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歲新生



清明節上完墳回來，姥姥像變了個人似的，一把年紀的人突然愛打扮了。

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

姥姥要煥發第二春了！對象還是一顆大樹！

家裏人以為她得了失心瘋，紛紛罵她：“老不正經！”

姥爺則臉色鐵青，凶狠的盯著她。

“敢跑？我先殺了你，然後再自殺！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1

清明節上完墳回來，姥姥得了失心瘋。

從來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村婦女，破天荒開始打扮自己。

飯桌上，她還宣布了自己的決定。

“我要跟後山上的那顆大樹結婚！”

話音剛落，屋內一片死寂。

我望向窗戶，外麵淅淅瀝瀝的雨聲，由遠極近。

媽媽臉色陰沉，死死的盯著奶奶：“媽，你瘋了吧？”

姥姥放下筷子，拿出早就收拾好的行李。

“我是認真的，我要跟你爸離婚和那顆大樹在一起！”

嗓音雖慢但堅決。

屋內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我不敢置信的睜大雙眼，早就聽說姥姥瘋了，但沒想到姥姥會瘋到這個地步。

她是人，怎麼能跟一顆大樹結婚呢？

我小心翼翼的問她：“姥姥，你是不是這幾天沒睡好，做夢了？”

姥姥嗓音沙啞，話語中透著股曆經世事的滄桑：“這幾天我總是夢到山神。”

“他跟我說，我的八字不能跟人結合，否則就會有血光之災。”

農村人最是迷信，話一出口，幾個親戚都不約而同的閉上了自己的嘴巴。

唯恐惹了山神不快，給自己招來災難。

隻有媽媽氣的脖子漲紅：“媽，你老糊塗了吧？山神那話能信嗎？”

“他要是真那麼厲害，早保佑我們大家發財了！”

我默默點頭，這都什麼年代了，姥姥怎麼還這麼迷信呢？

姥爺臉色陰沉可怖，氣的鼻孔冒煙：“敢跑？”

“我先殺了你，然後再自殺！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姥姥嚇得瑟瑟發抖，渾濁的眼神裏露出了絲膽怯。

她無助的在屋子裏掃視了一圈，似乎想有個人站出來替她說兩句。

但沒人理她。

“行了！”爸爸開口打圓場：“媽這是鬧著玩呢，是吧？媽。”

姥姥點了點頭。

第二天一早，我們全家都沒發現姥姥的身影。

問了鄰居才知道，姥姥天還沒亮的時候，就穿著紅色嫁衣上山去了。

嘴裏還嚷嚷著要和那顆山神樹結婚。

親戚們七嘴八舌的討論，說姥姥會不會是中邪了。

要不要請村口的瞎婆婆來一趟。

姥爺拍案而起，勃然大怒：“浪費那個錢幹什麼？”

“我看她就是發騷，去找哪個野男人了！”

“我這就去抓她回來！”

親戚攔不住他，隻好跟著一起去了。

到了山上，我眼尖的瞧見姥姥穿著一身紅嫁衣，背對著我們，正在跟那顆大樹拜天地。

紅嫁衣鬆鬆垮垮的掛在她瘦弱的身子上，隨風飄揚。

姥姥笑容詭異，幹枯的手輕柔的撫摸那顆大樹的枝葉，看上去就好像中邪了一般。

一股寒意自我背後升起。

我轉過身一看，有人被這場麵嚇得魂飛魄散，冷汗涔涔，也有人心存疑惑，不太相信。

媽媽臉色慘白，嘴唇顫抖：“這…一定是中邪了，咱們趕緊跑吧。”

她平日裏看著凶，但其實膽子很小。

姥爺額頭青筋暴起，怒吼：“跑什麼跑？這一定是假的，我才不信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呢！”

舅舅鐵青著臉點頭：“這一定又是咱媽為了離婚，想出來的詭計！”

我的思緒跟隨風而落的樹葉一起飄到了幾年前的午後。

2

自我有記憶起，姥姥從沒笑過。

她在這個家很不開心。

姥爺腦子不靈光，常被外人占便宜，但他欺負自己老婆卻很有一套。

幾十年來，姥姥永遠是家裏起的最早，睡的最晚的那一個。

姥爺見不得她閑著，自己卻天天抽煙酗酒打牌，還讓姥姥伺候他。

姥姥每天累死累活，碰上姥爺不順心，還要挨一頓毒打。

我教她反抗，她卻說：“算了吧，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忍忍這輩子就過去了。”

“哪個女人不用挨打呢？”

她一輩子都生活在這個小山村，沒見過世麵，還以為外麵的那些女人都跟自己一樣都要挨打。

我沒辦法，隻能利用剛賺的第一筆錢給姥姥買了部智能手機，教她有事就打電話給我。

同時，我還下載了一個短視頻app，設置好內容偏好。

讓那些反對家暴的視頻一個個被她刷到。

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姥姥終於明白姥爺對她做的那些事就是家庭暴力。

“小妍，原來外麵的女人是不用挨打的！”

那天晚上，她躲在廁所裏偷偷給我打電話，哭的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站在窗前，外麵寒風呼嘯，吹的五臟六腑生疼。

忽然很想穿越屏幕，把姥姥瘦弱的身子擁進懷裏。

再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那天晚上，姥姥對我說：“小妍，我想離婚了。”

我當然支持她。

這些年她過的有點不容易，我都看在眼裏。

可是姥爺不答應，他死也不肯放姥姥走。

姥姥一提，他就將她打的三個月下不了床。

記得那次我怎麼也聯係不上奶奶，回到老家，才發現姥姥躺在血泊當中，呼吸微弱。

而姥爺當時還在向姥姥施暴。

我上前製止，卻遭到了爺爺的怒斥。

“打她怎麼了？哪家男人不打娘們啊？”

“你們女人就是欠收拾！”

我氣的嘴唇發抖。

姥姥勉強睜開眼，用盡力氣大喊：“人家外麵的男人就不會這樣！”

事情過去了好幾年，具體的情況我也不記得了。

隻記得姥姥醒來後，瘦小的身子縮在我懷裏，哭的像個孩子。

她告訴我。

近十年來，村子的年輕人無法忍受這裏的愚昧無知，都紛紛帶著父母出逃了。

她也想像她們一樣，她想逃離這個封建暴力的地方。

她也想看看外麵的世界。

自那以後，離婚的念頭就在姥姥心裏紮了根，逐漸長成了蒼天大樹，再無法動搖。

後來，我又想了很多辦法幫助姥姥逃離姥爺的魔爪，結果都無一例外失敗了。

現在姥姥說，山神要娶她做老婆，會是她想出來的想辦法嗎？

3

沒等我思考出個結果，姥爺就上前一步，麵色不善的盯住姥姥：“真是反了天了！”

“你敢趁我們不注意，偷偷逃跑？”

我抬起眼簾，姥姥渾身上下沒多少肉，幹瘦的像是曬幹的魚。

姥爺每天防賊似的防姥姥，連一塊肉都舍不得讓她吃。

幾十年來，姥姥吃的東西都沒油水，所以才會這麼瘦弱。

我想過了，與其讓姥姥困在姥爺身邊一輩子，還不如被那顆大樹騙呢！

至少那樹不會打她罵她壓榨她！

“還不快跟我回去！”

姥爺的聲音將完從遙遠的思緒拉回了現實。

我抬起頭一看，姥爺氣的脖子漲紅，臉色比鍋底還黑，揚起手就要打姥姥。

我趕緊攔住她：“姥爺，算了吧，姥姥是屬於山神的，你這樣豈不是跟山神作對？”

姥爺猛地把我推到地上：“死丫頭給我滾開！”

“嘶…”，我的腦袋正好撞在石頭上，摔的頭破血流。

爸爸把我護在懷裏，目呲欲裂。

“爸，咱們都是一家人，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你打我女兒幹嘛？”

姥爺目露凶光：“都怪你的好女兒，整天教老太婆看短視頻，把她帶壞了！”

“為老不尊，老不正經！豈有此理！”

他每說一句，我就看到姥姥的背顫抖了一下。

內心潛藏已久的憤恨在一瞬間爆發。

我感覺自己心裏頭有團火，越燒越烈。

“你還好意思說我姥姥！到底是誰老不正經！天天看短視頻裏那些美女擦邊！”

自從姥爺有了智能手機後，便迷上了幾個小網紅，她們有點年紀比我還小。

姥爺被她們迷的姓什麼都忘了，淩晨兩三點還抱著手機親，恨不得穿進屏幕。

聽人家說一輩子愛他，等不到他就去死。

他就當真了，深更半夜不睡覺，把所有人吵醒，到處問人家，認不認識那幾個女的！

話音剛落，場麵一度陷入了沉默。

眾人齊涮涮的看向他。

姥爺惱羞成怒抬起頭，抓住我的頭發，用力往下一扯！

“啊！”

我忍不住驚呼出聲，劇烈的疼痛順著頭皮蔓延開來。痛徹心扉。

姥爺摁住我的腦袋，用力往樹上撞，他雙眼猩紅，幾近瘋魔。

“沒大沒小，不知道尊重長輩！”

“今天我就殺了你這個小白眼狼！”

姥姥突然衝過來將我護在身後，瘦小的身影擋在我前麵。

姥爺剛準備動手。

突然狂風吹過，帶來陣陣寒意，我們不約而同的轉過身。

樹邊陰影處，一個模糊的身影若隱若現。

4

“啊！鬼啊！”有幾個親戚嚇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的跑了。

舅舅趕緊將他們攔下了：“跑什麼？這世上是沒有鬼的，說不定是某人在那裏給你消息罷了。”

說的“某人”時，舅舅抬高了音量，死死的瞪著姥姥。

那幾個親戚麵麵相覷，在他的百般勸說下，總算鎮定下來。

舅舅一手拽住姥姥，一手拽我：“走！跟我們回去！有什麼事回去再說！”

姥姥努力拚命掙脫他的手。

“我不走！有什麼事就在這裏說吧！”

舅舅眼裏滿是不耐：“好，那我就在這裏說！”

“媽你也是的，一把年紀了還裝神弄鬼，我知道你想幹什麼，你想離婚對不對？”

“媽，你別傻了，你都快入土的人了，離了婚還有誰會要你啊？”

任舅舅說什麼，姥姥都沒一點反應。

舅舅一拳打在棉花上，不耐煩了：“媽，請你搞清楚自己在這個家的地位行嗎？你就是這個家裏的寄生蟲，我爸不把你掃地出門，你就應該感恩戴德！”

被自己的親兒子這樣傷害。

姥姥眼底的神色近乎麻木，猶如被人掏空了靈魂。

我心臟刺痛，忽然想起了姥姥參說過的話。

她說，其實在幾十年前，舅舅和媽媽還不會走路的時候。

她就因為忍受不了姥爺的暴力，帶著一雙兒女出逃過一次。

結果她逃跑後，才發現憑自己的經濟能力，孩子跟著自己隻能受苦。

正因為如此，她才妥協了。

一股強烈的憤怒恨自我內心慢慢升騰。

姥姥為舅舅付出了這麼多，結果他就這樣對她。

我替姥姥不平：“舅舅，你怎麼可以這樣說！”

“明明就是姥爺一直壓榨姥姥，擱你嘴裏，姥姥還欠姥爺的了？你張嘴顛倒是非真厲害！”

“我們不把你當人看，你就真不做人了是吧？”

舅舅氣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跟調色盤似的，精彩極了。

姥爺的臉色更黑了，他強硬的拽著姥姥下山。

我想上去救姥姥，媽媽跟幾個親戚攔著我，不讓我接近姥姥。

姥姥回頭看我，哭的像個受欺負的孩子：“小妍！”

我坐在地上，憤怒大吼：“姥爺！姥姥是山神的新娘，你把她帶回去，一定會後悔的！”

話音剛落，地上的落葉被無形陰風卷起，在空中狂舞、哭嚎。

一股寒意悄悄爬上了所有人後背。

似乎在看不見的角落，有什麼東西正在窺探著我們。

姥爺嗤笑一聲，熟視無睹，拖著姥姥下了山。

我嚎啕大哭，胸口似有千百塊大石頭，沉重的喘不過氣。

他們走後，其他幾個親戚也待不下去了。

“我總感覺全身毛毛的，這地方也太陰森了，咱們快回去吧！”

爸媽將我帶回老家。

姥爺怕姥姥再跑，就將她關了起來。

我到處找不到鑰匙，拍門大喊…“姥姥！”

姥姥聲音哽咽顫抖：“小妍！你在外麵嗎？我出不來，看不到你！”

我忍不住掉了眼淚。

我在屋外哭，姥姥在屋裏哭。

媽媽過來趕去吃飯，我不肯走。

“媽媽，你去救姥姥出來好不好？”

媽媽不肯，我不懂：“你也是女人，難道你體會不到姥姥心裏的苦嗎？”

我不明白，女性最應該和女性感同身受才對，為什麼媽媽要幫著姥爺欺負姥姥呢？

如果說姥爺是她的爸爸，那姥姥也是她的媽媽啊！

媽媽怔愣了下，臉色蒼白，不說話了。

舅舅則站出來，指責道：“你個黃毛丫頭懂什麼？”

“我是不懂！你們這樣幫著姥爺欺負姥姥，一定會有報應的！”

舅舅嗤笑：“有什麼報應？”

下一秒，外麵傳來了“噠噠噠”的敲門聲。

5

舅舅打開門一看，結果外麵一個人都沒有。

舅母開玩笑：“該不會是真撞鬼了吧？”

話音剛落，空氣仿佛在一瞬間凝固。

一個膽小的親戚，驚恐的四處張望，生怕屋裏有什麼臟東西。

“這鬼神之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萬一是真的呢？”

舅舅鐵青著臉，怒斥：“胡說八道什麼？這世上是決定沒有鬼的！”

他剛說完，衛生間裏又傳了“嘩啦啦”的流水聲。

媽媽皺眉：“你們誰上廁所？怎麼不關好水龍頭？”

親戚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茫然搖頭。

“沒人上廁所啊”。

媽媽僵硬的握著筷子，動都不動一下。

但她還是安慰自己：“沒事，說不定隻是水龍頭壞了，我明天就找人來修。”

氣氛總算緩和了點，大家拿著筷子，大快朵頤。

我提出要去給姥姥送飯。

姥爺眼神如刀，破口大罵：“像她那樣老不正經，為老不尊的女人放我們那個年代可是要抓去淹豬籠的！還想吃飯？”

我脖子像被人攥住了，難受的喘不過氣。

剛要反駁，爸爸朝我搖搖頭，示意我不要和姥爺起正麵衝突。

我坐回原位，咽下心裏的委屈。

姥爺得意的看了我一眼，低下頭繼續吃飯。

等到半夜，他們都睡著後，我偷偷跑去廚房，盛出我給姥姥留的飯菜。

爸爸歎了口氣，給我遞來姥姥那間房的鑰匙。

“送完飯菜趕緊回來。”

我點點頭。

姥姥一整天沒吃東西，早就餓壞了。

她顧不上和我說話，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小心咽著。”

“多吃點肉。”

我心疼姥姥一年到頭都吃不上幾塊肉，特意給她留了一大碗。

姥姥端著碗，不好意思的朝我傻笑：“好，謝謝小妍。”

忽然，外麵傳來男人憤怒的聲音。

“反了天了”。

我剛想把飯菜藏起來，可是來不及了。

姥爺一眼就看見了姥姥碗裏的肉，他怒目圓睜，恨不得活剜了姥姥。

“你敢吃我的肉？”

“過去你們女人連飯桌都不能上，現在你們還得寸進尺了是吧？”

“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訓你！”

看著姥爺吹胡子瞪眼的模樣，我忽然有點想笑。

不過幾塊豬肉他就這麼激動。

不知道的還以為姥姥吃了他幾百萬呢。

說罷，他猛地站起來，衝到姥姥身邊，搶過她的碗砸在地上。

“啪”的一聲，那碗就摔碎了。

姥爺的氣還沒消，看著地上充滿食欲的紅肉，他抬起腳，狠狠踩在那些豬肉上麵。

直到自己衣服都亂了，他才喘著粗氣，停下動作。

看著地上一片狼藉的肉塊，姥姥癱倒在地，泣不成聲。

我再抑製不住內心的憤怒，衝姥爺大喊：“姥姥不過是夾了幾塊豬肉罷了，你這是做什麼？不知道還以為她要了你的命呢！”

“你是小氣鬼是自私鬼，姥姥嫁給你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姥爺牙齒咬的咯咯作響，掄著拳頭就要打我。

但他沒打成，因為燈滅了。

“怎麼回事？沒交電費嗎？”

“轟隆！”回應他的是一道驚雷聲。

我望向窗戶，外麵天色大變，狂風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