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城中報社那位才子,我與父親斷絕了關係。
他說他願放下一切,與我同去,許我一世的安穩與相守。
可在我臨盆那天,血崩昏迷的我,被他當眾丟到父親麵前。
“顧大帥,您不是總說那些風塵女子卑賤,不配讓您伸援手嗎?”
“現下您未出閣的女兒,懷著我孩子的肚子,如同那些秦淮河上的女人一樣下賤,您救還是不救?”
說完,他狂笑著轉身離去。
十年後,我們在弄堂裏重逢。
他是南京城裏人人追捧的新派政客。
而我是茶樓裏,供人消遣的低等歌女。
他卻像瘋了一樣,一心要給我名分,讓我進入他的世界。
1
我正彈唱著一支低婉的小曲,一群人簇擁著周文軒走進了茶樓最裏麵的雅間。
四目相對的瞬間。
我心口一滯,撥弦的手指亂了節奏。
旁邊的王老板察覺到周文軒目光灼灼地盯著我。
立刻堆起意味深長的笑容說:“周議員,這位是咱們茶樓的頭牌,蘇小月。”
“您別看她唱腔婉轉動人,美得不似凡人,但隻要鈔票給得足,要多放得開有多放得開。”
“聽說她有絕活,能讓人流連忘返,要不待會我包下來,把人送到您公館讓您嘗嘗鮮?”
周文軒麵色一沉,斜睨我一眼,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王老板,這種下等貨色不用送了,我嫌臟。”
沒想到我會在這種地方遇見他。
眼前的他意氣風發,周身散發著掌控一切的強大氣場。
我以為十年過去,心上的傷口早已愈合,不會再隱隱作痛。
可聽到他那句“我嫌臟”。
就像一把生鏽的刀,狠狠紮進早已結痂的傷口,再一次血肉模糊。
難道他忘了?
如今我這副模樣,全都是拜他所賜。
我強壓下胸口翻湧的惡氣。
努力穩住顫抖的身形,將臉上那種職業性的假笑重新掛了回去。
王老板愣了一下,幹笑著說:“是我唐突了,周議員您別介意。來來來,咱們喝酒。”
周文軒的臉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一杯接一杯地灌著酒。
很快到了今晚的壓軸環節。
老鴇一臉諂媚地挽著我的手說:“各位老爺,今晚誰出的價高,誰就能帶走咱們的小月。”
“小月每月來的次數不多,各位老板可要抓緊機會,現在開始出價!”
現場氣氛瞬間被點燃,此起彼伏的叫價聲響徹雅間。
“我出兩百塊!”
“我出五百塊!”
......
“五千塊!”
一個挺著大肚腩的洋行經理叫出這個數字,雅間裏瞬間沒了聲音。
周文軒“啪”的一聲將酒杯砸在桌上,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老鴇臉上笑開了花,高聲喊道:“五千塊!還有沒有更高的?”
“好!沒人出價!今晚小月歸王老板!請王老板移步貴賓休息室,小月換好衣裳馬上過去。”
出了雅間。
老鴇將一千塊現鈔塞給我。
“王老板真是闊氣!一出手就是五千塊!比那些隻出兩三千的強太多了!”
“也就你長得漂亮,唱曲勾人,不然這個年紀可沒有這個價!你可得牢牢抓住這種大客戶!”
我緊緊攥著現鈔,小心地放進旗袍的內袋裏。
又掏出兩塊銀元塞到老鴇手裏,討好地說:“我知道,謝謝媽媽照顧,沒讓我簽賣身契。”
老鴇掂了掂手裏的銀元,心領神會地說:
“我勸你趁著現在還有幾分姿色,多攢點錢,否則人老珠黃,想賺都賺不到了。”
我點頭應是:“媽媽說的我會記下。”
今晚這一千塊,夠我好幾個月不用來這裏了。我已經很滿足。
換好衣裳,我快步走向茶樓最裏麵的貴賓休息室。
就在這時,一個黑影突然出現在我麵前。
他一張口,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麵而來,“你就這麼下賤?五千塊就能包一晚上?”
茶樓裏的冷風吹在臉上,像一個又一個無形的巴掌。
我麵無表情地說:“周議員您說錯了。”
“我和他們是二八分成,您給五千塊,我拿一千塊。最低的時候,五百塊就能帶走我。”
2
周文軒一巴掌狠狠扇在我臉上。
“蘇清月!你真是夠下賤的!你以為改了名字,化了妝,我就認不出你了嗎?”
“明明你曾經衣食無憂,為什麼非要作踐自己?知不知道你現在這副嘴臉,真讓我惡心!”
別說他惡心。
連我自己都無數次在午夜夢回時,惡心、厭棄這樣渾身沾滿銅臭味的自己。
每次“做活兒”結束,我都會把自己泡在浴桶裏。
不停地搓洗,直到皮膚泛紅,才肯罷休。
以前我的確衣食無憂。
父親是城中赫赫有名的軍閥,手握重兵。
每年那些巴結的人送來的“孝敬”,遠比他的俸祿高得多。
可自從父親出事,家道中落。
我要養兩個孩子,還要支付父親高昂的藥費。
早已變賣了所有家產,入不敷出。
我捂住火辣辣的臉頰,將嘴裏的血腥味,連同我的眼淚一起咽了下去。
“您說完您的評價了嗎?說完了請讓開,客人還在等我。”
周文軒一時語塞:“你......你父親知道你在做這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嗎?”
我回他一句:“知道又怎樣?不知道又怎樣?都和你沒關係。”
見我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他氣得拂袖而去。
茶樓裏的冷氣真夠冷的,吹在身上,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我理了理淩亂的頭發,快步走向貴賓休息室。
一夜過後。
我換上最樸素的粗布衣裳,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走下茶樓後門。
人群中突然衝過來一個身材壯碩的婦人。
她一把揪住王老板的耳朵,另一隻手指著我說:
“說!你昨晚是不是和這個騷狐狸鬼混了?!”
王老板怯怯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婦人,低聲哀求:
“夫人,息怒!我隻是和她喝了點酒,真的什麼都沒幹!”
“你花五千塊,隻是為了吃飯喝酒?!你把我當傻子嗎?!”
彪悍的婦人抬手就是幾個巴掌,打得王老板連連求饒。
她又直接衝上來,將我掀翻在地,騎在我身上左右開弓地扇我的臉。
“今天你要不把五千塊現鈔吐出來,我打死你這個隻會勾引人的騷狐狸!”
我死死攥著衣袋。
全家人的生計都拴在這五千塊上,我怎麼可能輕易給她?
看熱鬧的人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著。
全都幸災樂禍地煽風點火。
“打!往死裏打!叫她把臟錢都吐出來!”
“都怪這些賤貨,用下三濫的手段勾引男人!讓他們神魂顛倒,上趕著給她們送錢!”
“對!打死她都是輕的!”
這樣的事情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生一次。
我早已看慣了那些扭曲、譏笑、嘲諷的嘴臉,聽夠了那些惡毒、詆毀、謾罵的話。
我的心麻木得不帶一絲情緒。
那個彪悍的婦人在眾人的慫恿聲中膽子越來越大。
她掏出一把剪刀,惡狠狠地說:“今天你不交出錢來,我就剪爛你的臉!我看你以後還怎麼勾引人!”
眼見剪刀就要戳下來的時候。
突然一隻手握住了剪刀,“你膽敢在大街上行凶傷人?不怕我把你送去巡捕房嗎?”
婦人愣了一下,隨即嗤笑道:“這賤人的相好不少啊!敢為她出頭的,你可是頭一個!”
一個跟著周文軒的護兵大喝一聲:“大膽!你敢誹謗周議員?!”
周文軒臉上染上怒意:“還不快滾!”
婦人忌憚地看了一眼周文軒。
對著我啐了一口才起身離開:“呸!不要臉的賤貨!你要是再敢勾引我相公,我打斷你的腿!”
周文軒眼神淩厲地掃視了一圈。
或許是因為他氣場太強,圍觀的人不敢再看,漸漸散去。
我掙紮著爬起來,擦去嘴角的血跡,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塵。
機械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周文軒語氣生硬地說:“你就這麼走了?”
3
那個護兵嗬斥道:“蘇小月!還不快謝謝周議員!要不是他出手,今天你非死即殘!”
謝謝他?謝謝他曾經始亂終棄,害我身敗名裂?
還是謝謝他逼我走上這條不歸路?
周文軒把我丟到父親麵前的那一天。
父親原本正準備趕去給一位大人物治病。
見我血崩不止,生命垂危,隻能先救我。
我是活了下來,但卻害慘了父親。
讓我謝謝他?
真是天大的笑話。
我腳步一頓,轉過頭說:“是得好好謝謝周議員。可惜周議員嫌我臟,要不然我可以免費陪他幾夜。”
周文軒氣得臉通紅,脫口而出:“蘇清月!你滿腦子都是這些肮臟的東西!你還要不要臉?!”
誰都可以說我不要臉,但周文軒,你沒有資格。
十年前,被你像垃圾一樣丟到父親麵前的那一刻。
我的臉早就沒了,連最後的自尊也被你碾成了粉末。
我一個弱女子,要照顧嗷嗷待哺的兩個孩子。
還得照顧得了失心瘋的父親。
為了他們,我隻能這樣不要臉地活著。
每當我刻意逢迎那些惡心的男人時,我無數次地想。
如果父親當初沒有救我,讓我死了,是不是也比現在這樣活著要好。
我懶得再和他爭論。平靜地說:“請周議員叫我蘇小月。蘇清月十年前就已經死了。”
周文軒氣得握緊了拳頭,指節微微泛白。
好一會兒,他咬牙切齒地說:“很好!蘇小月!我當初真不該救你!”
我接過話:“還請周議員下次不要多管閑事,免得被我這樣肮臟汙穢的人玷汙了您的清名。”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路走到城郊。
看見我家那棟低矮破舊的瓦房時,我整理了一下心情。
努力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喊道:“寧兒!安兒!娘回來了!”
一雙兒女跑出來迎接我。
看見我鼻青臉腫的樣子,他們突然哭了起來:“娘!您怎麼了?!”
我安慰他們:“沒關係,娘不小心摔了一跤。你們說娘這麼大一個人了,還經常摔跤把自己磕傷,是不是很好笑?”
春香拄著雙拐走出來,默默背過身去擦了一把眼淚。
“小姐,奴婢給您燒了熱水,快去洗洗吧。”
我上前握了握春香的手說:“謝謝你春香。要不是你幫我照顧他們,我哪能這麼放心。”
春香是我的貼身丫鬟。
當年我堅持要和周文軒在一起,她怎麼勸都勸不住,隻能答應幫我。
結果我被拋棄,她卻被父親趕出了家門,還摔斷了腿。
蘇家敗落,隻有她不離不棄地跟著我。
照顧我們一家老小。
我欠她的,這輩子都還不清。
她對我的恩情,我更是無以為報。
隻能對她說一句毫無分量的謝謝。
孩子們睡了以後,春香熟練地給我擦藥酒。
壓低聲音說:“小姐,要不別去茶樓了?奴婢替人做點繡活兒,漿洗衣裳也能掙幾個錢。”
我歎了口氣:“那點錢怎麼夠?父親每月的藥費就得好幾百大洋。”
“兩個孩子跟著我們吃不好穿不好,長得又瘦又小,我得多掙錢給他們補充營養。”
“可惜臉上的傷,明天去不了茶樓了。”
屋外的雨下了一整夜。
我也聽了一夜的雨聲。
淅淅瀝瀝的,就像我亂糟糟的心情。
4
第二天,我去藥鋪給父親拿藥。
我吞吞吐吐地對掌櫃說:“我這裏隻有十五塊大洋,您看能不能再寬限一些日子?先把父親的藥給我,可以嗎?”
掌櫃譏諷地說:“蘇大小姐,錢不夠就去掙啊。掙夠了再來。”
藥鋪裏人很多,大家議論紛紛。
“那麼好的蘇大帥,完全被這個不知廉恥的女兒害慘了!她就是賣身救父也彌補不了她的罪過!”
“對啊!要不是蘇大帥為了救她,也不會成了這樣!”
“蘇大帥一生救人無數,最後落得個這樣下場,真是可憐!”
別人怎麼罵我都可以。
但隻要一提到父親,我都會慌亂不堪。
我咬緊嘴唇,低著頭走出藥鋪。
匆匆撞進一個人的懷裏。抬頭一看,竟然是周文軒。
顯然剛才那些話他都聽見了。
他臉色鐵青地看著我,問:“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