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月餘。
我發現他總吃烤焦的食物,便每次上學總是給他帶點吃食。
他吃著我帶來的醃菜,突然說想家了。
我坐在他旁邊。
“你家鄉......”
我撚著醃筍罐上的茱萸,看他吞咽時喉結滾動。
“比嶺南還遠嗎?”
燈火搖曳在他眼底。
“遠到回不去的人,才敢教你們往前闖。”
那夜回家時暴雨突至,我隻得留在後院幫裴鶴收賬簿。
“當心!”
他突然扯住我胳膊往後拽。
房簷墜下的瓦片擦著裙角粉碎,我踉蹌跌進他懷裏。
我慌忙掙開,卻瞥見他濕透的後背洇著大片暗紅。
“你受傷了?”
他側身要躲,被我扯住衣角。
掀開的布料下,赫然是三道猙獰鞭痕。
“前日去縣衙討束脩。”
他胡亂係衣帶,“遇著群酸儒。”
雨幕模糊了天地。
我鬼使神差掏出帕子,沾著雨水替他擦血痕。
他背肌猛地繃緊,聲音沙啞。
“陸昭昭,我家鄉女子給人包紮傷口,是要收診金的。”
“診金?”
我指尖發顫。
“比如......”他忽然轉身,雨滴順著眉骨落在我手背。
“問對方一個問題。”
雷鳴炸響的刹那,我們同時開口:
“你究竟從哪來?”
“你信我能改變這裏嗎?”
......
“陸昭昭。”
裴鶴喊我名字的時候,正在翻賬本。
我疑惑地看著他,他卻把賬本丟到我麵前。
“今天不識字,教你們算賬。”
杜鵑、小翠和我都愣住了。
“女子學這個做什麼?”
裴鶴聲音淡淡。
“能識字卻沒銀子,依舊逃不出囚籠。”
心臟,仿佛被什麼東西狠狠敲了一下。
那天之後,我們的課程徹底變了。
除了認字,裴鶴教我們如何理賬。
如何估算物價。
如何規劃花銷。
“賺錢,並不是男人的特權。”
小翠怔怔地聽著,嘴巴張了張,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不敢。
午後,學堂裏難得安靜。
我正專心抄著書,忽然聽見小翠壓低聲音。
“昭昭,你知道嗎?張家那個丫鬟死了。”
我一愣。
“怎麼會?”
“前幾天她家主母抓到她和人私下說話,把她關了三天。昨天夜裏,就沒氣兒了......”
“聽說是吞了炭灰。”
小翠的眼圈紅紅的,聲音有點發抖。
“她娘去抬她回家時,張家主母隻說了一句——‘死了就死了,早扔出去喂狗了’。”
我猛地攥緊了手裏的毛筆。
我知道張家那個丫鬟,偶爾去井邊挑水,總是怯生生的,見了人就低著頭。
她不過是和人說了幾句話,便被活活逼死了?
“可她做錯了什麼?”
我忍不住問。
小翠死死咬著嘴唇。
“她什麼都沒錯,可她是個女子。”
我心裏猛地一陣發悶,呼吸都有些不順暢。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穩。
夢見自己也被關進了黑漆漆的柴房裏,無論怎麼敲門都沒人理睬。
我猛地驚醒,發現後背竟是一片冷汗。
第二天,我走進學堂,心裏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
裴鶴似乎看出了我的異樣。
他忽然隨意地問道。
“你們可知,天下第一座茶莊的東家,是誰?”
眾人都茫然地看著他。
“是個女子。”
他微微一笑,寫下兩個字。
“沈茗”。
“沈茗寡居後,接手茶莊,短短五年,把生意做遍南北。她用自己的本事,讓所有人不敢再小瞧她。”
我看著那兩個字,心跳得厲害。
那天放學後,我忍不住留了下來,走到裴鶴麵前。
“裴鶴。”
我張了張口,嗓子有些發幹。
“女子真的能靠自己活下去嗎?”
他靜靜地看著我,忽然勾起一絲笑意。
“你已經知道答案了。”
但這個念頭,剛冒出來沒多久,就被現實狠狠踩在泥裏。