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祭壇,眾狐焚香叩首,頂禮膜拜,口中無不念念有詞。
“妲己娘娘,小狐不求以身犯險,但求一世榮華。”
“求妲己娘娘賜我狐媚靈法,多擒幾個小書生。”
“願妲己娘娘顯靈,祝我有朝一日榮登後座,禍國殃民。”
......
我跪在最前麵,小聲默念:“求妲己娘娘別顯靈、別顯靈、千萬別顯靈。”
祭祀完畢,眾姐妹退下,姥姥獨將我留了下來。
她上下打量著我,越看越滿意,誇我不愧為天選之女,越發水靈了。
我心下沉沉,卻滿臉堆笑,哄得姥姥眉眼慈愛無邊。
1
我叫幽夢,是青丘最年輕、最漂亮的小狐狸。
從小被長輩寄予厚望。
隻因我出生時,有雲遊仙人為我相麵,言:此女風華絕世,必能狐媚惑主,留名千古。
姥姥大喜,送了很多珠寶給仙人。
此後,眾姨娘無不使出渾身解數,傾力教我狐媚之術、攝心之法。
隻求有朝一日,讖言實現,我能帶領狐族走出困頓,再現榮光。
表麵上,我謹遵教誨,熟讀狐狸聖言,牢記妲己娘娘語錄。
努力學習各種魅惑手段。
實際上,我打心眼裏厭惡此道。
每當看到姨娘們聯手宰了人,或搶了人東西,我都非常難受。
或許,這是因為,我不是純種狐狸。
姨娘們說過,我娘因為懷了人的孩子,才難產而亡。
無論如何,為規避讖言、擺脫命運,我每日三省吾身,給自己立下三條準則:不見男人、不搞雌競、不傷世人。
2
按照姥姥的規劃,等我滿十三歲,就可以離開青丘。到外麵去巧遇帝王,爬上龍床,玩弄權術,呼風喚雨。
不過,我有自己的計劃。
明日便要離開了。
我拎著包裹,挨個洞穴送禮物。
給姥姥的是黑羔毛暖墊子,我用前年開始攢的絨糕毛做的,柔軟厚實,姥姥墊在榻上保準暖和。
給大姨娘的是浮光錦緞子,大娘年紀大了,賺得少,常羨慕其他姨娘穿得好。
給二姨娘的是金簪子,她不喜別的,隻愛黃金。
給三姨娘的是玉花膏,我用魚油花了三年練成的,可以治燒傷,她很在意手上的疤痕。
給四姨娘的是顆夜明珠,那是我娘留給我的,她眼饞很久了。
......
給姐姐們的是祈安符。
符是當年為我相麵的仙人所留,我將它裁剪成十六塊,每個姐妹都有。
這福給她們,不求她們達成所願,隻求歲歲平安。
分發差不多了,我最後來到三姨娘洞口。
因為她睡得最晚,離我最近。
洞裏,三姨娘和四姨娘正在嘮嗑。
我貓著狐腰,躲在門口,打算趁她們不注意,悄悄溜進去,把東西塞她枕頭下麵。
“哎,三姐,你說,小幽出去,真能榜上個帝王,帶咱們狐族再度輝煌麼?”
“那當然!小幽那長相、那身段、那天生異香,就算不名垂千古,也能揚名一時,到時候,借著她的熱度,咱至少富三代吧!”
四姨娘眼裏放光:“那便好了,真不想再過這落魄日子。不過.....”
四姨娘抓住三姨娘的手:“我有點擔心,當年七妹要跟書生私奔,消息是我告訴娘的。誰讓她搶了我的夜明珠。”
“那有什麼。”三姨娘道:“燒死書生的房子,還是我放的火呢!小幽沒七妹那麼傻,她可是要做再世妲己的,怎會為了個男人要死要活。”
我捏了捏手中的玉花膏,猶豫再三,還是放在了三姨娘洞口。
3
我沒等到明日,當夜便走了。
狐狸愛上書生的爛俗故事,我從小聽到大。
可當主角換成自己爹娘,就不是故事了,是窩心。
說不清具體什麼感覺,隻想著快些走。
姥姥和姨娘待我好是真的,但她們聯手取了爹性命也是真的。
我跪在山頂,朝青丘磕了幾個響頭。
逃跑的罪惡感減輕了幾分。
出了青丘,我直奔北方扶搖山。
我聽北歸的雁說過,那邊山風景不錯,而且大,方圓幾百裏不見人煙,剛好適合我。
我一路沿著荒野和山脊走,生怕碰到人。
入扶搖山前,下了暴雪,我行得艱難。
迎著風雪,我瞧見前麵雪堆裏躺了一人。
多年警言在心頭回旋:不見男人,不見男人,不見男人。
我嚇得趕緊調轉腳步。
狐狸洞內的警世故事,往往都這麼開得頭,我可不能犯糊塗,染了姻緣。
剛跑兩步,便聽到身後的聲音響起:“救....救我。”
是姑娘的聲音!
我鬆了口氣,轉回去遠遠看了一眼。
那人穿著鎧甲,頭盔下麵容慘白,但清秀瑰麗,細瞧是女子不假。
我趕忙將她扶起。
心想:還能這樣?
那我若自此穿男裝,是不是就可避免魅主禍國的命運?
姑娘斷了條腿,我扶著她走到一處山洞,她大口喘著氣,疼得口中嘶嘶啊啊地哼唧。
“多謝....相救,能否請你......幫我帶個口信.....”
“不能。”
我斬釘截鐵。
“那.....好吧。”
“我走了,你保重。”
姑娘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仿佛在說,就這麼把我丟這?
我也沒辦法,若是我幫她找人,或有人找來,我豈不是要見到男人?豈不是會迷惑人家,或被送給君王?豈不是要引起天下大亂?
所以,抱歉了姑娘,你聽天由命吧,我不見男人比較重要。
話這麼說,心也這麼想,可走了半晌,我還是沒忍住,折了回來。
見死不救灼良心。
我到洞內找姑娘,她嘴唇烏青,凍得哆哆嗦嗦。
我為她脫掉冰冷的鎧甲,蓋上我的披風。
姑娘緩過氣來,求我帶上她的腰牌,幫忙向北去找軍營。
“軍營”二字讓我倒吸了口冷氣。
那豈不都是男人?
我猶豫了一會,跟姑娘再三確認:“把牌子隨便交一士兵就行了吧?”
姑娘不知道第幾次點頭了。
事已至此,我隻能穿了她的鎧甲,將臉捂得嚴嚴實實,隻露出兩隻眼睛,戰戰兢兢北上了。
軍營尚未找到,我半路便被人迅猛推倒。
對方從上坡上跳下來,抱住我,在雪地裏打了個滾。
那人是我見到的第一個活男人,雙眸犀利,麵容冷峻。
是個兵。
他將我壓在身下,胳膊勒在我喉嚨上,聲音如刀:“什麼人鬼鬼祟祟!”
我掙紮著,從身側摳出令牌,艱難搖了搖。
那人皺皺眉,放開了我。但身體仍跨在我身上,一隻手撐在雪地上,另一隻捂著腹部。
我這才發現他麵色慘白,盔甲縫隙鮮血淋漓。
他奪過令牌,眸光閃了閃,像看到獵物的狼。
我咳了兩聲,細瞧他身上鎧甲,與我身上的一樣。便告訴他姑娘的位置,讓他速去救人。
“你與我一起去。”他道。
“咳咳咳....我染了風寒,還得了....天花,恐怕命不久矣,你離我遠些.....”我粗著嗓子道。
“天花?”
那男子不但沒怕,反倒傾身往我身上嗅了又嗅。
從耳朵到脖頸再到胸前.....他嗅了很久,最後什麼也沒說,皺著眉,離開了。
我見他去了山洞方向,便立即向著反方向,跑了。
飛奔多日,終於到了大雁口中的扶搖山。
我一頭紮進山裏,撒起了歡~
哈哈,我自由了!
再也不用擔心會成為妖後了!
3
山中枯榮循環了三次,我給自己挖了漂亮又舒服的洞,結交了許多山裏的朋友,日子過得還算不錯。
當然,偶爾聽雀兒嘰嘰喳喳討論人間,還是有點向往。
“呸呸,可不能想。”
我拍了拍自己的臉。
“哎呀,幽夢姑娘,不好了,出大事了!”
剛從外地飛來的大雁落在我窗前。
它告訴我,青丘狐全被抓了。
因為人間新登基的皇帝,經仙人算了一卦,卦象說他將沉迷狐妖,江山不保。
皇帝大怒,下令抓盡天下妖狐。
“幽夢,我看你快逃吧,扶搖山也是新皇領土,早晚會有人找來。”
我想了一夜,第二天辭別山中朋友,準備進京。
是的,我妥協了。
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妥協了。
命運就喜歡戲弄人,打得就是個措手不及、白費力氣。
無論如何,青丘眾狐都是我的家人。
我可以不幫她們達成所願,但絕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們去死啊。
我得去。
哪怕救下她們以後,我自殺呢?
逃避命運,終將為命運所困。
迎戰命運,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世事無常,誰不是一邊害怕,一邊砥礪前行?
說是這樣說,進了京,我膽子又小了幾分。
人間繁鬧,我見識淺薄,鬧了幾次笑話。
比如,吃包子沒給錢,被掌櫃罵了一通;
比如,臉包得太結實,被人以為染了重病,躲遠處指指點點;
比如,衝撞了官家馬車,被人打了一頓。
.....
輾轉兩日,我換了男裝,粘了胡子,混跡人群中打探消息。
聽說狐狸還活著,被看押在皇宮,我鬆了口氣。
不過,這皇帝真奇怪,怕狐狸禍亂朝綱,不該都速速斬殺嗎?
都留著想做什麼?
還有,我怎麼進皇宮營救呢?
又等了一日,聽聞新皇即位,後宮懸空,不日將舉行選妃儀式。
我腦瓜一轉,這是個機會。
埋伏幾日,我瞄準了一輛華麗的馬車。
馬車主人是個小官。
小官乃皇商,皇上麵前的大紅人,他馬車一天進出皇宮幾趟。
聽聞今日他女兒也要進去。
我偷偷跟在馬車後麵,想著看能否與那姑娘商量著,行個方便。
可那馬車走走停停,每到一處錢莊,便下來位小丫頭,到旁邊鋪子裏嘀嘀咕咕,再換人拿了東西上到馬車。
我瞅準了一個時機,將一名丫頭攬進巷子,換了她的衣裳竄進馬車。
馬車內的姑娘手握算盤,霹靂巴拉打個不停,連抬頭看我的功夫也沒。
“賬本拿來了麼?”那姑娘突然問。
我愣了愣。
姑娘抬頭看我,這才嚇一跳。
“你是誰?”我從她眸中瞧出驚豔之色。
我上前捂住她的嘴:“姑娘別怕,我有事要進宮,你能別出聲,讓我躲在你馬車進去嗎?”
姑娘亮極了的大眼睛眨了又眨,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在馬車中環視一圈,確定再無其他人,才衝我點了點頭。
誰料,我剛一鬆手,她便大叫起來。
無奈,我反手將她劈暈了過去。
馬夫探頭來瞧,我將姑娘摟在懷中,捏著帕子,捂住嘴,笑道:“姑娘困了,睡會。”
馬夫顧及男女之防,也不敢細瞧,放下簾子繼續趕車。
眼看宮門在前,馬車卻被太監攔住,他用尖細的嗓音叫嚷著,要我們下馬車步行進去。
入宮選妃的馬車逐漸多了,堆在門前駛不動。
我下了馬車,隱到貴女群中。
馬車裏的姑娘醒了,大聲嚷嚷著有人襲擊她。
一時間,侍衛、太監、宮女、貴女們亂作一團。
我趁機溜了進去,還扒了一個侍衛的衣服換上。
在宮中亂串了一會,我終於嗅到了狐狸氣息。
沿著那股味,我在皇宮角落裏找到了家人。
狗皇帝也忒狠了,竟將所有狐狸打回原形,裝進了籠中。
大家看到我,皆嗚嗚大哭。
大娘用狐語告訴我,皇帝請了厲害的道士去捉她們,姥姥沒挺住已經去了。
隻有四五個留有祈安符的姐姐,不受道法控製,有幸逃了。
正說著,一排侍衛走進來,要將她們都帶出去。
我顧不得難過,閃身混進侍衛隊,一起抬籠子。
狐狸籠被抬到皇宮大殿外的明堂。
堂前站滿貴女,中間是些丫頭婆子,籠子放在最後。
我緊貼著籠子,等待時機。
此時,皇帝正在選妃。
我遠遠瞧見,明黃黃的皇帝在貴女中,東戳一下,西指一下。最後穿過丫頭群,來到狐狸籠前。
我趕緊垂下眼眸。
一名道士站出來,狐狸籠被掀開,眾狐恢複了人形。
皇上圍著眾狐看了一圈,冷笑了一聲:“就這?”
“我道什麼狐媚,可禍國殃民,原想親眼瞧上一瞧。結果就這麼一幫老弱病殘,簡直胡鬧,都拖出去,斬了!”
我嚇得腿一抖,腰間的佩刀沒係好,“咣當”落地。
皇上轉頭看我,踱步走了過來。
他突然靠近了些,在我身邊嗅了嗅。
我抬頭,心裏咯噔一下,這不是那誰?
我遇到的第一個活男人,那個雪地裏將我撲倒的小兵。
皇上眸光閃動,似乎頗為驚喜。
“你還活著啊,可叫朕好找!”
嗯?
他找我何事?
“竟是在宮裏當差麼?那正好,從今天起,到殿前伺候著吧。”
皇上這話出口,眾人目光向我投來。
其中就有早上那姑娘。
她嚷嚷著:“這不是今天躲我馬車裏的刺客嗎?快抓住她!”
皇上抓住我的手腕,問:“你究竟是誰,為何出現在此處?”
旁邊幾名侍衛的刀已架在了我脖子上。
我撲通跪地,糾結一番,決定說實話:“我乃青丘狐狸,知道家人被抓,來與他們團聚。”
皇宮內外沉默了許久。
皇帝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歎了三聲:“妙!妙!妙!”
他將我拉起來,道:“既然來了,那後宮也不必麻煩,就你了!當朕的皇後。”
眾人震驚。
“可....我是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