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當天,母親故意弄丟我的準考證。
隻因我忘了喝她準備的豆漿。
“讓你不聽話,這是報應!”
見我眼睜睜錯過考試,她非但不愧疚,還自鳴得意。
跟那些家長傳授自己的育兒經驗。
“看吧,就是要舍得孩子受挫,她才會聽話。”
“錯過考試,總比在孩子麵前失去威嚴好。”
可我已經保送。
且再也不回這個窒息的家。
“媽媽,給我準考證。”
母親沒理我。
自顧自翻著我的書包,拿出筆袋,看著兩隻圓珠筆蹙眉。
聲音登時拉高。
“你怎麼把我給你準備的筆換了!”
“夏薇雨,你真是越來越不聽話,早上的豆漿也不喝,現在翅膀硬了......”
“媽媽,考試快開始了,把準考證給我。”
我有些焦急。
周圍學生都進去了,連保安都在催促。
“沒有!”
母親將筆袋扔回去,雙手一攤。
“準考證弄丟了。”
“夏薇雨,你不聽媽媽的話就要遭報應......”
她數落著我。
不管周圍人看好戲的目光,指著我的鼻子罵。
“你們回頭去找找吧,孩子高考重要,別罵她了。”
有好心人站出來。
母親瞪著他,用力拉住我的胳膊,將我拽得站不穩。
“關你屁事!”
“我的孩子,我想怎樣就怎樣!”
那人覺得母親無賴,幹脆噤聲,退到一旁。
進考場時間就要截止了。
母親非但不慌,從她微翹的唇角,還能看出些得意。
我攥緊手,用懇求的語氣,再度道:“媽媽,我錯了。”
“求你把準考證給我。”
每次爭吵,都以我的示弱做結尾。
可這次母親意外固執。
“沒有。”
明明她的衣服口袋露出一角,那就是我的準考證。
我想去搶。
她更快,在一眾家長的驚呼中,撕掉了準考證。
碎片洋洋灑灑,拌著我的眼淚,落在地上。
安檢停止。
我垂著頭,嘴唇咬到出血。
“看吧,就是要舍得孩子受挫,她才會聽話。”
“錯過考試,總比在孩子麵前失去威嚴好。”
母親笑著。
我扔掉背包,頭也不回的跑了。
2
我回到家,母親緊隨其後。
“媽媽是為你好,考試有很多次,錯過了就再考。”
“但人品不能壞,媽媽這是在教育你。”
她用紙巾擦著我的淚。
“乖,複讀就是了,媽媽給你找最好的學校。”
“隻要你聽話,我什麼都能給你。”
可我需要的,僅僅是自由。
哪怕是一分鐘。
不,一秒鐘,能讓我有個喘氣的瞬間就好。
抬頭,光是目光內就有三個攝像頭,填滿屋內死角,讓她能隨時監控著我。
房間的門鎖早已被卸下。
就連睡覺的被子都短了一截,怕我躲在裏麵幹壞事。
手機,沒有。
電視,不準看。
唯一能接觸到的,就是母親給我準備的書報。
班上同學嫌我老土,都不願跟我玩,漸漸的,身邊朋友散盡。
我向母親抱怨。
她隻是說:“你不需要朋友,他們會把你教壞。”
“你隻用聽媽媽的就好,媽媽永遠不會害你。”
我想逃。
在高考前,我就被保送到了南大,國內頂尖學府。
我沒告訴她。
“我不去複讀了。”
此話一出,母親慈祥的笑容頓時扭曲,紅唇張著,像剛吃了人血的獸。
“那你想幹什麼?”
“年紀小小不讀書,去站街?去上趕著給那些男的當二奶?”
語言猶如根根生鏽的針。
刺的我鈍痛。
“你是不是談對象了?想跟他私奔吧。”
她想到什麼,直朝著我屋裏衝去。
將我堆放整整齊齊的書全都翻個稀巴爛,終於,在夾縫處找到一封信。
還沒看內容,她就先甩了我一巴掌。
力度大極了。
將我從牆邊打到床頭,耳邊嗡鳴。
“夏薇雨!”
她的眼裏有淚水。
“你對得起我嗎!”
“從你小的時候,我寧願自己不吃不喝也要花錢讓你去特長班,生怕你落後人家半點。”
“辭了高薪工作,就為了離家近點,方便照顧你,我到底哪樣對不起你,讓你這樣報複我!”
我實在痛得說不出話。
其實,那隻是一封簽了全班名字的畢業留念信。
母親的手機響了。
她抹掉眼淚,又恢複成知性,美麗的大女人形象。
“你好。”
“你好,是夏薇雨的母親嗎?我是南大教務處的老師,想跟你談談保送事項。”
我的心一涼。
3
晚上,我從床底找出偷藏的二手機,手指顫抖,好不容易戳開老師的電話。
“老師,我不放棄名額,我要來上學。”
對麵靜了靜。
“你母親那邊......”
母親得知我要報送,當即跟南大鬧了一通。
說沒有提前跟監護人商量,是誘騙未成年,還要報警,上社交平台曝光他們。
把校方嚇得不輕。
“老師,我求你了......”
我躲在被窩裏,聲音帶著哭腔。
“我要來上學......”
老師歎了口氣,也是為難極了。
“我隻能暫時給你保留名額,你們再商量......”
被子被猛地揭開。
我嚇傻了,全身汗毛炸起。
母親的臉黑到能滴水。
“她不會來的。”
她搶過手機,掛斷,眼神失望透頂。
“薇雨,你背叛了我。”
“為什麼不和我商量,你長大了,覺得媽媽沒用了是嗎?”
“覺得自己有能力做出任何決定。”
“還自己偷偷買手機。”
她把手機砸在我臉上。
硬物磕到額角,有液體滑落,我分不清是血還是汗,糊了眼睛,好疼。
“你可以明年高考考去南大,甚至,是更好的學校。”
“但今年絕對不行。”
母親不允許我挑戰她的權威。
“你好自為之。”
4
運動完回家,母親已經做好了一桌飯菜。
葷素搭配,營養均衡,連米飯量都用小稱嚴格把控著。
“來,坐著吃飯。”
昨天的不愉快就像沒發生過,她笑著,將碗筷遞到我手邊。
客廳電視機難得打開。
“今天下午徹底結束了高考......”
新聞播報著。
我忍不住抬眼望去,畫麵裏不少學生衝出考場,第一時間就扔掉了學習用具。
“嘖,一堆不成器的東西。”
母親罵著。
我收回眼裏的豔羨,默默吃飯。
“我給你找好了複讀的學校,挑一個吧。”
“都行。”
我頭都沒抬。
母親很滿意我的回答。
“好,那就媽媽給你挑。”
“看在你今天表現好的份上,我破例允許你去找同學玩,但必須六點前回家。”
“記得把你的手機帶上。”
我有些驚訝。
她怎麼突然轉了性子,竟主動放我出去。
也好。
雖然我對同學聚會不感興趣,但至少,能擺脫她的束縛。
我照著班群給的地址找去。
在KTV。
同學們看見我都很驚訝,麵麵相覷,一邊小聲嘀咕。
“她不會是偷跑出來的吧......”
“上次這樣,她母親直接砸了我們的派對,好恐怖的......”
我稍微硬氣了點。
挺直腰板。
“我媽今天不會來。”
大家才放心,主動拉著我到包廂中央,勁歌熱舞。
我太喜歡這種感覺了。
自由,沒有約束,沒有雙眼睛時時刻刻盯著我。
“今晚還有一場,夏薇雨,你就別回去了吧。”
“算了,我還是不......”話語哽在喉嚨,“我想去。”
“我非常想去。”
這是我第一次違背母親的命令。
十八年,我終於做了回自己,心裏爬上股令人戰栗的快感,又緊張又爽。
將手機丟到一旁,不去看母親催促回家的短信。
明明才五點半,她就發了二十多條,電話也打了好幾個。
“我們都成年了,也該做點成年人該做的事。”
李勇抱著他沉甸甸的包,笑得神秘,露出一個角給我們看。
都瞪大了眼。
“你小子,可以啊。”
“我還從沒嘗試過......”
同學們七嘴八舌說著,難掩好奇與激動。
小雅用手肘拐了拐我。
“我們......加入嗎?”
我感覺有點燥熱,解開一粒扣子,點了點頭。
關上KTV的門。
剛到我,門就被踹開了。
母親將包廂內場景盡收眼底。
她咬著牙,可以說是目眥盡裂,紅著眼巴不得將我撕碎。
我僵住。
手中東西滑落。
5
“砰——”
酒瓶四分五裂。
將整個包廂都砸的鴉雀無聲。
母親的鞋跟撞著地板,又急又快,敲在每個人心尖上。
咚咚——
咚咚——
啪——
我飛出去,後腰狠狠撞上茶幾,痛的眼前炸開一道白。
母親惡狠狠打量著同學。
“是誰!誰拿酒給她喝的!”
李勇被人推出來。
臉都嚇白了。
“阿,阿姨,我們已經成年了......”
“我管你們!”母親尖聲厲道,“誰都不準帶壞我的女兒!”
我扯著她的褲腿,求她回去再說。
同學們對我的眼神從友好變成了厭煩,如看見洪水猛獸,急退著。
大家的好心情毀於一旦。
我的臉頰泛起火辣辣的熱,難堪又愧疚。
“還好我在你手機裏裝了定位係統。”
母親奪走我的手機。
“就怕你學壞。”
“沒想到才一會兒沒看住,你就膽大包天了。”
“夏薇雨,以後哪兒都不準去,隻能呆在我的眼皮底下。”
我倏的白了臉。
哪兒都不準去......這比去死還要難受。
“走!”
母親拽我的手,掙紮中,袖口滑開,露出腕上密密麻麻痕跡。
那是我反抗她的證據。
我太膽小了,我怕疼,怕再也看不見晨出的陽光,膽小到連生死,都不敢自己做決定。
“你這麼想去死,那就去啊!”
母親紅了眼眶,氣得整個身子都在發抖。
“對!我寧願去死都不想呆在你身邊!”
“你這個壞女人!你不僅逼死了父親,你還要逼死我!”
我將十多年的委屈一並吼出來。
聲音響徹包間,把所有人都震住了,包括母親。
她的眼睛瞬間蓄滿淚水,一眨,成串掉落,氣勢減弱。
“薇雨,媽媽隻是想幫你選一條正確的路。”
“我這麼愛你,你怎麼能把我當作壞女人,薇雨,媽媽的心好疼......”
我的心也疼。
疼我自己,疼死去的父親,唯獨不會疼她。
是這個女人親手毀了幸福的家。
“媽媽,我錯了。”
她的眼睫顫了顫。
“我錯在那時候沒跟父親一起走。”
母親發了瘋,將我猛地推倒。
後腦勺撞上地板。
有些膽小的女孩尖叫起來。
“血!有血!”
我昏昏沉沉,眼皮如壓了千斤,模糊間,還能聽見母親一邊哭一邊罵我。
“誰讓你不聽我的話!”
“夏薇雨,我恨死你們了,是你們毀了我!”
昏迷前,我隻有一個念頭。
逃。
無論付出什麼代價,我都要離開她。
6
消毒水氣味充斥鼻腔。
耳邊似蒙了層膜,聽不清,連儀器滴鳴聲都是斷斷續續的。
我右耳的聽力受到了永久性損傷。
醫生宣布時,母親抱著我大哭一場,用力扇著自己的臉。
“薇雨,媽媽不是故意的。”
“我隻是太生氣,一時控製不了情緒,你原諒我吧......”
母親的掌控欲強,源於她對情感的極端需求,她要我們每個人都在意她,愛她,才能讓她從焦慮中稍微抽身。
但凡我表達出一點不在意,或是反抗,母親就會失去理智。
“你說話啊......”
母親的語氣接近懇求,握著我手的力度由輕到重。
“薇雨,你要逼死我!”
“隻有倆我們相依為命了,你想失去唯一的家人嗎!”
我沉默許久。
盯著腕上早已增生恢複的粉肉,已經不疼也不癢。
過去了嗎?
沒有。
女孩在無數個夜晚將臉埋進枕頭,崩潰到極致也要打直身體,怕被監控照到臉上的淚光。
怎能原諒。
我無法替她原諒。
“放過我吧,媽媽。”
母親搖著腦袋。
怎麼也不敢相信,一直對她言聽計從的女兒,會說出這種話。
“我放過你,誰又放過我!”
她扯掉我的吊針。
儀器發出警報,好幾個醫護人員都拉不住她,病房一團亂。
母親尖叫著。
“我這麼愛你,巴不得把心肺掏出給你,你到底要怎樣!”
小時候,母親會帶我去遊樂園,會給我買漂亮的兔子棉花糖,會告訴我,我是她最愛的小寶。
還會帶我去鄉下捉泥鰍,任由我的泥手弄臟她漂亮昂貴的白裙,會帶我去看海,教我認著不同種類的貝殼。
回憶是被眼淚泡到發皺的紙。
從我第一次因為沒拿滿分,被母親關在地下室餓了整整兩天起,她變了,變得麵目全非。
我本是五角星。
是三角形。
是千千萬萬個可能的形狀。
她打壓著我,將我冒出的棱角生生搓平,塞進沾滿血的圓洞,說那是為我精心挑選的路。
我走不下去。
太痛了。
“媽媽,我還是你最愛的小寶嗎?”
我笑的慘淡。
“不是!你他媽是白眼狼!”母親聲淚俱下,“夏薇雨,你不聽話,你絕對會後悔!”
“是我生了你養了你,你有什麼資格來怪我,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命也是我的,你就該聽我的!”
心,在這一刻終於冷透。
她咆哮著,扭曲著,將回憶的紙撕碎,揉緊砸在我身上。
“小畜生,我寧願沒有生下你!”
“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敗筆!”
以往,母親說的氣話比這難聽多了。
可不知為何,今日的我格外難過,淚水開閘,比窗外淅瀝的雨還要密。
“那我還給你,媽媽。”
聲音很小,隻有我和她聽見了。
又很大,震得她瞳孔顫動。
“薇雨......”
我不顧一切朝窗邊衝去。
踩上櫃子,縱身一躍。
“薇雨!”
淒厲的叫聲響徹整棟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