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幻妖(二)
“嘭!”
一束火光升上萬妖城的夜空,驟然炸開,絢爛繽紛。
洛音書小心控製著霧氣,營造出一片綺麗幻影。
火光一朵接著一朵,整座城亮如白晝。
有膽大的妖怪探出頭來看,情不自禁濕了眼眶。
“哇——”卉卉推開農舍的窗戶,興奮地指著天上,“天雷會開花。”
“傻孩子,那是煙花。”容氏在身後抱著她,默默地道。
長得看不到邊的街道上,十三娘拄著掃把停了下來,抬起頭,看向了虛空某處,良久,一滴眼淚自眼角滑落。
幻影中,煙花底下,奇石怪巒裏藏著一雙背影,一高一矮,矮的那個抱著雙膝縮在寬大的道袍裏,被映亮的側臉紅撲撲,濃長的睫毛掩蓋下的眼睛透著驚豔。
她道:“我在長安城裏長大,這是頭一回覺得煙花如此好看。”
而現如今萬妖城裏那個頎長的身影落寞,看著出不去的漆紅大門,喃喃道:
“我們妖啊,學人做人,可是他們人,唯恐我們是人。他們除妖的手段有千百種,桃符,詛咒,結界,陣法……其實哪裏還用那麼麻煩,有時候一顆真心就夠了。”
他在人間混跡那麼久,終究也成不了人,最多是急著買甘甜的那個孩子,以為人類跟自己一樣,哭就是哭,笑就是笑。
沾那位貴妃的光,洛音書和歸思在山頂一連看了七日煙花。
前半夜相顧無言,安然靜默,晚風清涼,莫名的,卻有一股暖意充斥在心裏。
後半夜,歸思仍舊畫她那痕跡拙劣的伏魔陣,一遍不行再來一遍,不厭其煩。
嵐山觀住的都是國師老道的徒弟,歸思是其中最小最弱的一個,她說自己是師父撿來的孤兒,不比別人有依靠,她能倚仗的隻有自己。
她必須要加倍努力,才能獲得師父的青睞。
師父在觀前結大陣,她便在山後偷偷結小陣,想立個功,給師父和看不起她的師兄師姐們瞧瞧。
“總覺得後山也有妖。”歸思道。
洛音書靠著一棵梨樹,指著自己道:“那你看我像不像妖?”
雪色的花瓣落了他滿肩。
歸思笑道:“你那麼好看,怎麼可能是妖。”
洛音書受了誇獎並不歡喜,反倒有些忐忑,“在你眼中,妖醜陋嗎?”
歸思做個鬼臉,“那是自然了,師父說世上的妖即便披一身精心偽造的皮囊,也改變不了醜惡的內心。”
“不,”歸思又道:“妖怪壓根沒有心,我永不與妖為伍。”
洛音書望著她,良久,他道:“我對陣法也有些研究,這個伏魔陣,我來教你畫吧。”
第八日上,鬼使神差,洛音書又去了嵐山後頭,明知道不會再有煙花升起來。
星子稀疏,月光黯淡,繁盛的梨樹下歸思褪去了道袍,穿一件天水碧色留仙裙,輕紗披帛隨風飄蕩,白粉敷麵,薄唇點絳,額心一枚殷紅花鈿。
凡人寫情的詩文裏說,女為悅己者容。
她周圍縈繞著螢火點點,風光旖旎到不可言說。
洛音書道:“我以為你不會來了,又沒有煙花可看。”
歸思用朱砂流利畫下一個圓,邊道:“我知道你會來,我便也來了。”
有你在這裏,我還要什麼錦簇煙火。
洛音書以為這便是喜歡了。
看一個伏魔陣在歸思手裏逐漸成型,他忽然萌生了一個念頭,他不想做妖了。
他要做人。
……
說到這裏,洛音書渾身氣澤隨著他心緒起伏不住變幻,看著那縷縷黑氣,細辛不由自主往秦艽身旁靠了靠,心驚膽戰,“可你這樣,分明是入了魔。”
洛音書倒也不否認,轉過頭來看著她,清澈雙眸漸漸染紅,“因為我等不了那麼長時間。”
妖想成人,千難萬難,大體有兩條路可走。
一條是學做好人好事,日行一善,慢慢積累功德,渡過一道道天劫,脫胎換骨,天賦極高的妖也需要幾百年,凡人壽數短暫,等他做個人,歸思已經不知道入了幾個輪回。
所以洛音書選擇了第二條路——吸生人精氣,這樣在天劫來時能瞞過去,照樣可以成人,上手簡單見效快,副作用是極難控製心神,一不小心就容易墮入魔道。
還有個副作用,容易變醜。
“你近來有些不對勁。”歸思如是說。
“變得更帥了嗎?”洛音書笑著,將斑駁幹枯的手背到身後。
歸思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同他玩笑,愁容滿麵,“師父讓我明日隨師姐他們下山除妖,可是我不會啊,我連一個簡單的伏魔陣都畫不好。”
她星眸閃爍,“不如你再教我畫最後一次。”
他道:“好。”
他從容走入她畫的圈,毫無防備。
……
細辛倒吸一口冷氣。
秦艽側頭看著她,語氣裏波瀾不驚,月光下臉色白得像雪,“你猜到了?”
細辛不知道該不該點這個頭,同情萬分看向洛音書,後者麵無表情冷笑,“不必同情,是我作繭自縛。”
“為了同她長相廝守,我不惜入魔,卻原來那伏魔陣,原本降的就是我。”
朱砂自歸思手中流利落下,紅光衝天,一開始的笨拙都是裝的,為了引他上鉤。
萬箭穿心而過時,歸思站在陣外抱著手臂好整以暇看著他,似在欣賞一件戰利品,臉上掛著嘲諷的笑,何曾有初見時的半分純真。
通紅的妖血濺濕了她的裙擺,她嫌惡地躲遠了一些。
洛音書捂著胸口嘴角溢血,瞪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空曠山野裏漸漸人聲嘈雜,無數道士舉著火把,竟炙熱過當日漫天煙火。
為首的老道捋著胡子看著洛音書目露貪婪,歸思邀功地湊上去,“師父,如何?”
老道滿意點頭,“還是你乖,這妖怪吸足了人精氣,待為師將他煉化,仙丹自有你一杯羹。”
歸思喜笑顏開,“那我就好生等著了。”
幾百道符咒從天而降,為了防止洛音書逃脫,道士們把鑄滿經文的銀鉤子嵌進了他身體,一隻又一隻。
銀物克妖,長此下去他必死無疑。
直到他縮成一團再也不動彈,他們才放心地將他從陣裏拖了出來。
一瞬之間,濃霧將洛音書全身包裹,那是他忍痛等待的最後時機,他一麵撕扯著身上銀鉤,血肉橫飛,痛入骨髓。
空著的手化出一條通道,時光回溯。
其實他是可以回溯到初見歸思的第一日的,就當全然無事發生過,他和她是兩個陌路人。
他後來在漫長的歲月中安慰自己說是當時氣力不濟,所以回溯晚了,隻堪堪停在他和歸思看煙花的最後一晚,第七日。
但他心裏無比清楚,他隻是舍不得罷了,他舍不得歸思的記憶裏沒有自己。
第七日,晚霞輝曜滿天,煙火尚未升起。
他立在風中等,血一滴一滴從千瘡百孔的身體裏流出來,滲進腳下山石,死氣沉沉的眸子深紅。
歸思的道袍一角慢慢出現在視野中,仍是純真的一張臉,他先前怎麼看怎麼喜歡,如今隻覺得是莫大諷刺。
夜色將他隱沒。
第七日的歸思絲毫沒有察覺他的異樣,興衝衝哼著山歌跳上來,“洛音書我跟你說……”
他麵無表情將一隻銀鉤捅入了她的腹中。
歸思的眼睛驀然睜大,充滿了迷茫與不可置信。
那隻銀鉤上還沾著他的血,現在也沾了她的,他們的血融為一體,他忽然覺得這也許才是最好的結局。
歸思的瞳孔渙散了。
巨大的煙花在他們頭頂升起,人們狂歡的聲音在山頂也聽得到,卻無人知曉嵐山後頭有一隻遍體鱗傷的妖,抱著他漸漸冷卻的心上人,發出了野獸般的哀嚎。
他撫上她睜大的眼睛那一刻,認真與她道:“妖也是有心的。”
即便她其實已經聽不到了。
大片的血在他身後蔓延開,他忽然也感到一陣冰冷的寒意,然後身體如同著了火,眼中的火光愈發旺盛,最後他站了起來。
一夕成魔。
後來還是不甘心,究竟回溯了多少次洛音書自己也記不清了。
他有時候會回到初見她那一日,看她笨拙畫圈圈,上前狠狠嘲笑她笨,說到她自卑低頭,紅了眼圈,“那我就是笨嘛,我能怎麼辦。”
短暫的快意過後卻是滿心內疚與心疼,他控製不住自己走上前,輕輕握住她的手,“我教你好了。”
這時候歸思會瞪著她那雙琉璃似的大眼,笑開來,“你這人,才剛認識就欺負我,我跟你前世有仇嗎?”
他點頭,“嗯,有。”
“我是欠了你的錢嗎?”
“不是,你欠了我一條命。”和一顆真心。
她被他肅然的神色唬住,栽栽愣愣地道:“那你為何還要對我這麼好?”
她道:“你……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頓時滿心焦躁,揮一揮衣袖,周邊一切如夢幻泡影,她惶恐不安的臉在他眼前一點點消失。
他立在空無一人的山頂,對著麵前虛無的荒山,道:“對,我喜歡你。”
“可是我也恨你。”
他在後山紮了根。
一次次回到那短短七日中的某一日,看她笑看她鬧,看她蹙著眉頭歎氣,嫌自己不中用。
千千萬萬遍。
某一天幡然醒悟,低頭看著腳下,不知何時自己給自己畫了一個圈,他自嘲一笑,笑自己的無能,怕是此生再也走不出去。
那個哭笑由己的孩子再回不來了,從此愛恨也皆不由己。
又是一個第七日,他將時間回溯得早了些,正是晌午,空山曠野。
他想了想,隱身走進道觀。
果不其然看到歸思瘦小的身影穿梭在走廊上,她蹦蹦跳跳,看起來比往日更加高興,緊緊揣著袖口,走出了嵐山觀。
洛音書跟了上去。
看她奔走在市井間,一會兒逛了胭脂鋪子,一會兒又進了成衣店。
道姑逛成衣店倒是少見,老板娘稀奇看著她,歸思小心翼翼撫過那些繡工精致的衣裙,最後纖細的手指停在了一件天水碧色留仙裙上,害羞地問:“這件多少錢?”
“仙姑好眼光,”老板娘笑容款款,“穿了去見心上人麼?”
歸思滿臉通紅,嗯嗯點頭。
將裙子拿在身上翻來覆去比劃,“我從來沒穿過此等豔麗的衣裙,姐姐你說,他見了會喜歡我嗎?”
“自然會了,我家的衣裙是城中最好的,連貴妃娘娘都來我家定衣服呢。”
老板娘上下打量她一遍,“不過你若要穿這件裙子,須得梳妝打扮一番才好,唔……塗上朱紅口脂,最好再貼一枚花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