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4

續春

1

孟春極嫁給初冬那天,正是穀雨時節。穀雨穀雨,雨生百穀,倒是一個好兆頭,隻是晴姨娘和庶兄眼中的譏笑讓春極隱在大紅霞帔下的手緊緊蜷起。

她一步步踏出孟府,圍觀的百姓無不歎息,“讓嫡長女嫁給一個乞兒,孟太守也當真荒唐。”

是了,今日是春極大喜的日子,嫁給乞兒初冬。

初冬連姓也沒有,當初老乞丐撿著他時正值初冬,便取了這樣一個名字。初冬也沒有住處,城隍廟裏破席一鋪,能擋風雨,便是居所。

她父親本來給了初冬一個兩進的宅子,隻是晴姨娘以初冬窮慣了住不習慣為由,換成了郊外的兩間木屋子和一畝薄田。

她的目的是折辱春極,讓她窮困潦倒地活著,這比讓她死更令晴姨娘開心。

春極的花轎出了城,看熱鬧的百姓漸漸散去,於是轎夫便將花轎一放,對著春極道:“孟大小姐,這烏雲蔽日眼瞅著要下雨了,哥幾個便隻送你到這兒了。”

春極扯下蓋頭捏在手裏,掀開轎簾將那幾個轎夫冷冷看了一眼。

那幾人本來嬉笑著,被這樣一看,頓時噤了聲,隻是看著春極一身繁複的嫁衣,踉蹌走在泥濘的路上,便又笑開,“不過是一個死了娘的孤女,還真當自己是以前的那個孟大小姐?”

春極聽著他們語中的譏諷,蜷起手,掌心被指甲刺破,濡濕一片。

最好別讓她有得勢的那天。

天又下起了雨,濛濛的,潮濕了春極的眉眼。初冬撐著一把破爛的傘從雨中走來,看著渾身狼狽的春極,愧疚道:“對不起,我來遲了。”

春極冷冷地看著他,並不說話。

隻是初冬上前為她遮雨時,她卻突然發作,扯過傘往地上狠狠一摔,本就壞了的傘頓時四分五裂,有竹篾反彈起來,劃破初冬的臉。

血汩汩流出,春極猶不滿意,攥起拳頭狠狠打在初冬身上,屈辱、不甘、憤怒悉數爆發,“都是因為你!我有今天都是你害的!”

初冬蒼白瘦弱的臉上呈現出一絲灰敗,他牽起嘴角笑了笑,“對不起……”

可對不起什麼呢?對不起他救了她嗎?

春極捂住臉,蹲下身去,放聲大哭。

黑雲漠漠,陰雨綿綿,轉眼便又是一個春盡。

2

很久之後,紅顏衰敗,雙鬢斑白的春極獨自回顧過往,她總會想,當初要是沒有遇到初冬,她的人生會是哪種模樣。可思來想去,最後也不外乎兩條路,被晴姨娘暗害,或者在她的安排下嫁給某個老頭子當繼室,總歸不是什麼好去處。

兩相對比下,初冬竟也成了好歸宿。

那時,春極去無相山為母親的長明燈捐油,路上遭庶兄孟芝暗害落水,本已是強弩之末,不想被前去無相山為老乞丐祈福的初冬所救。

隻是命是保住了,可這名節卻是敗了。

孟家大小姐濕淋淋地被乞兒初冬從河中抱起來這一消息不脛而走,很快便傳遍了金陵城。晴姨娘一吹枕邊風,好色的孟太守便這般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初冬。

當時孟春極聽聞這個消息,生平頭一次翻牆,就是為了去見初冬。

她穿街過巷,跑到城隍廟,冷冷地看著跪在地上喂老乞丐吃飯的初冬,“你為什麼要應下這門親事!”

初冬並沒有立刻回答她,他將飯喂完了,又仔細打點妥當後,才起身,看著春極,眼中帶了哀求,“孟小姐,我們出去說可以嗎?”

春極看著破席上躺著的老乞丐,臉色緩了緩,跟著初冬出去了。

城隍廟外,初冬小心翼翼地站在稍遠的地方,“孟小姐,是我唐突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隻是晴姨娘……她說可以為我的義父請一位大夫。所以……”

“所以你就答應了是嗎?”春極冷笑一聲,眼中帶著憤怒,“你想要大夫,我可以幫你找,你就非得這樣毀了我嗎?”

初冬臉色蒼白,低下頭不說話。

可春極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憐憫,堂堂孟家大小姐,竟淪落到被一個乞兒同情,春極心中翻湧著莫大的憤怒,可隨之而來的無力感讓她一丁點也發泄不出來。

她在孟府,確實過得連一個體麵的丫鬟都不如,府中實權都在晴姨娘手裏握著,連她身邊的丫鬟都是晴姨娘的人,她又哪裏請得了大夫。

春極沉默下來。稀薄的春光染綠了城隍廟門前的槐樹,隻是上一年冬還未凋落的葉子在春風輕撫下終於掉落,打著旋,落進春極瑩白的掌心。

她與初冬,都是不如意的人。

春極合起手,掌心那片枯黃的葉子被揉碎,碎屑順著指縫漏出,她低頭輕聲道:“謝謝你救我,隻是如果可以,還是希望你能將婚事退了。你義父的事,我會盡力……”

一席話,說得自己也心虛。她一舉一動被掌控在晴姨娘手裏,又哪裏幫得了初冬。

可那遠遠站著的乞兒並沒有戳破她最後的尊嚴,反倒是笑了笑,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血色,“好,我會和貴府說清楚的。”

春極這才抬眼仔仔細細看了初冬一眼。並不是令人驚豔的麵孔,可這樣微微笑著,卻也如春風一般沁人心脾。

隻是晴姨娘又怎麼甘心放過春極?初冬去退婚的時候,晴姨娘叉著腰罵他不知好歹,又說如果答應退婚孟府的臉往哪兒擱。初冬本就是個不善言辭的,一番搶白,倒是一句話也沒說上便被晴姨娘趕了出去。

丫鬟帶著不屑將這個消息說給春極聽時,她正在繡一個香囊,上麵一片槐樹的葉子剛剛成形,春極手一抖,針刺進手指,那翠綠的葉霎時染上一點珠紅。

後來,晴姨娘擔心孟春極又整出什麼幺蛾子,火速地命人整點好了春極的嫁妝,一抬抬送到了郊外那兩間木屋子裏了,雖然裏麵並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事已至此,是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3

洞房那天晚上,連日的雨終於停了,銀盤撥開烏雲透出了皎潔的光。

春極躺在泛著潮氣的床上,看著打地鋪的初冬,咬了咬唇,“要不你上來睡罷,地上太涼……”

晴姨娘給春極的東西怎麼會是好的,兩間木屋每間都漏雨,這連日的雨一下,屋中的物什都泛著一股子潮氣。

“沒關係。”初冬輕聲笑了笑,溫潤黑亮的眸子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得熠熠生輝,他認真計劃著往後的日子,“等過兩天雨停了我去砍兩棵樹,把屋頂修繕一下,往後便不會漏雨了。隻是這兩日沒有太陽,孟小姐暫且忍忍,待太陽一出來我便將被子晾曬一番。”

春極認真聽著,不禁也含了一絲期待,“好,到時我和你一起去。你以後別叫我孟小姐了,叫我春極吧。”她頓了頓,想到了什麼,聲音低了下去,“今日的事,是我不對,我實在不該遷怒於你。”

夜色濃稠,周遭一片寂靜,初冬的聲音回響在耳畔,帶著溫暖與寬容,“孟……春極,你在我麵前不用這樣的。你從前是什麼樣,便做回什麼樣。”

春極眼眶發澀,滾燙的液體順著眼角一路流進那鴛鴦枕麵裏,她將頭蒙在被子裏,潮濕的衾被將她所有的委屈都吸收。

從前驕橫跋扈,到如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再怎麼隱忍,也不過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而已。

三天後歸寧,晴姨娘一早派人過來告訴春極讓她必須回去,不然便停了老乞丐的藥。

春極本不打算回去的,隻是見初冬眉眼間的愁色,到底不忍心,便應了。

隻是臨出門卻又下起了雨。家中唯一一把傘在成親那日被春極摔了,實在沒法,初冬便找了件舊衣覆在春極身上。

但舊衣也隻得一件,春極側首看向身旁的初冬,他的眉眼籠在雨中,或許是感到了春極在看他,他轉頭衝她笑了笑,無端讓春極心頭一暖。

走到街心的時候,初冬忽然停下,將春極安置在簷下後,自己進了一家傘鋪。

他這是……買傘?方才見他拿了幾枚銅錢出來,還以為是為了給老乞丐抓藥用的。

春極怔怔地看著那家傘鋪,不察簷下已多了另一道身影……

初冬很快抱著傘從傘鋪裏出來。傘很素淨,傘麵隻糊了一層白紙,一點裝飾也無,可這是他唯一買得起的了。

隻是看到簷下的春極時,他愣了愣,眉眼黯淡下來,抱著傘躊躇不前。

初冬順著春極的目光看過去,那個公子欣長挺拔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了蒙蒙細雨中,隻是那水青色的緞麵衣袍仍是尤為顯眼。

他認得他。那個公子方才同他一道挑傘,他衝著最便宜最素淨的找,那公子則是衝著最精致最漂亮的找。若是他沒記錯,春極手中的那把傘,應是木芙蓉傘麵,柄處鏤空成芙蓉花,端上還係了一個白玉傘墜,也是同樣的花型。

那公子說:“芙蓉如麵柳如眉。”

初冬不懂,他隻是用他連續三天為別人家倒夜香而攢的錢買了一把他買得起的傘而已。

春極回頭見著初冬,不知怎麼有些慌亂,這讓她想將手中的傘扔了。隻是初冬卻並未在意,走到她身邊輕輕笑了笑,正要開口,春極搶先道:“方才那公子見我沒有傘,便送了一把,我看著它頗為精致,應該能賣個好價錢。”

這話的意思是,我隻是因為它看起來很貴才收下的,並沒有其他意思。雖然春極不清楚為什麼要向乞兒初冬解釋這些。

“沒關係,女孩子合該有一些精致的東西,是我對不起你……”初冬歉疚道,看著春極鬢角的雨珠,不由伸手為她拂去。這是成親以來他第一次做出這般親密的舉動。

漫天的雨滴落下來,金陵城氤氳在一片煙雨朦朧裏,在某處不起眼的屋簷下,姑娘低著頭,通紅了臉,少年眼中閃過懊惱,可更多的卻是歡欣。

孟府中又再一次見到了那個公子。

孟太守跟在後麵,極盡殷勤。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這是鎮守南疆的一位將軍,姓劉。

看到春極時,劉將軍很是開心,衝她抱拳,“姑娘,真是有緣,我們又見麵了。”說罷,又向一旁的初冬頷了頷首。

初冬回以一笑。春極偷偷睨了初冬一眼,然後屈膝行禮,“大人,我已經嫁人了,當不得姑娘這個稱呼。”

春姨娘在一旁冷笑,“可不是,我可是為我家姑娘找了一個好歸宿,窮歸窮,可到底模樣周正,人也體貼。”

初冬與春極還沒有說什麼,劉將軍倒是先發作,“這偌大的孟府,竟然由一個妾做主來迎接?孟太守,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話一出,孟太守驚了一身汗,狠狠扇了晴姨娘一巴掌,斥了幾句讓她退下後,才轉身點頭哈腰衝著將軍賠不是。

劉將軍沒理他,可一雙眼卻轉而看像初冬,神色間盡是玩味。

初冬像是未曾察覺,拱手,“多謝大人了。”

劉將軍擺了擺手,笑道:“小事而已,不必掛懷。”

說罷又衝著躲在初冬身後的春極,“姑娘嫁了一位好夫君。”

春極一愣,又是姑娘的稱呼,卻又承認她已嫁人,這將軍究竟有何目的?

此番歸寧倒也沒發生什麼事,隻是回去的路上初冬沉默得很是不尋常,雖然平時他的話也不多,可這次他卻像是心事重重的。

春極問他怎麼了,他也隻是笑笑,回一句沒什麼。

等快要到家時,他卻突然停下來,看著春極,神色認真,“孟姑娘,日後你若找到好歸宿,大可不必在意我,隻管隨他去。”

春極聽聞,心突地往下沉了沉。她牽了牽嘴角,隻覺得喉間發澀,“說什麼呢,都讓你別叫我孟姑娘了。”

轉眼又過了一月,同初冬在一起的日子雖然清苦,可難得的是自由放鬆,混不似在孟府的時時警惕戒備。除了晴姨娘時不時派人來嘲諷奚落,日子也過得輕鬆。

初冬仍睡在地上,春極也慢慢習慣入睡時身旁不遠處有一人清淺的呼吸聲與自己的呼吸交錯,這讓她感到很是踏實。

隻是老乞丐卻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晴姨娘當初為春極製備的嫁妝雖看著豐厚,可打開來,那一箱箱的也不過是些破銅爛鐵,賣不了幾個錢。上次被孟太守打了之後晴姨娘便不再給初冬藥錢了,眼瞅著老乞丐不行了,春極暗地裏將那些嫁妝全部典當了,隻是那幾個錢在這病麵前也是杯水車薪。

初冬去倒夜香、砍柴、打更……什麼活都幹了,想改善一下如今的狀況,可從未過過這種日子的春極還是一日日消瘦了下去。

初冬看在眼裏,並沒有說什麼,隻是愈發拚了命地幹活。

立夏後,打更的初冬本該子時末便回來了,隻是這一次卻晚了些,知道醜時才回來。

春極還沒有入睡。

彼時夜色沉沉,漫天的星子閃爍著斑駁細碎的光。春極向他看來的目光裏滿是不安與無措,她聽他說:“孟姑娘,我可能得去參軍了。”

初冬立在門外,披了漫天星辰的微光,可一雙眸子卻暗沉如這黑夜。夜風熏暖,帶了絲夏日的氣息,立夏的天氣,初冬卻覺得如墜冰窖。

春極張了張口,從嗓子眼裏憋出話來,她想說,那你便去罷,建功立業,光耀門楣。可話到了嘴邊,卻又成了另外一句,“真要去嗎?”

5

老乞丐咽氣的那一日,金陵城內已經傳開了初冬得劉將軍青眼馬上便要帶往南疆軍營的消息了。

初冬和春極在老乞丐床前守了一夜,天明時老乞丐回光返照,拉著他們的手說道:“人活一世,功名富貴都是虛的,過好自己的日子才是要緊的。”

初冬並沒有情緒波動,垂首,輕輕“嗯”了一聲。

老乞丐被葬在了屋前那畝什麼東西也種不出來的薄田裏,曦光中,初冬捧著最後一捧黃土灑在了墳上。

春極隨他跪在老乞丐的墓前,許久,薄暮晨光中,她聽初冬開口,卻又是那一句,“孟姑娘若是有好的歸宿……”

春極咬了咬唇,忍住眼中的淚意,猛地開口打斷他,“除此之外,你沒有別的同我說?”

初冬頓了頓,又道:“此去經年,望姑娘事事順意。”

春極卻是哭了出來,臉上淚水肆意著,執意問他:“別的呢?”

可初冬抬眸看了看她,垂在身側的手先是微微抬起,想為她拭一拭淚,可隻片刻便頹然放下,輕歎道:“初冬口拙,別無他話。”

晨間的風微微沁著涼意,春極臉上的淚水也變得冰涼。她低頭,一滴眼淚迅速滑落進泥土裏,再難覓蹤跡。

她說:“我知道了。”

初冬走的那日是小暑,此前初冬被劉將軍找去,已經有小半個月未曾回來。

陽光灼熱熾盛,似乎要將世間萬物都燃盡。

將軍的兵馬路過郊外,一群人便齊齊停了下來。

一眾甲胄中,一個挺拔的身影顯出來,緩緩朝著倚門而望的春極走來。

春極看著一身盔甲的初冬,也隻是笑,掏出絹帕輕輕為他拭了拭汗,“一路平安。”

可初冬卻從懷裏掏出了一封信,上麵赫然寫著“休書”二字。像是這輩子隻會說那一句話,初冬又輕聲道:“孟姑娘若是有好的歸宿……”

不待他說完,春極便神色自若將那封休書接了過去,隻是末了,卻未拆開,反倒是像這隻是無關緊要的東西一般隨意擱置在桌上,然後從屋內抱了一件冬青色的衣服出來。

春極低頭輕輕咬了咬唇,這才顯出了些許局促不安,“我頭一回做,你可別嫌棄才是。”

蹩腳的針線,尋常的料子,合不合身都不一定,可初冬便這般愣在原地,怔怔將那件袍子接到了懷裏。

這一瞬,天地寂靜,他們眼中隻有彼此。

初冬張了張唇,心裏無數情感洶湧碰撞著,突然便滋生出勇氣來,“你可願……”

等我?

一聲嘹亮的哨響將他拉回現實,那句話,初冬終究是沒能問出口。

他苦澀地笑了笑,將那將軍與他的銀錢盡數交給春極,末了,輕聲道:“姑娘保重。”

這一去,能不能活著回來都不一定,何苦拖累她?

陽光猶如熔金,照到眼裏生生將人逼出淚來。

初冬聽到身後淩亂倉促的腳步聲,有個姑娘踉蹌著跑上來緊緊抱住他,同他道:“初冬,我等你……”

行軍的號角已經吹響,現下已經片刻都耽誤不得。

初冬不敢回頭,他怕一回頭,所有決心都前功盡棄。

所以他輕輕掰開了春極環在他身前的手,一步一步,未曾回頭。

甲胄在烈日照耀下反射著冷光,整齊劃一的步伐中,春極哽咽的聲音清晰無比。

她哭喊道:“夫君,我等你回來!”

可混入士兵中的初冬,哪裏還能尋到蹤跡。

這一刻,春極感覺像是被鈍物擊中了心肝,先是麻木,等回過神來,痛意才開始一點一點蔓延放大。

從此以後,孟春極還是初冬的妻子,是那個給她曬被子、修房頂,給她買傘,給她摘山間的花,打雷時會陪她,吃飯時會多給她舀一些,會對她笑得很溫柔的初冬的妻子。隻是卻極難讓他陪在身邊了。

當時隻道是尋常……

6

初冬走後的日子並非不好過,想來是那位將軍對孟府那邊說了什麼,晴姨娘倒是未曾來找過春極麻煩。

倒是春極自己,早在初冬的陪伴中失了心神,如今他一走,便百般難眠。

折騰下來,不到一個月便瘦了一大圈。

春極去為她母親和初冬義父的長明燈捐油時,聽旁人說起南疆的戰役,有說此戰艱難,也有說能大獲全勝。每每春極的腳步都會頓一頓,但不過片刻,便又繼續走,轉瞬消失在了滿山青翠之間。

南疆那邊也陸陸續續有消息傳來。

但無非都是軍隊的勝與敗,單單想知道其中某個人的消息,卻又哪能如意。

戰爭是無數人的屍骨壘起來的,不清楚哪一天,白骨累累中便會出現初冬的一具。春極不敢想,可每每夜色蔓延,抬頭也看不到星光的時候,她便總能想起初冬離開的那日,並未予她什麼承諾……

劉將軍的人是在十個月之後找上春極的。這個時候,南疆之戰勝利的消息已經舉國傳遍。

這一仗,從去年夏時打到了來年秋分,春極住的棚屋前的榕樹也幾度枯榮。

那人依次在春極麵前取出來一件件東西:刻字的木牌、冬青色的衣服碎片,以及一個烏漆木的方盒子。

木牌上寫了“初冬”二字,初冬是沒有姓的,老乞丐在初冬時節撿到了他,所以為他取名初冬。

冬青色的衣服是初冬臨行前她親手縫製的,針線粗糙,可她怕來不及,花了整整三個晚上。

而那個烏漆木盒子……

春極顫著手將它打開,裏麵卻是一捧沾了血的黃土。

來人略帶歉意,“我們與南疆蠻夷的最後一戰,初冬兄弟身先士卒,最後死在了敵人的箭下。那一戰我們損失慘重,死去的兄弟不可能都運回家鄉,所以……”

這話說完,想象中的悲痛欲絕卻並未出現在春極臉上。隻見她像是抱著珍寶一般,將那三件東西抱到門外,在一方墳塋前跪了下來。

那人見春極微微笑著,道:“父親,初冬回來了。”

說罷,卻是直接用手在地上挖起來。秋日溫涼的風徐徐而至,拂過春極的臉龐,帶了一滴淚下來。

春極不停挖著土,臟汙滲進指縫,洇了一絲血出來。

可春極卻像是沒有察覺,直到那人看不下去叫了她一聲,她才茫然回神,血混著泥土的手往臉上一抹,才發現自己臉上已是淚痕交錯。

那人歎了一口氣,繼續交代來意,“初冬兄弟攢了許多戰功,臨別前囑托在下另為姑娘置辦了一座宅子,再加上天家的賞賜,足夠姑娘衣食無憂了。”

春極此時卻是平靜下來,“在哪兒?”

那人愣了愣,似乎沒料到春極會這般快答應,“京城。”

“好,我去。”

出城的那一日,春極獨自坐在馬車上,隻是掀起簾子往回看時,來往的人中,她似乎看見了初冬的身影,可不待她細看,車輪轔轔,載著她早便駛離。

她隱約覺得,初冬並沒有死。

因為她想挖一個坑將那人帶來的東西埋到初冬義父的墓旁時,不經意看到了那塊冬青色碎布的邊角,那般細密的針腳,並非出自她的手筆……

7

像是為了印證春極的猜想,甫一住進京城的那座宅子裏,便立馬來了一批人將宅子給圍了起來,儼然是將她軟禁了起來。

周圍服侍的人口風卻是嚴,春極費心收買打聽,卻仍是一無所獲。

隻得知了近日城內司馬大將軍劉勳之子劉疏不日便要迎娶宰相的千金。

曾有過一麵之緣的劉將軍時不時會來她這裏小坐,帶些小玩意兒,諸如糖人紙鳶之類的,不求多貴重,但圖個心意。

春極不知道他的安排,心裏雖有疑惑和焦慮,但此時也隻能耐著性子同他周旋。

這日午後,劉將軍又過來了。隻是他滿臉興味,倒了一杯茶,隔著氤氳的霧氣打量著春極,突然便提起了他的同母弟弟。

因家中姨娘的構陷,劉將軍的弟弟尚在繈褓時便被人偷走了,後來輾轉打聽,多年以後終是在一座小縣城中尋到了,隻是不敢貿然相認,隻得暫且以副官身份帶在身邊,留待日後相認的好時機。

說到這裏,那劉將軍便停了下來,微笑看著春極,不再繼續往下說。

春極聰慧,打從劉將軍開了這個話頭時她心中便已經了然,此時垂了眼,也不過是問:“將軍要我作甚?”

大費周折帶她來京城,必然有所求。

劉將軍對於春極的審時度勢很是讚賞,便也坦然道:“可能會損一下姑娘的名聲,隻是希望姑娘能扮成喜歡在下的姑娘,待我弟弟見了你,死了心,在下便放姑娘離去。”

春極一怔,聲音因憤怒而有些顫抖,“我是初冬明媒正娶的妻子,也該是你的弟妹!”

劉將軍卻是一笑,笑裏帶著不屑,“初冬已經死了,死在了南疆裏。”

“我若不呢?”

“何苦?沒有劉家的允許,總歸姑娘是近不了我弟弟的身。”

庭中有楊槐,此刻徐風盈盈而至,送來香甜的槐花香,可春極聞著,隻覺得從頭到腳都似被冰澆。

杯中滾燙的水濺了幾滴出來,落在春極的手背上,霎時通紅,她猶未察覺,隻低聲問道:“為何?”

劉將軍道:“兒女之情消磨意氣,且姑娘身世不佳,難成良配,我弟弟初回京城,尚未站穩腳跟,需要一門有利他的姻親。”

難成良配啊,春極緩緩笑起來。

多可笑,從前初冬是初冬時,他小心顧忌著她的身份,不敢與她相近,自認為與她不配,可如今初冬搖身一變成了劉家之子,便成了她高攀不起了。說什麼有利初冬,歸根結底,得利的不過還是劉家。

兜兜轉轉,他們終究是相隔得越來越遠。

春極聽到自己木然的聲音回應劉將軍道:“好,我答應你。”

她又有什麼辦法?她盼著初冬回來,可初冬已經不是屬於她的那個初冬。

現在的初冬,有了一個家,有了親人,不日還將會有一位美貌的妻子。可如果回到她身邊,便意味著這一切都沒有了,前程似錦沒有了,如花美眷沒有了,隻能跟她回到那個破爛的棚屋裏,過著清貧的日子,受盡旁人冷眼。

從前他對她不忍心,覺得自己出身不好帶累了她,現在她也能感同身受了。

因為她又何嘗忍心?

8

見到初冬那日槐花正盛,偶一陣風吹,繁花便簌簌落了滿身,春極走出來時,一眼便看見了庭中的初冬。

站在他身旁的劉將軍見了春極,上前笑著將她攬進了懷裏,道:“這是孟春極,你認識的。”

春極聽著,手緊緊蜷起,蓄起的指甲刺破掌心,很快掌心便濡濕一片。可她麵上卻巧笑嫣然,緊緊偎在劉將軍的懷裏,道:“你走的那段時日,劉將軍幫我甚多,且你從前寫過休書,那麼此後嫁娶,便是各不相幹了。”

初冬自進來後便一直垂首不說話,猶如一尊石雕,許久,又一捧槐花落了他滿身,才見他點點頭,有些木訥道:“是的,各不相幹,但憑孟姑娘喜歡……”

午後的光細細密密進綠葉篩過後灑下,初冬眼中悲喜不辨。

春極忍住淚意,死死咬著唇,努力平複了心中的哀慟,才又道:“是呢,我……很喜歡。”

很喜歡你啊,喜歡孟春極說過要等的那個人,很喜歡孟春極這輩子再也等不到的那個人。

很多年後,春極總喜歡獨自端著燭台穿過中庭樹影,將燭台放在簷下,自己則仰頭看著滿天的星星。

“多美啊。”她會喃喃自語。

當時那個漏雨的木屋裏,透過縫隙,也能瞧見些微星光,那時她跟睡在地上的初冬說:“多美啊。”

初冬便翻身對著她,看著她的眼中像是糅雜著漫天星辰,他說:“真美。”

不過春極這漫長的一生中,便隻得那麼些快活的時光以供緬懷了。

那日的相見散得很快,前後不過半炷香的時間,倒應了那句話:聚散匆匆,言不由衷。

未出自肺腑之言,句句當不得真,可如今這般局麵,肺腑之言卻成了拖累。

初冬把她當成不守承諾、貪圖富貴的女子,這再好不過。

次日淩晨,一輛馬車悄無聲息駛離京城。

曦光朦朧,馬車駛出城門時,隱約可見有人輕挑車簾,深深回看了一眼。

片刻之後,隨著馬兒的嘶鳴聲和車輪轔轔的聲響,隱約能聽到女子壓抑的嗚咽聲……

可也無人知曉,城門之上,一道欣長的身影久久佇立著,直到那輛馬車消失在逐漸清明的天光裏……

春極努力想要騙初冬,隻是她不知道,初冬也在努力瞞著春極。

他願參軍,不過是盼著以命拚殺掙個好前程,讓春極跟著他能過上好日子。

可到底是步錯棋,錯到這一生,他們也無法靠近。

劉家斷然不缺他這個兒子,尋他回來,無非是宰相家那位癡傻的千金沒人願意娶罷了,他是顆棋子,用來聯係劉家和宰相府的棋子。

他曾經想過逃,帶著春極,天南海北,去哪兒都可以。可當他回到那個棚屋裏,卻隻找來了劉家的人時,他便知道了他們逃不了。

也或許可以留下春極,讓她做一門外室,可那樣喜歡的姑娘,他怎麼舍得讓她受此委屈?索性便依照他大哥演的那戲,放她遠遠離去……

9

初冬迎娶那個千金時正是穀雨時節,他恍惚看著花轎,似乎下一刻,春極就會從裏麵出來。

可他記得清楚,他的春極,是由他撐著傘去接的,那個時候,天光有多美,一身紅嫁裳的春極便有多美。

其實在春極還沒有嫁給他之前,他便喜歡上了她。

春極的娘病重時,她為了積福,在稀薄晨光裏,從無相山的山腳,一步一磕頭,磕滿了九百九十九級階梯。

初冬正巧遇到了,便跟在她身後遠遠看著,怕她不小心會暈過去,可是她一直沒有,他便一直看著。

他想,外界傳言果不屬實,這樣孝順的姑娘,哪裏跋扈?

當時年紀小,還沒有察覺自己的身份會招到別人的白眼恥笑,他看著春極額上冒了血出來,便不自主跑上前將一塊麻布遞給她,“你流血了。”

當時春極隻抬頭看了他一眼,接過麻布,然後道了聲謝。

等後來初冬逐漸長大,受了許多世人的白眼與嘲諷,有翩然的公子、溫柔的姑娘,還有文雅的才子。他們在世人眼中多完美而討喜,可隻有初冬才知道,那些人並比上那個所謂驕橫跋扈的孟小姐。

她從不曾輕賤旁人。

初冬懷著一個心事,揣著一個心上人。

直到後來,他娶了她,每天都能看到她,每個夜晚屏息便能聽見她清淺的呼吸聲,他從最開始的欣喜變得慌然。

正如那把傘一樣,他將他能給得起的東西給她,可他拚了給的東西,卻與她並不相配,正如他這個人一樣。

春極啊,他的妻子啊,合該嫁給最好的男子。

隻是多可惜,那人卻不是他。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