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師(一)
人間有句俗語:有一便有二,有二不差三。
所以當得知細辛第三回摸到萬妖城門口的時候,金九已經絲毫不驚訝。
淫雨霏霏,金九自己撐個荷葉,仰脖子望著細辛,遞上一把油紙傘。
——如果蟾蜍有脖子的話。
傘是柄好傘,玉質手柄淡竹傘骨,大紅的傘麵銀粉繪製了一幅雪梅,土氣中透著那麼十足的喜慶。
細辛將傘撐開的一刹那,想起了自己住在妖界之時,隔壁山頭有位在出嫁當天意外身亡,又不肯輕易去投胎的姐姐,代號“鬼新娘”,總是半夜撐把紅傘出來到山下客舍找花心男子吸人精氣,白日裏就把他們小妖召集起來強迫他們聽她講“吸後感”。
講到動情處,往往伸出十根長到過分的尖利指甲,問周圍一幹哆哆嗦嗦的小妖怪,“你們看我這手,男人血染得,夠不夠紅?”
至今還記得紅傘投影下她泛著紅光的死人臉和熏黑的眼眶及五尺長的猩紅舌頭。
鬼氣森森,詭異可怖,堪稱童年最大的陰影。
而金九喜滋滋,得意洋洋,“這傘是我們公子親手做的喲。”
“……”細辛把要收傘的手放了下來,算了,打著吧,就當給秦艽麵子,他脾氣那麼差,生起氣來不好哄的。
金九又道:“你知道紅傘都誰打嗎?人間要出嫁的女子喲。”一臉“我是好助攻”的樣子。
話音剛落,天邊風雲變色,大好白晝瞬息昏黃,烏雲壓頂而來,伴隨著“哢嚓”一個驚雷,大雨隨風呼呼地打臉。
現場效果可謂十分致命。
金九滿意地點點頭,看把細辛姑娘感動得的臉都白了,公子這下該高興了吧?
所以成親的大紅綢子是不是該找城西的紡織娘給織起來了?
細辛為了打破眼前的驚悚氛圍,嘗試著沒話找話,“你家公子呢?”
金九:“今日有犯事者被收進城,公子接手去了,方才的驚雷便是為這個。”
細辛看著陰鬱的天色,皺眉道:“來人很厲害嗎?”
“看這打雷的勁頭,好像是的,”金九道,“但無論來人如何厲害,都厲害不過公子。”
“蛤哥,你對你家公子的自信是不是過於盲目了。”
金九朝她勾勾手,“你來,靠牆。”
細辛防備看著它,貼手上牆。
“閉眼。”
細辛閉眼。
片刻之後,她大汗淋漓,臉上血色全無,顫抖著手離開牆麵,驚慌之下,另一隻手的傘沒拿住,紅傘被風吹著滾出好遠。
牆是軟的,活的,在貼近那一刹那,萬鬼扭曲變形的麵孔沿著掌紋脈絡直擊心間,耳邊全是淒厲的慘叫聲,耳膜生疼。
傘脫手的瞬間,一隻厲鬼通身如焦岩,黢黑的身體裏噴著紅漿,張著大口探出牆麵,嘶吼著朝細辛襲來。
金九眼疾手快,跳起來將那鬼拍回牆裏,同時腳一伸一勾,將傘勾了回來,小小的身體裏充滿大大的能量。
細辛吃驚地看著他。
金九氣喘籲籲:“牆裏這些東西,全都死於公子之手,而整座城的全部城牆,都是這些東西壘成的,一旦有外人闖入,若是不小心靠近牆,即刻會被吸入牆中,被萬鬼分食,渣都不剩。”
細辛立時離牆要多遠有多遠,同時離金九也遠了一點兒。
“別緊張,你不一樣,”金九道:“今日是你主動把手放上牆,才有個別想不開的大著膽子出牆撲你,想想你先前兩次闖入,皆是全須全尾毫發無傷,甚至都沒發現牆裏有任何異狀,是不是很神奇?”
“那可能是因為我天性善良,好人有好報吧,不是有那種美女,露個麵能讓千軍萬馬止戈握手言和,不忍傷美人心,跟我差不多……”細辛道。
金九:“……”
金九:“你是不是想得有點多?”
金九:“我意思是這牆裏的東西都很怕你,平日裏是不敢出來的,”他頓了頓,補充道,“像怕公子一樣怕你。”
細辛:“為何?”
“這你就要問公子了,我隻是一隻活潑天真的小青蛙。”
“問我什麼?”秦艽的聲音猝不及防地從後麵傳來。
秦艽今日看上去格外心情好,仍舊穿著他那一身狐裘,臉色比以往蒼白不少,但眉宇間神采奕奕。
他也執一柄油紙傘,看著細辛道:“怎麼,一來就麵壁思過啊?”
他的傘就正常多了,微黃的傘骨碧色傘麵,上麵繪了一從墨蘭,襯得君子翩然溫潤如玉。
由此可以得出,這廝給她一把紅傘絕對是故意的。
細辛怒氣橫生,撐傘飄過去,遠看像朵一顛一顛的毒蘑菇。
她僵屍一樣地伸出爪子,“你看我這手,龍血染得夠不夠紅?”
秦艽嫌棄一躲,“離我遠點,你這傘好醜。”
細辛:“……”
細辛:“……”
細辛:“這傘不是你親手做的?”
這下輪到秦艽疑惑,“我有那麼閑?”
細辛張張口,還沒說話,秦艽又道:“就算我閑,憑什麼要親自做傘給你,你長得很好看嗎?”
細辛:“……”
金九見狀不好,跑出了一隻蛤蟆不應該有的速度。
秦艽端詳她傘,回想道:“這傘……是某一年有個‘鬼新娘’因吸食人類精氣多了,致使多名男子喪命送到我這裏,後來想明白了自行去投胎,走時卻把傘留了下來,我臨走前讓金九隨便去庫房挑把傘給你,沒想到他挑了這把,像這種傘,一般都是不怎麼幹淨……”
話沒說完,紅傘“啪”的跌地,細辛人已經飛撲到秦艽傘下,瑟瑟發抖。
秦艽覺得好笑:“你是妖,怕鬼?”
細辛:“我連高都恐,還怕鬼稀罕嗎?”
秦艽:“……也對。”
看著她,忍俊不禁,卻主動靠近了一點,將手中傘傾斜到她頭頂,同時安撫道:“等我回去找金九給你報仇。”
細辛“嗯嗯”地點頭,“連同上回偷我的酒。”
“幾壇酒值當你惦記這麼久?”
“那當然,那幾壇酒能賣好幾個大錢呢!”
“財迷。”
“愛錢有什麼不好,這世間人可散情可斷,唯有錢最牢靠,能活己,若有富餘,還能活人。”
秦艽臉上神情微微一滯,頃刻點頭道:“有道理。”
細辛道:“所以你能把金九偷的酒賠錢給我嗎?”
秦艽道:“不能。”
“為何?”
“我沒錢。”
“為何?”
“衣食住行,我出不去這座城,住的宅子一應器具,要麼是城中妖怪所送,要麼是自己幻化而來,又不用吃飯,要錢何用?”
“那你身上的衣服呢?”
“衣服也是弱水所做,”秦艽抬袖給她看,雨水濺落上去,袖口隱約可見水紋流動,竟是活的,“常換常新。”
細辛又問:“這身狐裘呢?”
秦艽低頭一陣,才重新抬起,“這個牽扯一段往事,我不願意提。”
細辛點點頭,並不強求,“那酒錢,你準備用什麼抵給我?”
秦艽:“……”
為什麼會有妖怪在人間俗物上,如此倔強?
秦艽:“先欠著不行嗎?”
“那要寫欠條。”細辛道。
“哦。”
說寫就寫,秦宅小院回廊下,細辛吹幹紙上的墨跡,遞過對麵,“簽字畫押。”
秦艽接過一看,上寫:今有秦艽欠細辛三兩七錢,限三個月內還清。
字跡十分清秀。
秦艽:“不是就幾個大錢?三兩又是什麼意思?”
“因為我要給你做飯啊,”細辛理直氣壯,“我做的飯,一頓可不止三兩,看在大家都是朋友的份上,給你打折。”
細辛:“不客氣。”
秦艽道:“其實我……”
“不吃飯活著有什麼意思,用不用吃飯和吃不吃飯,有靈魂的區別。”細辛叉腰站起來,“我去城中走一圈兒,你在家裏別閑著,把那譚水的魚捉上兩條來,可以的吧?”
秦艽:“……”
秦艽道:“可以的……吧。”
黎晚進門的時候,鬼見鬼哭、妖見妖愁的萬妖城城主正蹲在自家後院水潭邊,麵對寒潭,釋放了自己畢生的溫柔。
他道:“對不住,一會兒有個姑娘可能要吃你們。”
“你們乖乖地給她吃一吃,我會好好地超度你們的。”
“這城中有位鳳族先輩,聽說那冥後也是出身鳳族,等我找他替你們走個後門,讓你們下輩子投個好胎。”
“來世不做魚。”
譚中兩尾青鯉渾然吐泡泡,聽不懂秦艽在說啥。
黎晚一隻腳跨進門。
秦艽笑容一斂,變臉如翻書,端著手又恢複了一派冷漠還帶點不耐煩的無情畫風,“不是已經給你安排好住處了麼?”
“今日沒設結界不代表我家大門你可以隨便進,家裏大人沒教過你進了監獄要懂禮貌嗎?”
盱衡厲色,妖見妖愁。
黎晚愁容滿麵地凝視著他,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一塊鍋蓋大的烏雲精準地凝聚在秦艽上方,本來見收的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澆了他一頭。
秦艽:“……”
隨著黎晚眼中的淚水越來愈多,中雨轉大雨,大雨轉暴雨。
被秦艽置在廊下的傘見狀,傘柄作腳,單腳跳跳跳,無人自開,趕在暴雨轉大暴雨之前撐在秦艽頭頂,救美的心情十分急切,同時傘麵上長出一張水墨大嘴,義正言辭地開始訓黎晚,“你說說你這個小雨師,有事說事就是了,這麼極端作甚,你若是把我們公子澆死了,我到時候給誰說媒去……”
傘妖一生愛說媒,理想是有朝一日成為妖界月老,不放過一隻單身妖,想當年西湖煙雨醉蘇堤,素貞斷橋邂逅小許,就是它從中作梗牽的線,要不是後來膨脹了,慫恿素貞水漫那和尚寺,牽連無辜性命數百條,也不至於來萬妖城坐牢。
傘生寂寞,傘妖來此以後,好不容易瞄上秦艽這種長得好看修為高的優質單身男青年,尋遍全城女妖,覺得今早那隻小蛾子不錯,在廊下看了半日小兩口你儂我儂地“寫欠條”,正老懷欣慰,誰知道突然跳出一隻“雨師”。
所謂“雨師”,便是掌控雨水的妖。
“你到別處哭去成不成,莫壞我好事!”傘妖絮絮叨叨,飛近想要給新來的一個教訓,忽然感覺一陣熟悉的氣息,驚道:“哦豁,沒想到還是半個同類。”
而黎晚抬起頭,兩眼通紅,哭道:“我要江玉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