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娘(二)
這天人間鬧市走來一個奇異的姑娘,她硬披一身不合身的狐裘,嘴角含一絲譏笑,邁著四方步走出了一種風流倜儻君子端方。
引得行人頻頻側目。
細辛:“你幹嘛非要出來呀,你喜歡十三娘?”
秦艽:“不抓她回去我得受罰。”
“哦,你能從我身體裏出去嗎?對了,她為何說你罪大惡極,你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罪?”
“碾死太多冒充蝴蝶的蛾子做標本。”
“……”細辛忽然道:“突然覺得把肉身借給你是我的榮幸,隨便用不客氣。”
秦艽:“謝謝。”
他們要去的地方很好找,是一間老舊的書屋。
“開了幾十年啦,近來老板生了病,便歇業回家休養去了。”被攔住的路人大叔奇怪看著不時自言自語一番的姑娘,“姑娘是何老的親戚?”
“細辛”搖搖頭,“您可知何老的家在何處?”
何老的住處也很好找。
十三娘永遠不會忘記門口那棵歪脖子柳樹。
曾經她被一個人捧著,就是站在這棵樹下,那人把她輕輕嗬護在掌心,她貪婪地吸收著他身上的煙火味道和獨特的氣息,偷偷長大一點,聽他和緩地道:“就把你種在這裏好不好?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了。”
從前近在眼前,想來也不過是倏忽之間,樹底下仍舊是一片花圃,隻是那棵柳樹好像粗壯了一點。
一個男子出現在十三娘的視線裏,他沒看見十三娘,捧著一棵蘭草徑直走向那片花圃,“就把你種在這裏好不好?”細心矮身埋土。
直到十三娘顫抖著出聲:“何易。”
男子起身回頭,眼中寫滿了震驚,“十……三娘?”
往昔如昨。
“我在地獄的時候食量排十三,你就叫我十三娘吧。”她坐在歪脖樹上,撕咬著一隻活雞,彼時不過六七歲,頗瞧不起把自己帶回來的那個凡人孩童。
不耐煩地道:“你過來點好不好,膽小鬼,我又不吃你。”嗷嗚一口咬斷雞脖子,鮮血淌一嘴。
何易眼中有淚,卻不敢哭,躲在樹幹後麵打哆嗦,終於有大人回來,何易如見救星,“阿爹,有有有妖怪。”
何易爹放下柴,分暇看兒子一眼,樹上什麼都沒有。
“莫胡鬧,好好在家照顧你娘。”大老粗唬斥一句,又提斧子出了門。
小何易的母親病得很重,他家裏窮,爹爹急著籌錢請大夫,一日往返山中好幾次。
有時候也帶小何易上山采草藥,十三娘就是小何易在山裏挖回來的,當時有條野狗刨開土挖出一粒通紅的花種,小何易見了覺得好看,便帶回來種在自己家花圃。
阿娘最喜歡花了,這粒種子如此漂亮,一定會開出世界上最美麗的花。
到時阿娘見了,指不定病就好了。
沒想到種子一夜抽芽,一夜破土,又一夜拔高,何易清晨起來澆花,眼睜睜看見從長到他膝蓋那麼高的奇異花盤裏爬出來一個小姑娘。
花盤上是一張同小姑娘一模一樣的人臉,有鼻子有眼,有一張利嘴。
可是除了何易,愣是沒有別人能看見。
隔壁到處找雞的阿婆路過他家門前,瞅一眼花圃,“喲,小阿易,你家這向日葵過些日子都可以吃啦,對了,你看見我家的雞沒?”
何易抬頭看著樹,十三娘嘴邊粘著雞毛,笑得前仰後合。
“你這孩子,問你話呢,好端端發什麼呆喲。”阿婆在何易後腦勺拍一把,繼續找她的雞去了。
“哈哈哈哈,傻瓜,除了你沒人看得見我的。”十三娘將柳條當秋千蕩。
“為、為什麼啊?”
“你種了我呀,我們植物不似你們人,一生隻認一個主。”
何易哆哆嗦嗦:“你饒了我吧,我還是個孩子。”
“我本是地獄生發的一粒魔種,那個佛祖跟前什麼什麼使者要帶我們回去燒毀,我半路上咬破他的口袋漏了出來,落在那荒山野嶺,努力了幾年也不曾開花,虧你把我帶回來,謝謝啊。”
十三娘躍到他麵前,一對比發現他比自己還高一點,不服氣地踮腳,“你是如何灌溉的我?”還挺成功。
何易哆嗦得更厲害了,“……糞。”
十三娘:“……”
後來何易就被自己養大的小花暴揍一頓。
何易捂著臉蹲在地上,“嗚嗚嗚……”
十三娘插著腰,頭上兩個花苞髻一抖一抖,“大老爺們,哭什麼哭,沒出息,快去澆我!”
何易澆完了花就迫於壓力跟十三娘躺在歪脖柳樹上曬太陽,小男孩小心翼翼,“你以後別偷吃阿婆的雞了,好不好?”阿婆養雞不容易,就指著雞下蛋賣錢。
何易道:“我把我的地瓜讓給你吃。”
十三娘哼哼唧唧,不知人間疾苦為何物,“我可是妖怪,不吃肉會死的,不讓吃雞我便吃你。”
何易猶豫一陣,“真的嗎?”
“我們妖怪從不騙人!”
一條瘦小的胳膊伸過來,袖子挽到手肘,何易咬牙閉眼,仍舊打著哆嗦,“那你吃我吧。”
小十三娘笑開了眉眼,“啊嗚”一口,在他胳膊上留下兩排淺淡牙印。
何易沒感覺到意料中的疼痛,偷偷睜開一隻眼,小姑娘圓乎乎的臉明晃晃放大在眼前,跟日光一起明媚,“你這個傻子喲。”
何易跟十三娘成了朋友。何易沒有玩伴,同齡的孩子都忙著上學堂,何易上不起學,每天守著娘親睡著了以後,便跑到鎮子上的學堂外蹲著偷聽一會兒。
十三娘跟他一起去,往往不到半個時辰頭就開始一點一點,呼啦倒在何易身上。於是何易聽完學,還要把她背回來。
夕陽西下,少年背著女孩一步一步走,路過書攤,忍不住駐足。
十三娘睡得迷迷糊糊,“怎麼不走了?”
她道:“你想要這些書?”
家裏哪有閑錢給他買書,何易搖搖頭,“才沒有,明明是你太重了,我停下來歇歇腳。”為什麼每天吃地瓜還能長這麼胖。
果然又遭到一頓暴打。
次日一早天還未亮,十三娘興衝衝蹲在何易床頭,豪爽甩給他一個包袱,“快看這是什麼?”
一大摞新書,帶著墨香。
何易吃了一驚,“這是從哪來的?”
十三娘洋洋得意:“我去拿的,厲害吧?”
“……”何易臉紅一陣白一陣,“你你你怎麼能偷人家的東西呢?”
戀戀不舍摸著簇新的書,何易道:“我們給人家還回去。”再窮不能窮誌氣。
那天鬧市街頭,何易站在書店門口,在店老板不堪入耳的辱罵下,在行人的圍觀中,麵紅耳赤,“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偷書,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一隻手死死扼住雙目充血的十三娘。
十三娘憤憤不平,回家的路上,她問:“你為何要攔著我吃了那些欺負你的人?”
何易仍牢牢牽著她手,“本就是我們有錯在先,他們說幾句也是應該。”
“他們為何要叫你小偷?”
何易停下,耐心與她說:“你不打招呼也不付錢就擅自動別人的東西,就是偷,就像你小時候吃阿婆的雞是如此,這次的書也是,以後別這樣了,好嗎?”
十三娘似懂非懂,“可是你喜歡呀。”
“有很多事,不是喜歡就可以,等你以後慢慢就懂了。”
他笑著揉揉她的頭,“沒關係,回家吧。”
十三娘站在原地沒有動,看了他一會兒,學著他的樣子彎腰鞠躬,“對不起,我錯了。”你別不要我。
她小心翼翼問:“你還肯背我嗎?”
何易在她跟前矮身,一副拿她沒有辦法的樣子,拍拍肩膀,“上來吧。”
十三娘咧嘴一笑,一蹦三尺高。
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無限長。
何易忽然道:“十三娘。”
“啥?”
“我要掙好多的錢,給你買肉吃,給娘抓藥,還要買一屋子的書。”
十三娘摟緊他的脖子,重重點頭,“嗯!”雖然不知道錢為何物,但是阿易說要給她買肉吃,真好。
阿易他一定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
但是掙錢好難啊,不懂凡人為何總為“錢”所累。
何易長大了,逐漸也能幫著大人幹活,做一些短工,他幹活的時候,十三娘便跟在他後頭忙前忙後。
有錢人要蓋房子。
何易和另一個年輕人合力抬一根房梁,抬了半天紋絲不動,正有些氣餒。
十三娘:“放著我來!”單手抱起死沉的房梁木一溜小跑。
同伴:“……”哇哇大叫著跑開,“救命啊!房梁成精長腿跑啦!”
何易:“……”
一個活計幹完,何易把報酬大頭交給爹,剩下零散幾枚銅錢交給十三娘,十三娘便興衝衝跑回家,將錢投進一隻陶罐,晃一晃,聽見零星一點響。
何易走在她身後,回到家剛好能看見十三娘舉著陶罐朝自己笑。
何易便在心中默默為自己又添一個攢錢的目標——娶她。
不能委屈了她,別家姑娘有的東西我的小花也要有,漂亮的首飾,稀有的胭脂,大紅嫁衣上繡鳳凰。
她好不容易來人間一趟,不能叫她跟我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