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晏青的背影僵了一下,轉頭看我,臉上有些許狼狽:
「自然是……在的。」
「你絞什麼絞?一個婦人了,那麼愛俏做什麼?家裏不顧都要往出跑,難怪乎娘總會念你。」
我垂下頭:
「在就行了。」
06
晚上吃飯,我沒有煮秦晏青最愛吃的肉絲粥,也沒有做婆母貪嘴的蓮花酪。
一碗清粥,一個素饅頭,搭上切好的芥菜鹹菜,便是晚上的夥食。
秦晏青和秦母白天都是湊合吃,晚上見到飯菜這樣,更是一連串的埋怨。
我卻靜靜地將粥碗拿了起來:
「娘,這個月,晏青的月例銀子沒有給我,買不了食材。」
秦母口無遮攔:
「月例沒有給你,你不還有鋪子的收入嗎?每日早出晚歸地賣豆腐,難道還不夠家裏吃?」
秦晏青卻要臉,繃著臉叫了聲「媽」。
隨後又對我說:
「這個月……鄉學是給得晚了些。你就將之前的支取一些用來開支,不就行了?」
「我娘辛苦,我每日又要去教書,就隻吃這清湯寡水的,怎麼受得了?」
我卻抬頭看他:
「之前沒有存的。」
見到他擰眉要發作,我便適時地加了一句話:
「你一個月隻開一兩半銀子,可交遊應酬都要一兩多,根本不夠用。」
「你不信的話,要算賬嗎?」
一句話讓秦晏青啞口無言。
秦母還要發作,讓秦晏青一個眼神製止。
我沒有再言語,低頭吃飯。
07
翌日,我又是一大早便出了門。
我依然像從前一樣賣豆腐,隻是豆花多做了鹹香的鹵子,還添了家裏做好的豆皮和豆幹。
我想要試試,自己憑著這豆腐鋪子,能不能再多賺一些錢。
今天的生意果然更好,豆腐豆花都早早地賣空了。
中午,我和鄭娘子吃完豆花後,將那兩封情信緩緩地拿出來。
「娘子,您能幫我看看,裏麵寫了什麼嗎?」
鄭娘子拿過來看,看著看著,眉頭卻蹙了起來。
她看著我欲言又止,我卻說:
「您照念,我都清楚的。」
於是,我便從鄭娘子口中,讀到了嫡姐和我夫君的暗通款曲、情意綿綿。
那兩封信,一封是前不久嫡姐給夫君的,另外一封,則是夫君還未寄出的情信。
雖然裏麵的字句有些我不太懂,但聽上去確實是情意綿綿。
秦晏青從未對我親密,我也曾以為,那是因為他讀書人清高,不善於表達。
卻沒想到,他也可以情意綿綿,溫柔小意。
隻是那個人,從來不是我。
鄭娘子讀了一會兒,實在讀不下去了:
「如寧,要不算了吧。」
她的這一句「算了」,是要我不要去追究。
不管兩人傳的是什麼書,至少現在秦晏青的妻子,是我。
可是我卻搖搖頭:
「鄭娘子,我要和他和離。」
這是我想明白了的事。
在聽了他們的情信之後,這個想法也隻會更加的堅定。
我不知以後,秦晏青是否能夠春闈及第,高中狀元。
我隻知道,我要拿回我的嫁妝和銀錢,和秦晏青一刀兩段。
鄭娘子見我如此堅定,歎了口氣:
「你既是下定了決心,那我也給你指個地方。」
她看著我,眼神突然間有些微妙:
「你知道暢春府嗎?」
「那暢春府表麵是酒肆,裏麵還豢養了不少瘦馬私娼。」
她悄悄地紅了臉:
「那一日,我弟弟去暢春府送油時,看到了秦舉人。」
08
晚上回去,我又一次問到了秦晏青嫁妝的事情。
他一開始還推諉,聽到最後,居然不耐煩了起來:
「丁如寧,我和你說過了,做了婦人,就不要做搔首弄姿的樣子。你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給誰看?」
我突然問:
「那如果是嫡姐呢?她如果嫁給你,也要素麵朝天嗎?」
秦晏青噎住,隨後惱羞成怒:
「你老是提她……」
我站起身來:
「我明天回來,要看到我的簪子,否則,我自己去找。」
我沒有管秦晏青和秦母的反應,獨自去睡了。
翌日,賣完豆腐後,我上了門板,獨自一人去了暢春府。
暢春府很大,房簷上都掛著燈籠,窗棱上繪著花紋。
從酒肆穿進去,進入小門,裏麵的男男女女摟在一起,不一樣的世界。
我穿得粗鄙,盡量貼著牆邊行走。雖然鄭娘子仔細地跟我描述過那包房的位置,還是難免走花了眼,隻得一間間的走過去,盡量辨認。
許是我看得仔細,沒過多久,還真的找到了那家隋春堂。
還沒進門,就聽到裏麵傳來了男男女女的調笑聲。
「秦兄對春姚溫柔體貼,卻又從不碰她,隻讓她側坐,方便秦兄睹之思人,可真是風雅之極啊!」
隨後,秦晏青的聲音傳來:
「春姚就隻有這個角度,最像她。」
「真是癡情男子,在座我等自愧不如啊!」
屋內傳來眾人的笑聲。
我推門而入,成功地打斷了房內的一切。
正對著我的,是一個美人的側臉。
她的頭偏過來,一張側臉,確實像極了嫡姐。
而她的頭上,我娘給我的南珠簪子,熠熠生輝。
09
看到這一幕後,我的腦子幾乎是空的。
待反應過來後,我已經像瘋子一樣地衝過去,將南珠簪子攥在了手心。
而麵前的美人涕淚交垂的樣子,更是和嫡姐如出一轍。
屋內的人也愣成一團。
秦晏青首先反應過來,走過來便要一巴掌打在我臉上:
「丁如寧,你瘋了嗎?」
我一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每日磨豆腐練出的手勁,竟讓他動彈不得。
我仰起頭,臉上已經全是淚水。
我說:
「秦晏青,你鄙視我,休棄我都可以,可憑什麼,要拿我母親的遺物作踐我呢?」
我母親留給我的嫁妝不多。
之前為了還秦晏青所欠的銀錢,大抵都當掉了。
這枚南珠簪子,是我僅能留下的一樣。
可我卻沒想到,他竟然連這枚簪子都不放過,要拿它來送相熟的娼妓!
我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低下頭用衣袖擦著那枚簪子,但無論怎麼擦,都擦不掉秦晏青給我的臟汙。
眼淚珠串一樣地往下掉。
秦晏青似乎終於有些慌了。
他看了看在場的其他舉子舉人,拽著我的胳膊要將我拉出門。
我狠狠地甩掉他的手,看向他的眼神再沒有半分溫度。
我說:
「秦晏青,我們和離吧。」
「什……什麼?」
他瞠目結舌地看著我,我迎向他,眼中的淚已經止住:
「從一開始,你想娶的,就是嫡姐,不是嗎?」
「即使現在,你和你母親,還等著高中之後迎娶於她,甚至盤算著將我賣到黑窯子裏,不是嗎?」
「你……」
秦晏青的雙眼越睜越大,我卻步步緊逼:
「是,我聽到了。」
「酒後吐真言,秦晏青,我還要謝謝你那番話呢。」
我的雙手緊緊地相互攥著,眼神卻執拗。
我甚至想,他將我休棄了,也不是不好。
可沒想到,當我說出之後,他的態度反而緩和了下來。
他看了看旁邊的人,聲音放低:
「丁如寧,你不要再鬧了。」
「我那天是醉了,喝醉了的話,是作不得數的。」
「當初……我是想要娶婉姝,但你進門之後,我也從未曾苛待於你,對吧?」
「就是啊弟妹!夫妻一場不容易,又何苦為了一時誤會浪費了這緣分呢?」
「男人有三妻四妾本就尋常,再說,秦兄可沒有哪裏對不起你。他每次過來,都隻是看春姚而已,動都沒動過啊!」
周圍人的話語讓秦晏青又有了信心。
他上前牽我:
「今日這事鬧得難看,且別讓外人再看了笑話去。現在,跟我回去,啊?」
可是這一次,我卻拒絕了他。
「我不回去了。」
我退後一步,凝視著他:
「我沒有地方去,大不了去豆腐鋪子住著,也不是不能活。」
「秦晏青,我們和離吧!」
10
我本以為將話說破,又在那麼多人麵前落了他的麵子,他惱羞成怒之下,也一定要和我和離。
可沒想到,他到底沒有答應我。
不過想也是了。
秦晏青好顏麵,我又有賢名在外,他自然不能擔了拋棄糟糠賢妻的惡名。
更何況,他還要我豆腐鋪子的收入養家。
他家是戴罪之身,雖是舉子,朝廷給的待遇卻無。每月的收入,就隻有鄉學微薄的教學銀兩。
而鄉學開兩月停兩月,這收入還不是月月有的。
過去,沒有了鄉學的收入,秦母隻能給其他人家做針線活度日,生生熬壞了眼睛。
現如今,既然已經有了我這個能生錢的媳婦,他們又豈能放走?
不過,不同意和離,我卻也不著急。
我每日隻賣豆腐,認字學帳,家裏的活計半點不沾。
賣豆腐的錢我半點不往家裏拿,外頭的債主找上門,我也隻是指著秦母,讓他們找她。
秦母日日在門口和街坊說我白眼狼,我便幹脆將嫁妝盒子搬出去給旁人看:
「我嫁進來這兩年,不僅嫁妝都當了還債,就連嫁妝鋪子的收入都貼了家用。」
「娘,你說我秦晏青供了我吃喝,我倒要問問,我的首飾呢?我兩年來賺的四十兩銀子,哪去了?」
周圍人立馬議論了起來:
「一個舉人,用媳婦的錢,真是不要臉。」
「說起來,秦老太太不是還不滿意丁如寧嗎?那天還跟我說,等宴青高中,還要娶回丁家大姑娘。嘖嘖,既然瞧不上,又怎麼用得了人家的嫁妝的……」
秦母哪裏受得了這些,汙言穢語地罵了出來。
什麼「小娼婦」「入娘賊」之類的不絕於耳,難聽極了。
我並不駁嘴,看著口不擇言的婆母,卻巴不得她罵得更難聽些。
我知道,一直這樣下去,忍不下去的,絕對不會是我。
果然這一天,當我又要外出的時候,秦晏青攔住了我。
「丁如寧,你若是真想離開秦家,那也行。」
「但是不是和離,是休棄。」
「你不順父母、無子善妒,我要休了你。」
他語氣狠戾,我卻明白,真正的原因,是丁家出事在即。
上一世等他高中,婉姝已經淪落風塵。這一世,他不願意錯過,自然要早早地恢複自由身,迎娶丁婉姝進門。
不過,他忍不了,我卻不著急了。
門外的街坊聽到動靜,又閑的在門口踟躕。
我幹脆開了屋門,大聲說:
「我是要離開秦家,但這原因,並不是我犯了七出之條,而是因為這個。」
下一秒,信箋紛紛揚揚地落在了他眼前。
秦宴青先是愕然。
待看清楚眼前的東西後,神情瞬間變得惱怒。
「誰讓你動我東西的!」
「丁如寧,你這個不學無術的村婦!你懂什麼!」
他蹲在地上撿拾著信箋。
我則當著所有人的麵,認真而緩慢地說:
「你身為已婚之夫,卻勾搭未婚淑女,罪同通奸。你身為夫君,不識生產,靠妻子嫁妝度日。你身為舉子,本應為鄉鄰楷模,卻流連花街柳巷,德行敗壞。」
「秦宴青,是我要和你和離,不是你休棄於我,聽懂了嗎?」
11
那一日,秦宴青意外地沒有繼續鬧下去。
他或許也明白,若是執意休棄於我,他在鄉鄰間的名聲便徹底毀於一旦了。
他簽下了我的和離書。
過去當掉的嫁妝算是我蠢,我並沒有追回。
但豆腐鋪子賺來的四十餘兩銀子,我卻執意要拿回。
秦宴青平日裏大手大腳慣了,哪裏能有那麼多銀錢給我,隻好簽了欠條。
和離書和欠條一起給我時,氣得咬牙切齒:
「丁如寧,你以為離了我,還有誰願意要你嗎?」
我搖搖頭,沒說話。
我雖不識字,但在秦家也可算是撐起了門庭。
難道他真的以為,所有女子都像是菟絲花一般,需要依附男人而生活嗎?
我離開了秦家。
小小的豆腐鋪子分了一腳出來,幾張木板搭上去,便做了一張床。
雖然狹窄逼仄,卻睡得無比舒坦。
周圍的鄉鄰也來看我。
他們曾經有叫我「舉人娘子」、有叫我「豆腐娘子」,現如今倒是稱呼「丁娘子」的多些。
還有些老主顧,罕見地對我提到了我娘。
「丁娘子,你如今的豆腐,做得和你娘一般好吃了。」
我抿著嘴笑,給她切了厚厚的一塊。
其實我娘做出的豆腐味道,我已經記不清了。
但是我知道,她如果看到如今的我,想也是會高興的。
離開了秦家,日子突然間鬆快了許多。
除了賣豆腐,我每日便跟著鄭娘子一起學識字、學記賬。
我每日分給鄭娘子十文作學費,再將其他賺的銀錢一點點地積攢起來。我想著,等攢夠了一千文,便去換一個小小的銀錠。
就這樣慢慢地攢起來,給自己攢一個正式的安身之處。
秦家的消息時不時地從鄉鄰處傳來。
過了大概月餘,果然丁家出事了。
我聽說秦宴青向周圍人都借了銀子,去將丁家落難的大小姐丁婉姝給接了回來。
我還聽說,婚禮辦得很是熱鬧喜慶。
我沒有去看丁婉姝。
我們兩個,一共見了不到兩麵。
一次是在兒時,一次就是出嫁。
我不確定她認不認識我,但我估摸著,她大抵是不願意見我的。
隻是,從前不願意去的茅草屋,如今的她,能不能住得慣。
12
再見到秦宴青,是一個月之後的拜月節。
我穿了新裁好的衣裳,擦了脂膏,插上了新絞好的纏絲南珠簪子,和鄭娘子人手一個燈籠,準備去踩花橋。
人傳言,若是男女一同去踩花橋,必定能夠長相廝守,白頭到老。
我不求和誰長相廝守,但願自己能日子順遂,平平安安就好。
花橋上下人頭攢動,我和鄭娘子手牽著手,卻也不幸被人流衝散。
就在我抬起頭找尋鄭娘子的時候,秦宴青突然闖入了我的視線。
他仍穿著我給他製的那件藍衫,似是洗得不幹淨,袖口和底端都沾了不知什麼汙漬。他身邊的女娘卻花枝招展,姣好的麵容卻滿是不快。
那女娘,自然便是丁婉姝。
她的衣裳格外華麗,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但心情卻似乎有些不快,不斷地對著秦宴青抱怨了什麼,又被誰碰了肩膀,當下臉色便沉了下來。
秦宴青低頭一個勁地安撫,卻似乎收效甚微。
他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抬起頭來,正好和我看了個對穿。
我沒有說話,漫不經心地移開了視線。
正巧鄭娘子尋到了我,她帶著我轉個身來,低頭跟我說:
「秦宴青和你那個姐姐,在那邊呢。」
我點點頭。
她又忍不住說:
「我可聽說,你那個姐姐脾氣大得很。」
「就算是秦宴青使了銀子救了她,她依然一百個不滿意。平日裏不是挑剔家裏貧窮、就是抱怨秦宴青無能,要不然就罵她婆婆做事不周全。」
「別看秦宴青和你婆母之前擺譜的厲害,到她這裏,卻統統使不出來,被指使得跟孫子一樣。」
她說到這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如寧,你說這算不算惡人自有惡人磨?」
我唇角輕輕彎起:
「說不定,他們樂在其中呢?」
說完,我便挽著鄭娘子的胳膊走了。
絲毫不顧身後,一直投射過來的視線。
13
我本以為那次見到秦宴青,隻是一個偶然。
可沒想到,第二日,他居然出現在了我的鋪子外頭。
他仍是穿著那身臟汙的藍袍,看向我的眼神十分複雜,似是猶豫,又似帶著黏膩。
可我看了,隻覺得分外惡心。
我將木板上了上來,準備關店。
他突然衝了過來,將我的木門一把擋開:
「如寧。」
聲音是我從未聽過的柔軟:
「許久未見了……你過得怎麼樣?」
我訝異地看他,不敢相信這樣的問候,居然是從他的嘴裏出來的。
他似乎也赧然,將我手中的木板接了過來,低頭說:
「你剛剛離開之時,我確實覺得輕鬆了許多。然而經過了這段時日,婉姝陪伴身邊,卻又惦念著你的好。」
「更擔憂著你一介女流,一個人在外頭開檔,日子定不好過,若是需要我從中幫忙,必定……」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秦舉人,你這是找錯人、表錯情了吧?」
他更是尷尬,卻堅持說沒錯。
我卻將話挑了明:
「我和你曾經做過兩年餘的夫妻,你若是真惦念我的好,也不必等到現在。」
「讓我想想,你是因為婉姝來了之後,又不合你的性子,這才想到了我,想讓我也回去,讓你盡享齊人之福?」
「秦舉子,我是不是還未提醒,之前欠的四十兩銀子,你可一點都沒還呢!」
我看著秦宴青的臉從浮白逐漸變得通紅,嘴唇翕動著,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最後隻能一拂袖子,走了。
我看著他略有些佝僂的背影,心裏倒是痛快不已。
其實,秦宴青的這番變化,說意外,卻也在意料之中。
畢竟,他那樣的寒門驕子,即使家族落魄,也備受秦母嗬護,又哪裏受得來丁婉姝的大小姐脾氣。
隻是我也沒想到,他居然還有臉來找我鴛夢重溫。
是我一直未追債、讓他覺得我情誼未絕嗎?
14
雖然那日秦宴青被我氣走,沒想到,沒過兩天,他居然又來了。
不是送些不值錢的木簪子,便是繪什麼勞什子的小像。
我被他的酸文假醋煩得無法,便幹脆將欠債的條子抵給了一旁收債的大哥,跟大哥約定,隻要要回了錢,我六他四。
那大哥拿了條子,立馬去找秦宴青的麻煩。
他也是有本事,幾下便弄得秦宴青叫苦不迭。
錢要回多少還不必提,到底絕了秦宴青的想法。
自那天之後,關於秦家的消息一個接著一個地傳進耳朵。
一會兒又說那丁婉姝花銷無數,欠下了大筆銀錢,引得無數債主上門催討,秦母攔不住,竟讓他們將家裏的一應東西全都卷了去。
一會兒又說那些個曾經的好友如今都與秦宴青斷絕了關係,就連夫子都不願意引薦秦宴青入京參加春闈。
一會兒又說秦宴青和丁婉姝都不事生產,秦母無法,隻得又接了大戶人家的活計做縫紉。可沒想到眼睛不濟,竟然直直地紮進手裏,鮮血迸裂弄臟了綢緞,還要賠錢……
一個個消息紛遝而至,讓人目不暇接。
鄭娘子也聽得興起,不由得和我議論:
「如寧,秦宴青當初得隴望蜀,如今得後悔到吐血吧!」
「這我可不曉得。」
我抿著嘴笑。
秦宴青如今自然是後悔了,可我也知道,若是他像他說的那樣守著我,恐怕會更後悔。
他那樣的人,又卑又亢,從來都是不滿足。
就算什麼都得了,也都會後悔的。
15
過了拜月節,很快便到了年末。
我日子過得充實,便也漸漸地忘了秦宴青和丁婉姝的事。
等再得到秦宴青消息時,已經過了春闈。
「如寧,你聽說嗎?秦宴青沒有去參加春闈。」
鄭娘子的這個消息倒是令我十分驚訝:
「哦?為什麼呀?」
畢竟,秦宴青家族獲罪,根本無法像其他舉人一樣做個閑職小官,參加春闈,是他唯一的機會了。
我還記得他自己所說,在他的上一世,也是通過春闈一舉奪魁,才能翻身的。
「我聽說呀,是丁婉姝言語無狀,得罪了鄉學的夫子。夫子把秦宴青的教學撤了,又不給他推薦信,便根本無法參與考試。」
鄭娘子嘖了一聲:
「我可聽說,秦家欠下來的銀錢可不在少數。那些債主本想要鬧到官府,是看在秦宴青春闈在即,怕他翻身後報複這才按捺下來的。」
「這要是讓那些人知道了,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鄭娘子的推測無比正確。
那之後沒兩日,便傳來秦家被燒的消息。
畢竟,秦家聽說就連僅剩的兩三塊薄田都被當了,幾間茅草屋家徒四壁,又怎麼能償還得了那麼多的債!
那些債主都不是好相與的,銀錢受損怎麼能忍得了,便一把火將秦家燒了個精光。
後來,聽說丁婉姝自從那把火之後,人就消失了。
有人說她提前卷了秦宴青給她買的首飾,和情夫私奔了。
有人說她趁著大火燒起來的時候偷偷跑了。
有人更說,丁婉姝沒能從大火裏跑出來,活活燒死了。
眾說紛紜,卻又沒有人能夠說得明白。
我卻覺得,丁婉姝那樣一個對男人有的是手段的女人,不會就這樣平白地死了。
秦家的頹勢太過明顯,恐怕她一早便已經看得清楚,給自己謀了後路。
16
最後一次見到秦宴青,是在那年的年底。
年關將近,我關了鋪子,和鄭娘子攜手看花燈。
鄭娘子說要去買個麵魚,我便隨她,自己則在一旁看著花燈。
花橋上的燈一盞勝過一盞的美,我一盞盞地看過去,突然間,腳踝被一隻手給攥了住。
我低頭一看,卻見到一個乞丐,滿臉臟汙,抬頭看我。
他說:「如寧。」
我嚇了一跳,將腳抽出來,走到一旁。
乞丐想要過來,卻不良於行,隻能拖著兩條被打斷的腿,嘴裏不住地說:
「如寧,我後悔了。」
「你回來,我們好好過……」
他聲音嗬嗬,聽上去是那麼可怖。
可雙腿似乎已經廢了,無論怎麼樣,都走不到我近前。
我移開了視線,看著鄭娘子的方向,快步走了過去。
她挑了兩個麵人,都是白白胖胖的年畫娃娃,穿著紅色的襖子,從裏到外透著喜氣。
她說:「如寧,你看好看嗎?」
我誠心地說:「好看。」
她將一個塞給我,又說:
「我怎麼隱約地聽到有什麼聲音,是有人在叫你嗎?」
我搖搖頭:
「許是風吧。」
說完,跟她相視一笑,快步地走進了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