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顯節沒等來京兆府尹,反而是戶部右侍郎崔遷山,和右金吾衛郎將鄭意,聯袂先到。
對尋常百姓來說,長安城很大。
但對崔侍郎這些人而言,長安城裏的這些動靜自然逃不出他們的耳目。
在盧顯節的人趕到京兆府之前,崔遷山就已經和鄭意出了金吾衛。
到底是浸淫宦海多年的老江湖,看到自家兒子的慘狀後,崔遷山依然能笑得出來。
“巡街使大人,犬子言行無狀,衝撞了大人——”
說著,笑意吟吟的崔大人,居然衝魏鬥煥拱手致意。
“老夫替他向大人賠個不是。”
這番話一出,不隻崔謹書和盧顯節驚掉下巴。
就連裴孝義也滿眼不可思議。
論品秩,兩人同是正四品下的品秩。
論年紀,崔遷山又是長輩。
論名望,崔遷山更稱得上是德高望重之士。
如何要對一個莽夫一般的後輩武夫這般恭謹?
實在是有失體麵。
在場眾人中,也隻有右金吾衛郎將鄭意明白這裏邊的內情。
他很清楚魏鬥煥為什麼能以四品郎將的身份,屈就七品巡街使之職。
“陛下派這麼個初生牛犢來長安,不知意在何處......”
鄭意細細打量著魏鬥煥,心裏暗自思忖。
“此子看上去英武矯捷,神色冷漠,眼神桀驁。”
“唔——”
鄭意忽然暗暗皺眉。
“眉高而濃,尾鋒上揚,眼大有神,額寬鼻高。”
“加之此子麵色白潤,身形高大,似乎是七殺兼破軍的命格......”
“嗯——斷不是心慈手軟之輩!”
這便是鄭意不為人知的本領。
與人初次相識時,必會相麵而定。
雖然偶有不中,卻大多八九不離十。
“幸虧今日是崔遷山這個口蜜腹劍的家夥。”
想到這裏,鄭意默默看了一眼崔遷山,伸手不打笑臉人嘛。
“眼下多有不便,改日老夫一定再帶這不肖子登門致歉。”
崔遷山不知道身旁的好友正在腹誹自己,隻一味和魏鬥煥說著好話。
他也不想這麼不體麵。
可他從鄭意那花一百兩黃金買的消息,讓他不得不這麼做。
“簡在帝心”四個字,著實比“德高望重”要厚重的多。
河北崔氏的傳世家風,乃是“謹小慎微,周全存身”。
正因為如此,崔遷山才一直不願給崔謹書安排入仕。
這個逆子天性風流,驕縱無德,已經是給家族蒙羞。
若再入了仕途,怕是會給家族帶來災禍。
尤其是這個時候,一個不慎,破家滅門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那些之前被連根拔起的世家大族如今的慘狀,崔遷山忍不住狠狠瞪向崔謹書。
“逆子,還不趕緊跟老夫回去受罰!”
崔謹書在府中素來忤逆狂狷,連生身母親的話都不聽,惟獨怕自家父親發怒。
自從父親笑眯眯吩咐他親手殺掉某個與人私通的小妾後,他就知道父親是頭笑麵虎。
而當時的崔謹書,尚不到束發之年。
“是,父親大人。”
崔謹書垂首應道。
他知道自己在家中的地位。
大哥被父親安排到江左為官。
三弟四弟在也在父親的授意下,去了弘文館讀書,日後自然也會出仕為官。
惟獨是他,好像生來就要替父親幹那些見不得人的醃臢事。
“慢著。”
魏鬥煥麵無表情地看向崔遷山。
“這人你帶不走。”
“鄭郎將——”
“當街欺淩良家女子,意圖擄人淫褻,該當何罪?”
鄭意暗道一聲“果然”,拈著胡須來到崔謹書身旁,將他與魏鬥煥隔開。
“巡街使何必這般較真?”
“他畢竟是崔侍郎家的公子。”
“便是咱們將軍大人和京兆府尹知道此事,也不會為難巡街使。”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鄭意收了盧顯節的金子,這時也不好再坐視不理。
畢竟魏鬥煥都直接點他名了。
若非如此,他寧願一直當個路人。
所以這勸和的話,鄭意說出來不輕不重,絕不牽涉過深。
“我卻不知道,鄭郎將原來還能替裴將軍和薛府尹做主。”
不想,魏鬥煥卻瞥他一眼,神色漠然道。
“不如鄭郎將讓兩位大人親自來和我說?”
鄭意不由神情一怔,既而一拂袖,又退回崔遷山身後。
這兩句話,噎得他既吞不下又吐不出,好不難受。
抬頭不見低頭見,可此子竟然絲毫不顧念同在右金吾衛為官的情分。
但鄭意不好發作。
他比崔遷山知道的多。
本將軍倒要看看,你和崔謹書,誰會成為那個火星子!
想到這裏,鄭意冷“哼”一聲,剛好能身邊之人聽見。
崔遷山察言觀色,知道鄭意被折了臉麵,當即先衝他拱手致歉,依舊禮數周全。
又轉向魏鬥煥。
“還望魏大人海涵。”
“這忤逆子一向目中無人,不修德行。”
“也是老夫平日裏溺愛於他,管教不嚴。”
“此番回去,老夫定會重重責罰他。”
說著,竟又衝一旁委頓於地的那小繡娘拱手。
“小娘子莫怕。”
“這忤逆子以後定不敢再驚擾你。”
“這塊玉玦,算是老夫賠於小娘子的......”
崔遷山從腰間摘下一枚精致溫潤的美玉,遞給那小繡娘。
那小繡娘之前被幾個金吾衛府兵扶著護在中間,好不容易沒那麼怕了,此時反倒又被崔遷山的善意舉動嚇了一跳。
“不......不要,小奴不......不敢。”
小繡娘驚慌之下,急忙躲到一名府兵身後,竟又開始“嚶嚶嚶”小聲哭泣。
仿佛崔遷山遞過來的不是價值萬貫的美玉,而是她的買命錢。
“這?”
崔遷山訕然一笑,求助般又向魏鬥煥拱拱手,竟有些老態龍鐘之色。
“還請巡街使大人幫老夫勸勸這小娘子。”
那謙卑可憐的樣子,看得一眾金吾衛府兵也都不由心軟。
“哎,崔侍郎真是家門不幸啊。”
“崔侍郎這般平易近人,竟攤上崔謹書這麼一個有辱門楣的逆子。”
“是啊,聽說崔侍郎德高望重,還曾是太子殿下的授業恩師,真不知他那兒子是隨了誰的性子......”
裴孝義卻沒來由的從心底生出一陣寒意。
眼下這位崔侍郎一味對自家魏將軍服軟,又不惜對小小庶民迂尊折節。
越是如此作派,作踐自己到如此地步,哪怕郎將大人讓他把兒子帶回去,崔家以後也不會與郎將大人善罷甘休!
想到這裏,裴孝義忽然有點期待魏鬥煥的決定。
這位深受兩位右千牛衛將軍看重的魏郎將,既然敢抽盧縣令的臉,想必是吃軟不吃硬的人吧?
然而,令裴孝義意想不到的是,魏鬥煥根本不為所動。
“崔侍郎怎麼教訓兒子,我沒興趣管也管不著。”
“我剛才說了,你帶不走他。”
“來人——把崔謹書帶回金吾衛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