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三點,我被九歲的兒子狠狠扯下床。
“還不快起來?今天要去給宛茵姨燒香。”
宛茵姨是丈夫的白月光,也是兒子心中最理想的媽媽。
山下,我正要抬步上前,兒子攔住了我,
“忘了嗎?你要磕頭上山才能向宛茵姨贖罪。”
他小小的臉上盡是冰冷與抵觸,
“當初死的怎麼不是你呢!”
從我身體裏孕育出的血肉,用最尖利的語言刺向我。
我忽然失去了所有力氣,摸了摸他的頭,
“恭喜你,要如願以償了。”
三年前,車禍裏死的人從來都不是蘇宛茵,
而是我。
1
兒子靈活地躲開我的手,
“隻有宛茵姨能碰我的頭!”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滿是惱怒和恨意。
仿佛我不是他的親生母親,而是他的殺母仇人。
我輕輕歎了一口氣,
“承允,我從沒對不起過你。”
又何必用那種眼神看著我?
顧承允像是被踩中了尾巴,將一腔憤怒都撒在我身上,
“你害死了我的宛茵姨!她才應該是我媽媽!”
“當時車子裏隻有你和她,為什麼她死了你還活著?”
我啞然,無法解釋當時是她搶奪了方向盤,害得我們雙雙墜入大海。
以已死之身存留在這個世界上,我許下了許多承諾。
在這三年裏隱瞞真相,便是其中之一。
顧承允眼眶通紅,扭身便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我站在山下,愣愣地看著這個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
他是我最深的牽掛,不惜答應最苛刻的條件,也要回到這世間守護他。
顧季白還沒走,他蹙著眉打量臉色過分蒼白的我,
“你剛剛跟承允說什麼,如願以償?”
沒等我解釋些什麼,他繼續道,
“這些話以後不要亂說了。”
“尤其是在宛茵的忌日。”
我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麼,
“是我的錯。”
顧季白轉身,冷冷丟下一句,
“那就跪吧。”
“你欠宛茵一條命。”
淅淅瀝瀝的小雨撒在身上,衣褲上沾滿泥濘。
我跌跌撞撞地到山上時,已經過去了五個小時。
步伐逐漸僵硬,膝蓋幾乎失去知覺。
這具身體,要到極限了。
兒子正坐在地上,眼睛紅紅地對著墓碑上的照片說話。
“宛茵姨,我好想你,要是你還活著就好了。”
“我想你來當我的媽媽。”
見我靠近,兒子像一個憤怒的護食小獸,衝過來推我。
“誰讓你靠那麼近的?”
“不要臟了宛茵姨的墓!”
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我跌到在地。
摔得狼狽。
兒子居高臨下,神情冷淡又厭煩,
“裝什麼可憐?再可憐有宛茵姨可憐嗎?”
我靜默不語,手撐在地上,半天沒能爬起來。
“蘇秋月,你像什麼樣子?還不快起來?”
眼前出現了兩雙鞋子。
是我的父母,他們目光中帶著毫不遮掩的怨恨。
他們也在怪我害死了蘇宛茵,他們捧在手心的養女。
全然忘了我出現之後,蘇宛茵從沒盡過一天孝,所有事情都是我來操持。
我苦笑,想要站起來,可手腳完全不聽使喚。
顫顫地伸出手,父母卻轉頭就走,
“你妹妹的忌日,你還要這般跟她爭寵嗎?”
“果然是個沒教養的,蘇秋月,你太讓人失望了。”
顧季白抓住我的手,猛得將我將我拽起。
等我站起,他立即如碰到了什麼臟東西般將我的手鬆開。
聲音染上了幾分怒意,
“特意在宛茵的墳前鬧這一出,你是想惡心誰?”
我搖搖頭,“我隻是有點累了。”
顧季白皺了皺眉,目光是看穿一切地輕蔑,
“蘇秋月,你不該在今天耍那些不入流的手段。”
說罷他帶著父母和兒子坐上車,揚長而去。
頃刻間,此地就隻剩下我一個人。
手機已經進了水,開不了機。
我收好手機,在雨中一點點挪著步子走下山。
2
回到家時已是深夜。
客廳沒有亮燈,唯有一道白色的身影直直朝我奔來。
“汪汪”
是小滿,知道其他人不喜吵鬧,它叫得很小聲。
察覺亮光,方姨從房間裏出來,
“夫人吃飯了嗎?今天家裏沒有留晚飯,我這就出去買。”
我剛想拒絕,兒子的聲音就響起來,
“方姨,不是說了不用準備她的飯嗎?殺人凶手不配吃東西。”
小小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樓梯口,挑釁地冷哼。
我置若罔聞,隻是問,
“方姨,小滿的狗糧喂了嗎?”
聞言,方姨臉上露出為難之色,
“小滿不讓別人碰它的小碗,之前一直是您或者小少爺喂的。”
我看向雙手抱著胸神情憤懣的兒子,了然,
“承允,你是不是忘記給弟弟準備狗糧了?”
“我才沒有一個畜生當弟弟!”
他把門甩得很大聲。
許是察覺了小主人言語中的不喜之意,小滿本搖晃得歡快的尾巴垂了下來。
小時候,顧承允很喜歡小狗,見到小狗就樂嗬地咯咯直笑。
而小滿,是一歲的顧承允自己從小狗崽堆裏選中的小薩摩耶。
也是我送他的周歲禮物。
彼時他還很喜歡小滿,與小滿同吃同住,走到哪都要帶著它。
後來,兒子不喜歡我了,連帶著也不待見小滿。
小滿不知道小主人為什麼討厭自己,隻以為是自己哪裏做錯了。
生性歡脫的薩摩耶,也變得束手束腳,小心謹慎。
我摸了摸小滿的小狗頭,白白的薩摩耶乖巧地垂下耳朵。
我輕聲道,“委屈小滿了,快把你的小碗拿過來,媽媽給你準備吃的。”
小滿很乖,安靜地開門叼出被顧承允扔到門外的小狗碗。
碗有些臟了,我仔細清理好,倒上滿滿的狗糧。
而後找出備用手機,給小狗拍了幾張照片,開始編輯文字。
等小滿吃完後,我走進了書房。
拿出一個本子和筆,一筆一劃地寫。
就當是我盡一個母親最後的責任。
顧承允並不是什麼好養的小孩。
他很挑剔,也很容易過敏,一如他那個矜貴的父親。
事無巨細,竟是寫到了第二天。
肩頭忽地一沉,是顧季白將自己的衣服披在我身上。
“昨晚怎麼沒有回來睡?”
他語氣煩躁,想必是因為昨晚我沒有如往常那般給他準備新的助眠音樂。
我頭也不回,“在寫承允的忌口和平時要注意的東西。”
“以後我不在兒子身邊,你要好好照顧他。”
“最好是能專門找一個人看顧他的飲食。”
顧季白的笑容很涼,
“就因為昨天兒子讓你給宛茵賠罪,你就鬧脾氣到現在?”
“這麼大的人了,還要跟小孩子計較?”
我很平靜,“顧季白,我們離婚吧。”
“給彼此一個體麵的結束。”
顧季白愣住,像是聽到什麼不可思議的笑話,冷笑道,
“蘇秋月,鬧也要有個限度,不要得寸進尺。”
他一把拿走我的筆記本,將我寫了一夜的東西撕碎揉成團,扔到了垃圾桶。
他警告道,
“我不會容忍你那麼久。”
男人甩關上房門,垃圾桶裏的碎紙被震得抖了抖。
我打消了將它們撿起來的念頭。
3
這時,方姨來敲門,
“夫人,外麵有人找您。”
門外是昨晚給小滿找的意向領養人。
他們對小滿很是喜歡,當即約定明天來接它。
隻是疑惑我為什麼要把狗狗送走。
我安撫地摸了摸蹭過來嗚嗚咽咽的小滿,“準備離開這裏,帶不了小滿走。”
顧季白恰好出門,問道,
“離開?要去哪?”
我回去收拾著小滿的東西,隨口應道,
“準備出差,到時候沒人照顧他。”
男人敷衍地嗯了一聲,並不知道我已經辭職一年了。
知道小滿要被送走,顧承允甚至等不及我收拾,便將家裏放置在各處的狗狗用品扔了出來。
“早就應該趕它走了。”
“害得我過敏起紅疹子那麼久!”
我看向他白淨的健康肌膚,陳述事實,“承允,你隻對吃食過敏。”
他的體質情況,像是刻在我的骨子裏一般清晰。
顧承允絲毫不心虛,“我說過敏了就是過敏了!”
“你早就該把這條死狗送走!宛茵姨就是因為它才不能總來看我的!”
蘇宛茵騙了他,她隻是嫌小小的顧承允鬧騰。
隻是他信了,以為蘇宛茵真的過敏,於是把矛頭都對準了小滿,以及帶小滿回家的我。
小滿垂下頭,夾著尾巴,暖烘烘的身子貼得我更緊了一些。
我撿起被顧承允扔在地上的小玩具,放在一個大箱子裏。
“對不起,去更愛你的家庭吧。”
小滿還會活很久,要活在一個愛它的家庭裏。
顧承允冷哼一聲,“裝模作樣,死人都沒那麼矯情。”
我看向他的目光中帶了幾分失望。
“承允,小滿是我們的家人。”
顧承允如刺蝟一般,從臥室裏扔出我給他添置的所有東西,
“我才不要跟你和狗當家人,帶著你的狗滾!”
等顧季白回到家,我再次提出了離婚。
男人捏了捏眉心,眼眸沉沉,
“蘇秋月,你到底想做什麼?”
“宛茵已經死了,你還要吃一個死者的醋嗎?”
我淡淡道,“承允並不想要我這個媽媽,繼續下去隻會讓他變得更抗拒偏激。”
顧季白嗤笑,“這能怪誰?你沒有好好教育他照顧他,現在來怪我嗎?”
我曾以為在蘇宛茵不在的這三年,我可以將兒子引回正軌。
但偏見一旦確立,他隻會在不斷對比中一遍遍肯定我的過錯。
而背負承諾鐐銬的我,無法掙脫他們我安上的罪名。
不如讓他見一見自己心心念念的宛茵姨,或許會過得更快樂些。
“離婚吧,我告訴你蘇宛茵在哪,她一直沒有死。”
剛剛還冷靜自持的男人一下失了分寸,上前幾步逼問道,
“她在哪?”
“為什麼這三年你都不告訴我?”
“你把她藏哪了?是不是故意讓我們找不到宛茵?”
我拿出離婚協議,“先離婚,我告訴你地址。”
我不想在自己離開後,還與不愛的人扯上關係。
我要幹幹淨淨地走。
不到一個小時,離婚證到手。
男人看都沒看一眼,幾乎是審問犯人般質問我,“宛茵在哪?”
等他離開後,我拎著一個小包也準備出門。
方姨不解,“既然蘇小姐還活著,那您和先生少爺的誤會也就能解開了,為何還要執意離婚?”
我笑而不語,隻給這個家裏最關心我的人一個深深的擁抱。
“若以後顧季白娶了蘇宛茵,無暇照顧承允,告訴他可以將承允送去軍校。”
有軍校的訓練,承允不會走得太歪。
4
門口,已經有道士在等我了。
“緣主,時間差不多了。”
靈魂離身的那刻,我的屍體倒地,猙獰的傷口終於衝破束縛暴露出來。
道士收斂我的屍身,擺了擺拂塵,
“還有一個小時,緣主可再看看世間所牽掛之人。”
我的世間隻有滿目瘡痍。
顧季白開車載著兒子疾馳著,車上還坐著我的親生父母。
兒子興奮又忐忑,“真的嗎?宛茵姨沒死?我還能見到她?”
“這一次我一定要她做我的媽媽!”
爸媽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媽媽不停抹著淚,“秋月之前怎麼一直不告訴我們宛茵還活著,害得我們以為宛茵真的...”
爸爸神色沉肅,隻是微微顫抖的手泄露了心中的激動,“到底沒養在身邊,是個白眼狼。”
隻有顧季白沉默著,下頜線繃得緊緊的,捏著方向盤的手用力到泛白。
我略過他們,去了小滿的新家。
它有了一個很漂亮的狗窩,可以撒著歡在院子裏跑。
我隔空摸了摸它的小狗頭。
它眼睛一亮,想像往常那般用頭拱蹭我,卻撲了個空。
小滿茫然地晃了晃腦袋,急得圍著我轉圈圈。
“小滿,來吃飯了。”
真好,它還叫小滿。
小滿即安。
......
到了我給的地址,幾人詢問護士,果真有一個叫蘇宛茵的病人。
找到病房號,顧承允迫不及待跑上將門推開。
就聽見裏麵傳來一道熟悉的女聲,
“三年了,行車記錄儀找到了嗎?”
“剛剛收到消息,已經找到了。”
“讓他們立馬銷毀,決不能交給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