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霍青自那日中秋宮宴之後回府,便一直感到胸口憋悶異常,仿佛失去了什麼至關重要的東西一般。
在府中枯坐了半日,他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地走進了我曾經在將軍府居住過的那處偏僻院落。
院內依舊如我離開時那般冷清,隻是少了人氣,更添了幾分蕭瑟。
在空蕩蕩的房間裏,他一眼便看見了我臨走前留在他床頭的那張字條和那個藥包。
他顫抖著拿起字條,上麵的字跡娟秀,清晰地寫著藥草的用法,以及一句看似不經意的提醒:
“中原與南疆戰事將起,藥材難尋,此為最後一包,望將軍珍重。”
那一刻,霍青隻覺得腦中“轟”的一聲巨響,仿佛有什麼一直被他忽略的東西,在此刻猛然清晰起來。
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八年來,每一次在他受傷或是舊疾複發之後,默默為他準備好對症療傷藥草的人,竟然是我。
他一直以為,那些恰到好處的藥草,是府中醫官的盡職,他從未將此事放在心上,更未曾想過要去探究其來源。
他想起自己每一次與我見麵,幾乎都是在床笫之間。
他從未問過我一句“疼不疼”,也從未給過我半分應有的尊重與溫情。
而我卻依舊心思細膩地為他準備這一切。
強烈的愧疚感與一種陌生又洶湧的情愫,如潮水般瞬間將他淹沒。
他慢慢意識到,自己早就離不開我了。
每次在練兵場上累得筋疲力盡時,他腦海裏出現的,是晚音柔弱卻堅韌的眼神;
每次從戰場上九死一生回來,他最想見到的,是晚音溫順的身影,而不是那個早就模糊的蘇婉儀。
他以為自己喜歡的是蘇婉儀,可他的身體,他的潛意識,早就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我,依賴上了我。
他迫切地想要見到我。
可是,他一連幾日派人前往首輔府,皆被陸之問以“晚音偶感風寒,身體不適,不便見客”為由,輕描淡寫地打發了回來。
霍青是何等精明之人,他立刻察覺到此事定有蹊蹺,當即便命令麾下的密探,不惜一切代價,暗中查探我的下落。
很快,密探回報:林晚音,被首輔陸之問囚禁在地下囚室之中,日夜遭受非人的折磨!
霍青勃然大怒,目眥欲裂。
他再也顧不得許多,當即點齊了身邊最精銳的親兵,殺氣騰騰地直衝首輔府邸。
蕭煜在馬車上聽完下人對眼前情勢的簡略稟報,亦是震驚不已。
他怎麼也沒想到,一向以謙謙君子形象示人的陸之問,竟會做出如此喪心病狂之事!
想到我可能正在遭受的苦楚,蕭煜心中也是焦急萬分,他顧不得與霍青理論,當即排開眾人,厲聲對陸之問喝道:
“陸首輔!今日乃是本殿接晚音郡主回府之期,你速速將人交出來!否則,休怪本殿不念同僚之誼!”
陸之問站在府門之內,看著眼前這兩個為了一個區區貢女而不惜大動幹戈的男人,心中既是驚疑不定,又是怒火中燒。
他原以為,林晚音不過是他們三人之間心照不宣的一個玩物,一個可以隨意擺布的替身罷了。卻沒想到,這兩個平日裏視女人如無物的男人,今日竟會為了她而公然與自己翻臉。
他強壓下心頭的怒火,冷笑一聲,找了個冠冕堂皇的借口:
“三皇子殿下,大將軍,並非本官不肯放人。隻是,陛下已下明旨,一個月後便要送晚音郡主返回南疆。既然如此,你我三人之間關於輪流照看她的約定,自然也就此作廢了。晚音郡主如今乃是待罪之身,理應由本官嚴加看管,待其離京之日,再行交接,以免節外生枝。”
“陸之問!你休要在此巧言令色!”
霍青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猛地拔出腰間的佩刀,刀尖直指陸之問。
“我不管什麼約定不約定!今日我霍青便要帶走林晚音!你若敢阻攔,休怪我刀下無情!”
“霍將軍!你敢在首輔府門前動武不成?!”
三人互不相讓,在首輔府門前激烈爭吵起來,言辭之間充滿了火藥味,甚至險些當場動手。首輔府的家丁護院與霍青的親兵也各自亮出了兵器,雙方劍拔弩張,一場血腥衝突眼看就要爆發。
這場荒唐鬧劇,很快便傳到了皇帝耳中。
皇帝聽聞此事,龍顏大怒,厲聲斥責他們三人簡直是在胡鬧,成何體統!
為了一個女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於首輔府門前大打出手,視國法朝綱如無物,簡直是丟盡了朝廷的臉麵!
隨即,皇帝降下旨意,著內廷禁衛即刻前往首輔府,將林晚音即刻接入宮中暫住,由宮中太醫好生調養。
同時,嚴令三皇子蕭煜、大將軍霍青、首輔陸之問三人,即日起閉門思過,無詔不得入宮,更不得以任何理由探視林晚音,直至其返回南疆之日。
我被從陰暗的地下室救出來時,全身是傷,隻剩一口氣。
在被宮中派來的嬤嬤攙扶著離開首輔府前,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從懷中取出一卷早已準備好的詩稿,交給了陸之問的貼身長隨,低聲道:
“勞煩......將此物......轉交......首輔大人......”
這跟以往那些模仿蘇婉儀風格的詩詞不同。
這一次,詩稿上所書,是詩人陶潛所作的《飲酒》:
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
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
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
因值孤生鬆,斂翮遙來歸。
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
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
後來我聽說,陸之問在收到這份詩稿之後,獨自在書房中枯坐了整整一夜。
他展開那卷已經沾染了我斑斑血跡的詩稿,看著上麵那熟悉的、卻又帶著一絲陌生風骨的字跡,手微微顫抖起來。
他想起了這八年來,無數個漫漫長夜,我默默地侍立在他身旁,為他研墨,為他添燭,為他驅趕夏夜裏惱人的蚊蠅。
在他批閱奏折倦怠之時,悄無聲息地為他奉上一杯提神的香茗。
這些細微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陪伴與照料,清高孤傲的蘇婉儀是絕不可能,也絕不屑於去做的。
他終於有些遲鈍地明白了,我那日在宮宴之後,對他聲嘶力竭喊出的那句“我不是蘇婉儀,我是林晚音”的真正含義。
原來,他從未真正認識過這個在他身邊默默存在了整整八年的女子。
他一直將我視作蘇婉儀的影子,卻從未想過,這個影子,或許也有著屬於自己的靈魂與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