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斟酒
子時之後,春夜寒涼。
蘇羅星在山裏尋了許久,隻看見一隻斷袖。他拎著袖子,沿著血跡一路尋找,最終走到了周春白家門口。
他低頭沉思,還是決定輕叩柴扉。第一聲還未落下,門開了。
淩知光烏發散著,站在月色下,如魑魅鬼影。
蘇羅星總是容易被督主嚇著,也不知道他哪裏來的癖好,總愛一臉死氣地忽然出現在別人麵前,好像剛從地獄裏爬出來。
無怪人家姑娘不喜歡他……當然,此話蘇羅星隻敢心裏說說。
他持劍行禮:“督主,您的傷勢可好?”
淩知光道:“無礙。”
他闔上柴門,與蘇羅星走到大槐樹後。
“引出來了麼?”淩知光問。
數日前,平榷司暗探死於羽州,死前傳來缶縣小鑲山一脈藏有金礦的消息。西北戰事又起,北疆還有雪災,國庫吃緊,天子極其重視這座金礦,命淩知光親自來查探。
一路走來,淩知光便已經遇到了三批不速之客。一是草原那邊,要他想方設法將金礦送到赫雲部手中。一批不知是什麼人,下的是狠辣殺招,像是江湖人士。
還有一批,是做了偽裝的軍中人。
到了缶縣,上上下下皆言不知金礦在何處,言辭閃爍,不是心有鬼便怪了。
小鑲山一脈地域廣闊,還毗鄰西域塔蘭國,搜山尋礦耗費巨大,人力、時間都不夠。最好的辦法,便是以退為進,引蛇出洞。
淩知光假做貪婪——雖說他本就有斂財的惡名——他對王諄言,若是能助他找出金礦且不上報朝廷,隻偷偷開采,可以分兩成給王家。
王諄當即應下,隨後當晚就給了淩知光一刀。
蘇羅星道:“那縣令聰慧卻不夠狡詐,他背後之人謹慎,隻把他推出來做事,自己卻仍舊藏在背後。我們的人趁亂搜遍了縣令府,並未發現金礦相關的物件。”
“不,我們搜到了。”淩知光微微笑道,“王諄勾結赫雲部,私自開采金礦,謀害平榷司督主。你已在他屋內搜到信件互通的罪證,致信羽州刺史後,即刻拿他下獄。”
蘇羅星道:“水攪混了,赫雲部那邊怎麼交代?”
淩知光回眸看了一眼小院:“會有人替我們交代的。”
蘇羅星了然:“是,屬下這就去辦。”
他轉身走了幾步,又忽然回頭,道:“督主,你若真喜歡,屬下替你搶回去。”
淩知光蹙眉,反應了片刻,涼涼一笑:“誰與你說,畫像掛在床頭便是情人?”
“?”蘇羅星歪歪腦袋。
“還有可能是仇敵。”
方才十七歲的蘇羅星恍然大悟:“你們有情仇!”
淩知光神情痛苦,揉揉眉心:“……玩兒去吧。”
——
狸貓踩過磚瓦,無聲行於黑夜,一道人影身輕如燕,從它身邊掠過,嚇得它跌落房簷。
周春白伸手接住了那隻小狸貓,將它放在地上,隨後抬頭看向那黑影。
“去歲雪重,我家剛修繕了屋頂,還請閣下不要踩壞。”她溫聲道。
那黑影遲疑了一瞬,一彎腰跳了下來。
“哎呀哎呀,施主,莫要動怒。”
女子走近,相貌被周春白手中提燈照亮——一身灰袍,木簪束發,手執拂塵,端的是個世外仙姑。
她拈指行禮:“小道妙蓮。”
周春白見她眉目平和,不似惡人,還禮問:“道長深夜造訪,有何事情?”
“施主,我不找你,”妙蓮抬起拂塵指向她身後,“我尋他。”
周春白提燈回身望去,卻見淩知光身披月色,靜立院中,綺麗美豔的容貌配一身單薄素衣,如空花陽焰,瞬息就要消散一般。
他淺笑:“嫂嫂,她是我的友人。”
周春白頷首:“既不是賊人,我便放心了。更深露重,督主莫要著涼。”
說著她提燈往廚房走去,路過淩知光時忽然被拽住手腕。
妙蓮:“呀!”
周春白不解:“怎麼了?”
淩知光收回手指,問:“嫂嫂餓了?”
周春白道:“夫君有些許夢魘,我為他取些熱甜酒。”
妙蓮湊上來:“病了?我來瞧瞧?”
“隻是老毛病罷了。”周春白道,“不勞煩。”
她去廚房取出一壺甜酒在爐上熱著。
淩知光走近,坐在灶台邊道:“尚宮,我為你添柴。”
周春白看了一眼妙蓮。妙蓮連忙道:“我先去屋裏等你。”
等人走了,周春白看向淩知光:“督主為何不去休息?”
“睡不著。”淩知光往灶膛裏扔了一塊柴,火光旺盛了許多,“總覺得醒來就會……”
“會什麼?”周春白問。
他仰望她,柔順的長發如錦緞般烏黑光亮。他輕聲道:“就會見不到尚宮了。”
周春白愣住,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答。
她能怎麼回答?如今的淩知光和上一世那個截然不同,時不時就要在她麵前露出幾分脆弱委屈來,好像……好像被棄的惶惶不安的小獸。
“尚宮這些年過得好麼?”他問。
周春白點頭:“很好。”
淩知光幽幽歎息:“是啊,夫妻和睦,女兒可愛,淩某羨慕萬分。若是我,也會舍了京城紙醉金迷,回歸山野,粗茶淡飯終了一生。”
周春白揭開鍋蓋,用小木勺攪動甜酒,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還請你高抬貴手。”
上一世扶持太子,她已經耗盡了心力。
“檢舉你假死出宮的欺君之罪,朝中武將為保你,隻能向陛下讓權,而陛下會將讓出的兵權交給平榷司。”淩知光輕笑,“在你身上做文章,淩某確實可以獲益頗多。”
周春白麵不改色,隻道:“一時獲益罷了,說到底,這些都是陛下的。”
“誰人不是活一時呢?”淩知光淡聲回答,“更何況,以此獲得君心,為新君籌謀,將來淩某榮華亦能持久……”
周春白攪動甜酒的動作微微一頓。她有些意外,淩知光竟會將儲君之爭的事情擺到明麵上說,還是跟她說。
他抬眼看她,笑道:“我見尚宮憂慮頗深,今日在你麵前說了大逆不道之言,你可寬心了?”
信任,交換秘密的人之間最容易建立。他用自己的野心,與周春白交換短暫的真心。
周春白拎起小壺,道:“多謝督主,早些休息。”
他看著周春白的倩影消失在合上的門後,這才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妙蓮吃著桌上的幹棗,見他進來,連忙招呼:“來來,讓我瞧瞧咱們的小王子近日有沒有好好養身。”
淩知光坐下,伸手給她。
妙蓮診脈片刻,道:“你要死了。”
淩知光微微側首:“我有按時服藥。”
妙蓮搖頭:“小道提醒過你,你爹給你下的蠱毒也好,在深宮受的傷也罷,小道妙手回春,都能給你治好,但你這心病……憂思過重,氣鬱心結,悲觀傷懷,你的心要死了,人可不就也要死了。”
淩知光道:“我何時如此?”
妙蓮手執拂塵,在牆麵上輕點:“那你聽聽。”
一牆之隔,他二人都是耳力極好的人,靜下心來能聽見隔壁的交談聲。
“扶玉,好些了嗎?”
“嗯……我抱著你,就好多了。剛剛你該叫醒我,我醒來發發汗就好了。你自己出去煮甜酒,著涼了怎麼辦?”
“夢魘中人不能輕易叫醒。我無事,就權且當做你為我講故事的報酬吧。”
“你的手腳好涼。”
“我準備要你給我捂熱。”
“嘶,怎麼突襲——”
似是周春白將冰涼的手腳伸到了溫扶玉的懷中,惹得一陣打鬧歡笑。
淩知光垂眸靜靜聽著。
妙蓮伸手在他麵前揮了揮:“瞧瞧,這不就暗自神傷了?”
淩知光飲了桌上的一杯涼水,神色從容道:“你胡思亂想的本事媲美你的醫術”
妙蓮亮出一口白牙,笑道:“不必瞞小道,太監也能有男女之情,更何況你……”
她頓了頓,見淩知光目光淩厲,止住了話題,說:“算了,不提這些,我來尋你是為了找你要一瓶血。你再等一段時日,最多三月,小道我便能將你身上蠱毒的解藥研製出來。”
淩知光取出匕首,割破手腕,取了一瓶血給她。
“多謝。”
妙蓮收好血液,道:“互幫互助罷了……淩督主,你也莫要忘了答應小道的事情。”
淩知光頷首。
妙蓮推開門,消失在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