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一次，聶隱娘沒有回秋霜殿。

她踉蹌著走出皇宮，沿著腦海中的記憶，在皇城中漫無目的地走動著。

耳邊傳來各種喧鬧的聲音。

糖葫蘆的叫賣聲，百姓們討價還價的議論聲，還有以她和黎君羨為角色模板的說書聲......

滿城煙火氣，最撫凡人心。

這讓她想起此前和黎君羨出來時的畫麵。

黎君羨喜歡吃糖葫蘆，可每次吃著他自己的，卻還要搶過她吃過一口的。

聶隱娘曾問他為何如此。

少年眉眼彎彎，滿是笑意說：“因為，你吃過的，才是最甜的。”

她想起了更久之前的事。

那時，天下初定。

她帶著黎君羨回了一趟守玄觀，老觀主歎氣念上一句：“宿緣天成命中敗，隱娘，你終究還是踏上了這條路啊。現在，你若放下，或許還能保你後半生無恙。”

聶隱娘接了一句：“奈何橋前猶不悔，我放不下他。”

黎君羨聽得雲裏霧裏，卻還是當著老觀主的麵，鄭重說道：“此生不負君心，白首不分離。”

老觀主沒有再說。

他清楚聶隱娘固執的性格。

隻是，真不悔嗎？

聶隱娘捫心自問著，她的世界早已一片黑暗，五感已去其三，剩下兩感也隨時可能失去，唯有胸口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提醒著她——她還活著，卻也即將死去。

忽然，一陣熟悉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追風......”

她低喃，嘴角浮現一絲苦澀的笑意。

戰馬追風是她當年征戰沙場時的夥伴，曾與她一同踏破蠻夷王庭，立下赫赫戰功。

後來天下平定，她便將它放歸草原。

不過，追風習慣了戰場，並不願意離開，整日都在軍營中溜達。

黎君羨還特意加封追風為禦馬大將軍。

沒想到，它竟會在此刻出現。

追風嘶鳴一聲，溫熱的鼻息噴在聶隱娘的手背上，仿佛在催促她上馬。

聶隱娘摸索著撫上馬背。

不禁輕聲道：“追風，你是來送我最後一程嗎？”

她翻身上馬，追風長嘶一聲，馱著她向城外奔去。

風在耳邊呼嘯，聶隱娘卻已聽不見。

聽感也在這時消逝。

此刻，世界安靜。

她隻能感受到追風奔跑時的顛簸，仿佛回到了當年金戈鐵馬的歲月，她陪著黎君羨，衝破敵人的千軍萬馬。

那時的黎君羨，還會為她落淚，為她擔憂。

如今，一切已成過往。

往昔的畫麵如走馬燈不斷在腦海中浮現。

聶隱娘內心卻越來越安寧。

兩日後，皇宮內，黎君羨焦灼地守在林予曦榻前。

太醫跪地稟報：“陛下，王後傷勢過重，換血之法隻能暫緩毒性。但可喜可賀的是，我等尋到了徹底治愈的辦法，那便是——換心。”

“換心？”黎君羨瞳孔一縮，“何人心血可用？”

太醫低頭：“需得血脈相近，身強體健之人。否則，即便換心，也難成活。”

林予曦虛弱地握住他的手，眼中含淚：“君羨，不必為我如此......我本就是將死之人，能得你片刻垂憐，已是此生無憾。”

黎君羨心中掙紮，終究咬牙道：“來人！去尋合適之人！”

侍衛望了林予曦一眼，見後者點頭，心中了然。

他應了一聲，領命而去。

城外荒野，追風停下腳步。

聶隱娘翻身下馬，摸索著靠坐在一棵枯樹下。

“追風，若我死後......你便帶著我的屍體離開吧。”

“隨便埋在哪裏都行，天下青山一樣。”

她低語，聲音沙啞。

追風蹭了蹭她的肩膀，似在回應。

忽然，聶隱娘感知到一股肅殺之氣逼近。

披著甲胄的侍衛們到來。

“聶夫子，奉陛下之命，取您心臟一用。”

為首的侍衛冷聲道。

聶隱娘不知發生了何事。

她看不見，也聽不見。

直到，利劍刺穿她的胸膛，將還在跳動的心臟取出。

師尊的批命，終究一字不差。

八箭穿膛，遭遇不測......她沒能逃過。

可在死亡的刹那，她感知到了眼前侍衛的特殊氣息，那是蠻族之人。

她笑了笑，無心理會。

腦海中再度浮現出黎君羨的笑靨。

君羨，再見。

聶隱娘在心中低語，頭顱垂了下來，生機消散。

追風在一旁輕聲嘶鳴，用碩大的頭顱蹭著聶隱娘，還以為她隻是睡了過去。

沒多久，被帶回的心臟移植到了林予曦身上。

感受到這顆心臟的強大，林予曦嘴角浮現一絲得逞的笑，卻在黎君羨到來時故作柔弱，咳出幾口血液。

“予曦，感覺如何？”

黎君羨滿眼擔憂，關懷問道。

林予曦虛弱回答說：“太醫說我已經無恙，休息幾日便好。”

聽言，黎君羨鬆了口氣。

方才他內心一陣驚惶，似乎有什麼極為重要之人從他身邊徹底離開。

他擔心是林予曦換心時出了狀況。

如今看來，一切都好。

想到這，黎君羨再次開口：“予曦，既然你身上的狼蛛蠱毒已經去除，已無性命之憂，那婚禮便取消吧。”

林予曦臉色煞白，“君羨，你答應我的......”

黎君羨卻無比平靜說：“我答應你，那是因為婚禮是你的遺願。我說過，我的王後唯有一人，便是聶隱娘。”

“既然如此，我要這顆心有何用！”

說著，林予曦拿起匕首，便要將移植好的心臟取出。

見此情景，黎君羨隻能喝止，無奈說：“你先停下，婚禮照舊。但在婚禮之後，我便會馬上恢複記憶，往後你不準再出現在隱娘麵前！”

“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林予曦隻好答應。

眼中卻深埋著一絲怨毒。

內心更是在不斷謾罵。

聶隱娘，你都已經死了，怎麼還陰魂不散！

但明日之後，黎君羨將會屬於我，我將會成為整個大黎的王後！

第二日，皇宮張燈結彩，喜樂喧天。

黎君羨身著龍袍，與林予曦攜手步入婚宴。

百官嘴上賀喜，心中卻在歎氣。

黎君羨心不在焉，目光頻頻望向殿外。

隱娘......真的不來了嗎？

若是她來了，他一定當著所有百官的麵，放下身為皇帝的威嚴道出實情，乞求她的原諒。

之前是他錯了。

他的隱娘這麼愛他，一定會原諒他的。

忽然，殿外傳來一陣騷動。

一匹戰馬衝破侍衛阻攔，闖入婚宴，悲憤長嘶。

馬背上，馱著一具蒼白冰冷的屍體——正是聶隱娘。

她的胸口空洞洞的，心臟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