需要一個“假冒喬家小姐的船妓”來鑽,預謀已久,等來了她。
滇西眼下江湖匪盜橫行,藩鎮盤踞,茶之一物,貨通糧米、布匹、戰馬,若說民間偶有運買,倒也沒什麼稀奇。但她不信崔岷不遠千裏、攜千金來染指,圖的是雲州普茶葉莖更大、入水更香。
早聞商賈奸詐,徽商尤甚。
她慢慢揚起嘴角,她並不厭惡心思深重的人,卻更在乎一個人大費周章,要圖謀的是什麼。
金銀錢兩?要一點可以,多了卻又不行。
再有別的,就不是他崔岷能碰的了。
到得大朝山埠口時已快近晌午,這一帶是個傣漢混居的大鎮,民間買賣也多在埠口市集上,一路走過,四處都是敞麵闊大的竹篩,上頭的茶葉無一不是色澤暗紅,條索寬厚。
這裏隻賣普茶。
崔岷將馬頭調轉,看也不看那些攤販一眼,反向著山上去了。越欒跟在後頭,汗熱淋漓,忍不住牽動起冪籬紗輕輕扇動:
“你要買茶,為什麼不留在這裏?山裏頭也有茶莊嗎?”
崔岷沒接這茬兒,卻向身後隨從吩咐:“大家各自回去,留在船上等我消息,隻留崔三一個就行。”
越欒又跟著問:“好偏心,為什麼隻留他一個?其他人不能跟著嗎?”
崔三嘖道:“這丫頭哪裏這麼多‘為什麼’,你安分些,不要聒噪!”
“好麼。”越欒悻悻閉了嘴。
隔了一會又道:“你、你們該不會是要拐我走吧?”
這回崔三沒等攔著,崔岷自己在前頭笑了一聲,“你能賣幾個錢?”
越欒鼻間一哼,“我哪知道?但你們中原人聰明,便宜貨也能賣得貴。我聽說在你們應天賣死魚不說是死的,說是西洋的新鮮東西,叫‘仰頭魚’,真的假的?”
崔三又忍不住道:“那是奸商,我們老爺不是那樣!”
越欒有意話多起來,崔岷沒有顯出什麼不耐之色,崔三說急了眼,還要同她高聲爭辯兩句,一路沸沸揚揚,不像要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漸漸走到山道上,周遭樹影漸深,人聲冷落。七拐八扭,闊大的芭蕉葉中現出一座高腳伶仃的竹樓,崔岷遙遙指道:“我們先用了晌午飯,下午再往前頭去。”
這間館子建在一棵鬆樹下,長竿支起的一麵黃酒幡已經破舊不堪。位置堪稱隱蔽,若非有心,多半找不到這裏。
跑堂的夥計頭上裹著青帕,倚在竿下打盹,見人進來,也隻略掀一掀眼皮,嘴裏蹦生澀的漢話:“裏頭,坐。”
簾子一掀,越欒眉頭大皺。
堂屋內沒有掌燈,窗孔極小。渾濁烏黑的汙氣照麵撲來,酒氣、汗臭、土腥——以及不算淺淡的血腥。十五六雙眼睛齊齊掃來,男人身上獨有的肉膻味蠢蠢躁動,極像誤入了狼窩。
這卻是十五六個“食客”,分坐在五六張桌角,手邊堆疊著碩大的包裹,個個錦衣金飾,作豪商大賈打扮。
越欒認得出,這都是貨真價實的土匪。
崔岷麵色如常,揀了一張最裏的桌子,不緊不慢安置了手中三方木匣,轉身向她和崔三微微一笑,“坐吧。”
夥計遞過紙筆來,仍舊操一口生澀的漢話:“客官,住店、打尖兒?”
這家館子裏隻賣三個菜,醋溜魚片、糖澆魚片、蔥爆魚片,炭筆寫在一張薄草紙上,筆畫橫扭豎叉,透著一幅“愛買不買”的神氣。
崔岷不響,筆一勾,在那三道菜上一一畫上黑叉。
夥計的眼睛微眯,喉中奇異地響動一聲,立時就調轉了一副腔調:“客官稍等,小店這就吩咐後廚打點飯菜,幾位歇息著,下午再進山不遲。”
越欒小聲湊過去道:“我們中午就吃魚嗎?”
崔岷麵色一沉,氣聲道:“你要還想活著出去,現在起就不要做聲。”
“哦。”
她把冪籬紗扯得更低,果真不再做聲。
窗外芭茅香氣遲滯地飄入,十月的大朝山已不是草木旺發的時候,濕沉的水汽將人聲、呼吸都壓得低沉。
這裏不是正經的菜館子,而是地地道道的匪幫黑店。擺出兩個招牌樣子,裝得一幅良民客店,每一個菜樣牌子後或是人頭,或是錢兩、權色。
崔岷全劃了叉,便是向東家許下了一筆大價錢。
鄰桌的四五人竊竊私語起來。越欒知道,自他們進屋時候這幫人便已經留神盯著,領頭的那個搭膊栓腰,頂上一方青布包巾,作樵戶打扮,這時除了蓑衣,湊來搭訕道:
“老弟,你做什麼營生的?”
崔岷讓出一張條凳,笑道:“我是個買茶的生意人。”
那桌人對望一眼,奇詭地一陣靜默,爆發出一陣大笑:“進了大朝山,誰還不是個‘買茶的生意人’了?”
越欒眉角一跳。果然是殺人越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