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遺,是一個地域乃至一個民族世代相承的文化基因,它承載著我們的曆史記憶、地域情感與智慧結晶。在物質文明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非遺和傳統文化或許不會如同大江奔湧、浪潮澎湃,但它始終可以像涓涓溪流綿延不斷,最終彙集於曆史長河之中永存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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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廣州,微風中雖仍帶著些許寒意,但木棉花已競相盛放,為這座古老又年輕的城市增添一份別樣的生機。
晨光中的小蠻腰與天邊的朝霞遙相呼應,猶如雲紗半掩的窈窕美人。
廣州珠江新城IFC第86層的會議室內,華晟集團的金融新秀梁卓倫正在跟合作方進行一場關於新能源投資合作的商務洽談。他思維敏捷、邏輯清晰、表達流暢,能迅速抓到問題的關鍵點,並提出合理的解決建議。在他長達四十分鐘的發言過程中,在場的上司和客戶都時不時地向他投來欽佩和讚許的目光.....
然而,會議剛進行到一半兒,已調至靜音模式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起來。
他不動聲色地將手機從桌麵上拿了下來,手速快得如同變魔術。
他講完自己的觀點之後,在對方發言的間隙掃了一眼手機屏幕。當他看到屏幕上出現的“馮紫雲”三個字時,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緊接著,他便走出了會議室,一直走到走廊的盡頭,才將那個未接來電撥了回去。
電話接通後,他還沒來得及說話,聽筒裏便傳來媽媽馮紫雲的聲音:“阿倫,你爸又吵著要回去,我怎麼勸他都不聽。你中午有空嗎?要不你來勸勸他?他一直都聽你的......”
馮紫雲話還沒說完,梁卓倫便說道:“好。”
緊接著,他便給公司負責人發了一條短信說明情況,得到應允之後,便迅速離開了會議中心,朝著省人民醫院趕去.....
梁卓倫的父親梁墨淵因病剛做完一場心臟搭橋手術,手術剛過沒幾天,他就吵嚷著要回老家,前幾天好不容易被他給梁卓倫給勸住了。本以為他會就此消停一陣子,沒想到這才過了三天時間,他就又鬧上了。
梁卓倫到了省院之後,下了車一路小跑上了電梯,到了住院部,在梁墨淵病房所在的樓層下了電梯。
剛下電梯,便看到了站在門口處的馮紫雲。
馮紫雲顯然也看到他了,隨即轉過身快步朝著梁卓倫走了過來.....
馮紫雲雖已年過五旬,但由於保養得當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周身散發著不斷向上的精神氣。尤其是那雙眼睛,非常清澈有神......今天她穿了一身淺米色的套裝,大方得體、知性優雅。
她走到梁卓倫身邊站定:“我突然想起你說過今天有個特別重要的會,我也是跟你打了電話之後才想起來的.....你現在突然跑出來,會不會有影響?”
梁卓倫說:“沒事,我請假了。工作上的事,我不在自然有人處理,但我爸的事,沒有我,還真沒人能代勞。”
馮紫雲聽罷,笑了一下:“你這是在故意埋汰我呢?”
“怎麼可能?”梁卓倫說,“您這些天一直在為我爸的事情忙,人都瘦了一圈兒。”
他話雖這麼說,但當初馮紫雲從肇慶搬到廣州,也基本搬離了原來的那個溫暖的小家。自那以後,她跟梁墨淵便過著兩地分居的日子,有婚姻之名,無夫妻之實。而這件事,在梁卓倫的記憶中,慢慢變成了一種無法言說的傷痛和遺憾。
“我給他帶來了冰糖雪梨燉燕窩,一會兒你讓他吃了吧。清熱平喘止咳,口味也清淡,他現在吃比較合適。”馮紫雲說話間,將手裏的保溫杯遞給了梁卓倫,“你最近手上的項目多,工作壓力大,我給你也帶了些。保溫杯上層是你爸的,下層是你的。”
梁卓倫從馮紫雲手裏接過保溫杯:“謝謝媽。”
“謝什麼?這不都應該的嗎?”馮紫雲說話間,目光朝著病房內掃了一眼,“一會兒你跟你爸好好兒說說,讓他在這裏多住一段時間,等情況穩定了再出院。他這個人的脾氣你知道的,倔得像頭牛。我剛也開導他了,好像好點兒了,但就怕他過幾天又鬧。”
梁卓倫笑了笑,說:“我猜我爸急著要回去,是怕在這裏給您添麻煩。”
馮紫雲搖了搖頭:“我看也不盡然。我猜多半兒啊,他是惦記著他的那些大寶貝兒......”
馮紫雲口中的“大寶貝兒”不是某個人,也不是某個寵物,而是他最喜愛的端硯。當然,說是“喜愛”似乎不足以形容他對硯的珍視,“癡迷”更合適些。
端硯,產自廣東肇慶,為“四大名硯”之首。它之所以會被稱之為“端硯”,是因為肇慶在唐代被命名為“端州”,而最早期的端硯則產自於端州端溪河畔。所以,端硯在早期也被稱作“端溪硯”。
端硯,具有質地細潤、發墨極佳,寫字不損毫、久存不涸等顯著特點,更有“嗬氣研墨”的傳說。
據傳,在唐代的一個冬季,書生進京趕考。嚴冬之際,寒風刺骨、冰封大地,許多人在硯上磨好的墨汁很快就結了冰,根本無法寫字。唯有一名來自廣東端州的舉人用端硯所研磨出的墨,輕輕嗬氣便能化凝冰為霧氣,不用加水,便能揮灑自如.....因此,端硯“嗬氣研墨”的美譽就此傳開。
他的父親梁墨淵,是國家級端硯大師,擅長國畫書法、精通文史詩詞,但他一生之中投入精力最多的仍是製硯。即便是在術後康複期,仍惦記著肇慶家中那方他精心雕琢多年才製了一半的端硯,也是他最為心愛的一方端硯......
梁卓倫送走馮紫雲後,便提著那個保溫杯走進了梁墨淵的病房。
病房是單人間,坐北朝南,采光通風都極好,也很清靜。
梁卓倫進去時,梁墨淵正坐在床上,床上架著一個小小的床上小書桌,書桌上是一台手提筆記本。此刻,他正微微低著頭,目光落在屏幕上,手在緩慢地敲打著。由於太過專注,以至於梁卓倫進了病房,他都未能及時發現......
梁卓倫進了病房看了他好一陣子,才輕聲開口:“爸,還在忙呢?”
梁墨淵先是微微一怔,像是突然聽到聲音被驚到了,隨即才緩緩抬起頭,看了看梁卓倫,皺起了眉頭:“你怎麼.....你不是說今天有個會?會也不開跑我這裏來幹什麼?”
“我......”梁卓倫本想說“我請假了”,擔心梁墨淵多想,於是很快改了口,“會開完了,下午也沒別的事,就趁著中午趕過來看看。”
梁卓倫話音未落,梁墨淵的目光便落在了他手裏的保溫杯上,“你媽又讓你把這個拿回來了?”
“哦,這個呀?”梁卓倫抬起手裏的保溫杯,笑了笑,“我媽說特地給你燉的,對身體好。尤其是你現在剛做完手術,醫生也說吃點兒燉品有益.....”
“我不習慣吃這個。”梁墨淵很快打斷了梁卓倫的話,“你媽比我有能耐,這些年掙了不少錢,恨不得整天變著花樣兒弄些鮑參刺肚給我欣賞,我是個粗人,還真欣賞不了。你下次見到她跟她說,讓她別破費了。”
梁墨淵說罷,還輕輕笑了兩聲。
梁卓倫卻從他這不經意的笑聲中,聽出來些許不屑。
要知道,在十年之前馮紫雲離開肇慶來廣州發展時,是希望梁墨淵能一起來的。可梁墨淵守著他的那些硯,怎麼都不肯來。幾年之後,馮紫雲的經濟狀況遠優於他。所以,如今馮紫雲的一舉一動,在他看來都像是在刻意炫耀......
梁卓倫看出些端倪之後,連忙解釋:“我媽平時也不這樣兒,我去她那裏,她頂多給我燉個蘿卜牛腩,早餐更簡單,兩條清水煮玉米就把我給打發了。她這是看你手術才好點兒,想給你補補。人家一番好意,你可千萬別拒絕。我來喂你,怎麼樣?”
梁卓倫說罷,便提著保溫杯朝著床頭走去。
他人剛走到床頭,梁墨淵就開口了:“你先放著,我現在不餓。”
梁卓倫也沒勉強,放下保溫杯後,轉頭看了看梁墨淵的筆記本:“在寫啥呢?”
梁墨淵剛剛還在鍵盤上不停敲打的手指突然停住了,歎了口氣,說:“寫本書。寫本關於端硯製作工藝的書。我前陣子跟出版社談好了,打算年底完稿。”
“這類書,市麵上應該有了吧?肇慶的國家級製硯大師有不少,我記得有好幾個都出了書。”梁卓倫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他並不希望梁墨淵一直忙活。尤其是在這個特殊時期,他最好的狀態應該是好好養身體,最好啥心別操。
梁墨淵很快說道:“手藝和經驗,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體驗,每個人也都有不同的經驗。別人分享別人的,我分享我的,這不衝突啊。”
梁卓倫心裏雖有一百個足以說服梁墨淵的理由,但還是沒多說。
他轉頭間,看到梁墨淵兩鬢的白發多了許多。
梁墨淵年齡並不算太大,尚未到花甲之年。但由於常年製硯、看書,如今又寫書,娛樂活動極少,這大概也是他白發增多的原因所在。但由於平日裏較少參加社交活動,生活比較簡單寧靜,即便是頭發白了,神態卻比很多同齡人多了幾分靈氣。長得也帥氣,帶著幾分儒雅的書生氣。尤其那雙眼睛,即便是到了這個歲數,還時常閃爍著孩子一般單純的光......
他這樣子,用“鶴發童顏”來形容也不為過。
如果用現代網絡流行語來形容就是:看上去又老又年輕。
“寫了半天,眼睛都花了。”梁墨淵說話間,把筆記本遞給了梁卓倫,“你給我的這個筆記本我用得不太習慣,還是家裏的那台老聯想用著順手。”
“慢慢就習慣了。”梁卓倫說話間,便打算關了電腦。
就在他正打算將已關閉的電腦放到病房的床頭櫃上時,卻發現床頭櫃上放著一個暗褐色的檀木匣子。盒子並未關上,靜臥於木匣之中的是一方老坑端硯。
這方硯的體積比一個成年男性的巴掌略大一些,天青色的硯池被雕刻成荷塘的樣子,月白色的石紋猶如水中泛起的漣漪。硯額處,是被風吹得邊緣微微皺起的荷葉。荷葉之上,是一枝並蒂蓮,兩朵花兒背靠著背,左邊的含苞待放,右邊的已完全盛開。無論是荷葉還是荷花兒,都被雕琢得極為生動精致,仿佛一陣風拂過,便能聞到花葉間傳來的清雅香氣。硯堂處斑駁的冰紋紋理之間呈現包漿,仿佛將數年的墨香與時光的永恒都凝聚於此,以它獨特的方式訴說著歲月中的悠悠往事......
但若仔細看,便能發現這是一方殘硯,硯身的邊緣處已有陳舊的裂痕,但硯身中段有一小部分的雕琢痕跡卻是嶄新的。
那是一行小字:七星映湖水,墨迎紫雲歸。
當梁卓倫看到這行小字的時候,目光不由地定住了。
“七星映湖水”好理解,肇慶的5A級風景區七星岩和星湖。如果說岩是湖的筋骨,那麼湖便是岩的華裳。湖光山色相映成趣,是肇慶的一大美景,也是當地人民心中最理想的休閑之地,更是各地遊客為之神往的度假聖地。
可這“墨迎紫雲歸”,卻讓他覺得似乎意有所指.....
大概是見梁卓倫一直盯著那方端硯在看,梁墨淵突然問了一句:“看什麼呢?”
梁卓倫佯裝鎮定地收回視線:“爸,你還真行啊。就這幾天時間,都寫了一萬多字了。”
“在這裏閑著也是閑著,不製硯,就寫硯唄。我忙習慣了,如果你突然不讓我忙了,我的日子就沒滋沒味的了。”梁墨淵說到這裏,似乎頗有些感慨,“努力,我是付出了,這幾十年,沒有一天是閑著的。但是,別人總是習慣去稱讚成功者的努力,忽略平凡人動作向上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