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媽媽豢養了十八年的小嬌花。
我會唱戲曲,練得一手瘦金體,氣質哀傷淒婉,像一株飄蕩搖曳的水仙花。
十八歲這年,媽媽親手把我送給了四十五歲的沈知州。
沈知州說,他見到我的第一眼,就想給我戴上精致的鐐銬,讓我做他一輩子的掌中嬌。
1.
【林泱泱】
自打記事起,媽媽就對我很嚴苛。
小時候,她逼著我在舞蹈、樂器、聲樂、繪畫中選擇。五六歲的我懂什麼,我瘦瘦小小,風一吹就能把我刮走。
選了舞蹈,她帶我去學民族舞,我四肢僵硬,熱情活潑的民族舞被我跳得像僵屍。她又帶我去學芭蕾,我彎不下腰,疼得齜牙咧嘴,隻好放棄。又帶我去學拉丁,可我看見拉丁老師光溜溜的大腿和若隱若現的屁股,我就拉著媽媽拚命往外走,說什麼都不肯進舞蹈教室。
選了樂器,她帶我去京都最好的鋼琴老師那裏學鋼琴,我的手綿軟無力,實在跟不上節奏。選了聲樂,她請來有名的音樂私教,老師讓我唱了一嗓子,聽完她連忙搖頭,說我不是個可塑之才。
她還是不死心,帶著我來到美院觀摩,想讓我學繪畫。我看著正在寫生的哥哥姐姐們,一個不小心打翻了她們的顏料上,最後我和媽媽灰溜溜地被保安趕了出去。
回到家,媽媽狠狠地抽了我一頓,我哭得險些暈倒。
她看到我哭得梨花帶雨,柔弱不能自理的樣子,聯想到了林黛玉,當即拍板決定讓我學戲曲和書法。
她帶著我報了書法班,而她則親自教我唱戲。
我聽過媽媽唱戲,她唱戲的時候和平日判若兩人。她的嗓音纏綿婉轉、柔曼悠遠,舉手投足間有種淡淡的憂傷哀怨。
我是個不怎麼鬧騰的性子,書法和戲曲我也比較感興趣,於是乎就成了我最拿手的兩樣才藝。
我叫林泱泱,我沒有爸爸,但我有個叫林青的叔叔,隔一兩個月就會來看我和媽媽。他們總是毫不避諱地在我麵前吵架。
“李桂芳,這到底是不是我孩子還不一定呢,你跟過那麼多男的,我哪兒知道是誰的野種!”
林青叔叔總是指著年幼的我,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一隻可怕的怪獸。
媽媽歇斯底裏地哭喊,一會兒扇自己的耳光道歉:“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
一會兒又踉蹌起身,瘋狂地廝打著林青叔叔:“你為什麼不信!為什麼不信!泱泱就是你的孩子!”
我聽鄰居張奶在樓下打牌的時候說,我媽媽原本是個臟溝子裏的撈女,後來還插足別人婚姻。
她還說,我就是個上不了戶口,不知道爹是誰的私生女。
晚上我跑回家,媽媽正在廚房,拿著鋒利的菜刀剁著肉,那豬肉在案板上零碎成一塊塊的,正往外滲著血。
我有些害怕血淋淋的東西,連忙捂住眼問媽媽。
“媽媽,什麼是撈女?張奶說我是私生女,私生女又是啥?”
“死老太婆子,嘴怎的那麼賤”。
媽媽氣得提著菜刀就衝到對門,二話不說框框兩刀劈在了張奶奶家的防盜門上了。
“張婆子,再亂說話我劈死你!”
從此,再也沒人敢嚼我和媽媽的舌根子。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張奶說的都是真的。
2
【李桂芳】
我叫李桂芳,藝名叫芳芳,2010年以前,我是個混得還不錯的小姐,曾經客人要我陪杯酒都得一千起步。在那個時候,一千塊錢是普通人幾個月的生活費。
我的身世很是淒慘,我在偏遠的江南小鎮長大,我的父親是個劃槳的船夫,沉默寡言,母親是個落魄的深閨千金。母親常年纏於病榻,於是我從小被父親扔給戲班子學唱戲,賣唱賺錢養家糊口。
在我十七歲那年,母親撒手人寰,父親悲痛欲絕,終是病倒在床。
彼時的我除了唱戲一無所長,然而那個時候,電視等設施逐漸興起,時髦的歌曲、循環播放的電視劇,以及精彩入勝的電影,正刺激著人們的視線。再沒有人頭攢動的戲台,再沒有耐心欣賞的觀眾。
戲班子解散了,戲曲也是那個時候落寞的。
戲班子解散那天,我就像丟了魂兒一樣,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還會做什麼,我好像被時代拋棄了。我沉默地回到家,看著躺在床上黑黢黢的老漢兒,頓時淚如雨下。
“爹,我要去京都闖闖,我一定會出人頭地,讓你過上好日子,女兒不孝,千萬保重。”
我坐上了去京都的火車,隻帶了一身戲服,那是我對家鄉、對夢想最後的念想。
然而現實給了我當頭一棒。
我抱著自己的包袱,在火車上迷迷糊糊睡著了,夢裏,我穿著最華麗的戲服,站在京都最豪華頂級的大劇院上唱著戲,台下烏泱泱的人頭,幾萬人的場館座無虛席。一曲畢,台下的觀眾瘋狂呐喊著“芳芳”的名字,紛紛將珠寶首飾扔到台上。
從夢中蘇醒,我下了火車,準備去附近的小旅館先湊合一下。可一摸口袋,發現裝錢的布袋竟然丟了。我著急得直跺腳,原路返回細細找了一遍,錢袋還是不知所蹤。
那時的京都扒手盛行,他們速度快、下手準,乘客隻要一個不留神,那錢包就準沒影兒了。
可初來乍到的我哪能知道呢,隻得傻傻地坐在火車站門口的台階上,看著人群熙攘的車站,看著車水馬龍的京都,從白天坐到了晚上。
看到夜空中朦朧稀疏的幾顆星星,我才發覺,自己離家鄉已經那樣遠了。我將頭埋在膝蓋裏,低低地哭了出來。
夜色漆黑,我實在哭累了,也顧不得有沒有人,沙啞地唱著那首《西廂記》。
“花落流⽔紅,閑愁萬種,⽆語怨東風......”
一雙油光水亮的尖頭皮鞋出現在眼前,我緩緩抬眼。黑色的西裝,黑色的襯衣,男人逆著月光,輪廓模糊不清,頭發梳成電視上才有的大背頭,好不時髦。他的身後,還跟著幾個同樣黑西裝打扮的人。
“我叫程厲,這位小姐有沒有興趣來我們這兒幫忙?”
就這樣,我成了江月會所的小姐。我說話細聲細氣,帶著江南的吳儂軟語,會唱小曲兒,身段也是極好的,哄得那些年紀稍大、喜歡賣弄風雅的老板們找不到北。
在程老板的造勢下,我的名字很快在江月聲名鵲起。
大把的鈔票、名貴的禮物像流水一樣堆滿了我的狹隘的出租屋,但我始終惦記著那個遠在江南、臥病在床的老父親,家裏沒有電話,我始終放不下心來。
兩年,終於攢夠了五十萬,我向程老板請過假,連夜買了回江南的火車票。在火車上,我死死地護住錢包,沒給扒手任何機會。
我看著沿途越來越熟悉的風光,不禁感慨,原本這輩子都不敢肖想的一切,如今輕而易舉就能得到了。
我決定這次回家後,將五十萬全部給父親看病養老。回京都後再攢夠一百萬就收手,憑借積攢的人脈找份體麵工作,回歸正常生活。
出了車站,天空飄起了綿軟的雪花。
我攏了攏身上的皮草,兩年未歸,家鄉卻早已大變樣。
我沿著熟悉的小路,穿過一座座矮小的房屋,終於駐足在熟悉又陌生的小院。
門口的台階上落滿了厚厚的雪,我使勁敲打著緊閉的、掉了漆的深藍色大門。
“爹,開門!我是芳芳!我回來了!”
門吱呀一聲響了,開門的卻不是父親。
隔壁的瘸腿老寡婦劉婆子從她家門口探出了頭,見到是我,她激動得顧不得拿起拐杖,一瘸一拐走了過來。
“芳啊!你可算回來了,你那苦命的爹啊......”
一瞬間,我的心緊緊揪在一起,疼到無法呼吸。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我身體裏被撕裂,碎成了幾瓣兒,再也無法拚湊在一起。
我無力地跌在冰冷刺骨的雪地裏,呼嘯的冷風夾雜著冷冽的雪花,刮得我臉頰生疼,麵前的一切都失去了顏色,一眼望去,滿目黑白。
“芳芳,爹不求你大富大貴,隻求你一生平安健康,無病無災。”
“爹這一輩子,沒本事,但爹不會拖累你,不用念著我,你放心走吧!”
耳邊是兩年前我臨走時,昏暗潮濕的屋子裏,父親的喃喃話語。那時我一心隻想闖蕩,未曾注意到父親語氣中的決絕悲痛。
如今想來,陰陽兩隔,已是後悔莫及。
3
【林泱泱】
越長大,我就越沉默,不怎麼喜歡說話,後來去上學了,越覺得和同齡人說話沒什麼意思。
許是戲曲和書法練多了,我說話用詞總帶著些古人的語調,氣質也總是與眾不同,像一株風中搖曳飄零的水仙花。
媽媽看著我,越來越滿意。她說,肯定有人喜歡我這一掛的。
我上學晚,上小學的時候比同學們都大了一歲多。女生們成群結隊地手挽著手,蹦蹦跳跳地一起跳皮筋、踢毽子的時候,我沉默地坐在班裏寫字看書,和她們總玩不到一起。
上初中時,班裏的女生還是三五成群的小團體,我融不進去。我隻和同桌梁月待在一起,她是我唯一的朋友,隻有她不嫌我孤僻。
媽媽對我的學習沒什麼要求,我的上學生涯也過得異常安穩平靜。
直到初二那年,媽媽來班裏開家長會,打破了這份平靜,一下子讓我成為眾矢之的。
依稀記得那天十分燥熱,頭頂的風扇賣力地轉動著。班裏異常喧鬧,班主任在講台上維持秩序。畫著精致妝容的媽媽踩著高跟鞋走進教室,在同學家長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歲月似乎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跡。
初中生最好麵子,我也不例外。看到同學們羨慕的眼神,我心中有些驕傲,得意地朝媽媽揮了揮手。
但下一秒,媽媽愣愣地站在我的課桌前,看著同桌梁月肥頭大耳的爸爸,良久沒有反應。
“芳......芳芳,好巧啊,你也來開家長會。”
媽媽緩過神來,尷尬地對著梁爸爸笑了笑。我懂事地拉開凳子,將位置讓給了媽媽,隨即來到後排和同學們一起站著。
我看到媽媽一動不動的背影,她坐得很是端正。但我沒看到的是,媽媽的臉色蒼白,額頭細密的汗珠打濕了她的頭發。
家長會結束,我看到肥頭大耳的梁叔叔側著身子,對著媽媽說了些什麼。我還沒來得及多想,媽媽就已經踉蹌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教室。
從那以後,我唯一的朋友、我的同桌梁月,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我,與之而來的,是班級裏有關我和我媽媽的閑言碎語。
“聽說林泱泱她媽媽很臟誒......”
“我聽月月說,她媽還下過海呢,真不要臉。”
“對對對,我爸在公安局的時候,還掃黃過她媽呢,叫什麼芳......”
我站在教室門外,聽著同學們的對話,攥成拳頭的手中滿是汗水。我想衝進去解釋,可是誰會在乎呢,誰會相信呢。
幾句謠言,幾張不明真相的嘴,足夠毀掉一個我的人生,足夠壓得我無法抬頭,無法挺直腰杆做人。
後來,關於媽媽的謠言愈演愈烈,最後甚至演變成我也是個不知廉恥、愛勾三搭四的女孩。
無論我走到哪兒,都會有人對我指指點點,這些汙點像被灑在衣服上的墨跡,再怎麼清洗,還是會留下痕跡。
我在手腕上劃開一道淺淺的口子,看著暗紅色的血液慢慢往外滲出,染紅了我潔白的校服,我赤著腳來到媽媽麵前。
“媽媽,為什麼他們都那麼說你,你真的是那種女人嗎?”
媽媽的眼眸染上一層緋紅,我話音剛落,一個巴掌就甩在了我的臉上,我被打得跌坐在冰涼的地板上。
“誰都可以那樣說我,林泱泱你不可以!”
直到她看到我手腕上不斷滲出的殷紅,才紅著眼將我拉起,慌忙撥通了120。
我的手腕留下了一道醜陋的疤痕,我的心也出現了一道縫隙,再也無法縫補。
媽媽給我辦理了休學。
十五歲以後,我再也沒去過學校。
我的老師是我的媽媽,她在家教我唱戲、練習表演姿態、畫臉譜、繡戲服。
她還給我找來了京都的書法協會副會長,手把手教我練字。
我以為,媽媽是愛我的。
直到我十八歲生日這天,她親手把我送給了四十五歲的沈知言,那個比我大整整二十七歲的男人。
4
【李桂芳】
處理完我爹的後事,我又回到了京都。
那些天,我像個提線木偶般,丟了魂魄。
劉婆子說,我爹半年前就已經去了。她發現屍體的時候,屋裏滿是腐爛的臭味。
我苦命的老漢兒就那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怎麼叫都叫不醒,再也沒了動靜。
他死了一星期,才被上門借東西的劉婆子發現。
我爹死後,鎮子上的人都聯係不上我,無奈之下隻好在小山頭將我爹草草埋了,立了塊木牌子。大家都不知道我爹叫什麼,他們“李老漢李老漢”地叫了幾十年,沒一個人知道我爹的名字。
於是,木牌子上隻好刻了五個大字—李老漢之墓。
“你爹命苦啊,娶了你娘個落魄地主家小姐,身子還不好,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什麼福都沒享,到死了都沒人給他收屍啊。”
劉婆子帶著我來到小山頭,我看到荒蕪的草地上,那突起的一小坨和一塊潦草的木牌子。
是了,這就是我的老父親,李老漢的墳了。
“爹,芳芳不孝,芳芳來晚了!”
我抱著那小小的木牌子,哭得肝腸寸斷。
我悔,後悔莫及,悔自己沒有好好孝敬他,悔自己為什麼要貪戀榮華,悔自己為什麼不曾早些回來。
從今往後,李桂芳在這個世上孑然一身,再無親人了。
回到京都的住所,我渾渾噩噩,整日整夜失眠。
每晚,我都會夢到我那半死不活的老漢兒,他半睜著眼睛,直愣愣地躺在床上,偏著頭看向我,嘴裏還不停念叨著“芳啊,你啥時候回來啊......”。
受到了沉重打擊後,我的精神越來越恍惚。
與此同時,程老板開始催促我回去上班,可我還哪有心情去與人陪笑。
沒了家人,要再多的金銀珠寶有什麼用,也買不來他們的命。
我將自己整日關在出租屋裏,喝得昏天暗地,甚至想就這樣隨爹娘去了。
“誰啊!別敲了!”
門外傳來劇烈的敲門聲,我暈暈乎乎地丟下酒瓶子跑去開門。
鋥亮的皮鞋,滿身黑西裝,一絲不苟的背頭,正如那年那夜初見那般,程老板逆著月光,靜默地佇立在我家門口。
“芳芳,是我。”
我把他拉進亂糟糟的出租屋,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抱著他就開始哭。
“我沒有家人了,我娘不在了,我爹也死了,我還活著有什麼意思......”
程厲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發,“芳芳,我想聽你唱西廂記。”
我本來不想唱的,可我突然記起來,我爹還活著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西廂記。
我從床底下翻出那套有些破舊的粉色綢緞戲服,因為喝得太多了,手顫抖著沒辦法畫臉譜。程厲握住我的手,一筆一筆,幫我描著眉毛,畫著臉妝。
我穿好戲服,赤著腳站在床上,開口是略帶沙啞,又淒涼哀怨的嗓音。
“花落流⽔紅,閑愁萬種,⽆語怨東風......”
程厲終是沒聽我唱完,就將我撲倒在柔軟的床上,“嘶拉”一聲,我那唯一一件藕粉色的戲服也被程厲粗暴地撕成了兩片破布。
心尖如同裂了道口子,鮮血淋漓,再也無法愈合。
5
【林泱泱】
我十八歲生日宴會上,媽媽穿著優雅大方的修身禮服,勾勒出她風韻不減的身材,她踩著雙香檳色的小細跟,手裏捧著酒杯穿梭在一眾西裝革履的男人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